原野的呼声
这个与卡妮共同生活的老人坐在门槛前,卷着纸烟,想着心思,低声地咕噜着什么。卡妮认为,他是唯一了解自己困苦和热情的人。但卡妮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他要收留自己,并且毫无目的地对自己如亲孙女一般。卡妮站着,在用旧报纸敷的天窗口上瞭望。现在屋顶上差不多全亮堂了,特别是在天窗的周围,窗外的风声也并不让人觉得凶险了。
不过,在这里卡妮还是贫苦的卡妮,生活也还是原来的生活,只不过多了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卡妮像旁观者一样,想象着母亲那个村庄的情景,想像着母亲那平静流逝的生活。就在阳光灿烂的世界上,浅绿色的花园和深绿色的树梢千姿百态地环抱在村庄的四周,这些树梢甚为奇观,里面充满了麻雀的生气勃勃的叽喳声,在树梢丛里麻雀披着满身的绿荫。可是从上面看,它们在阳光下却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
卡妮一边瞧一边想:这是为什么呢?也许,这只是为了十分美观罢了。在更远处,田野一直伸延到远方,地平线上,像一座遥远的森林,显现出一片蓝色。向左望去,一切都在阳光的尘埃中闪耀着。那里有藤蔓、菜园、贫苦农民的谷仓和长街两旁的一连串简陋的房屋……
卡妮还是想念母亲,还有以前跟自己朝夕相处的两个姐姐,特别是在晚上,外面田地里的青蛙不厌其烦呱呱地叫个不停,还有夜鸭的叫声更是让卡妮难以入睡。
正因为如此,卡妮并不想一天到晚呆在家里,而总是一个人去原野走一走,她沿着树林里伐木砍出的荫凉的幽径,跨过一个个树桩,穿过踩得磁磁实实然而富有弹性的小路,在泥泞的道路旁的葱绿的樟树、松树和枝叶葳蕤的不知名的树中间,走了很久,樟树如丝绒般柔滑的叶子不时擦过她的身子。忽然在她的前面出现了一个女孩,卡妮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现在她的前面的,她两眼一直望着这个女孩的裙子,望着她怎样听任裙摆缠在她脚上,望着她的方格短上衣和她用辫子盘成的沉甸甸的发髻,望着她灵巧地选择着比较干的地方落脚,不时弯下腰去闪开树枝。
“您一直在看我吗?”这个女孩边走边说地问卡妮,但并没有回过头来。
“在……在想……在想你的裙子,”卡妮支支吾吾地说。“你的裙子一定是你母亲买给你的吧,真是太漂亮了。”
“那么你认为我就不能买吗?”
“你……”
但这时幽径已到了尽头,卡妮和她都走上了开阔的、芳草如茵的原野,她站定下来,回过身来看着卡妮。
“你是多么可爱啊!”她说。“静静地走着,一声不响……”
卡妮矜持地回答说:
“人寂寞的时候便只有夜空理解。”
她睁圆了眼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丑陋的姑娘说道。
“寂寞?你什么寂寞?”
说着走到卡妮跟前,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把卡妮拉近她身边。
卡妮有点紧张地往后退去。
“别,”她对卡妮喃喃地说,“别……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寂寞的事情。”
卡妮站在原地没有动了,沉默了一会儿,有迅速地抽回了双手,由原野上的一条空旷的道向小溪奔去。
左右两边都是长满杂草的沟壑,而前面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大片谷地,谷地上摆满了一排排割下来的干草,几乎全部蒙在阴影里,估计是下午的时候哪家给堆积起来的。卡妮停住了,她在这片阴影的边缘站停了下来,月光正好投映到她身上。但是等那个女孩离她只差一步的时候,她却朝小溪奔去。那个女孩也跟着她跑了过去,但步划明显要慢很多,谁叫她穿着卡妮做梦也不能穿的裙子——突然,轻盈的、迅捷的、干巴巴的簌簌声从天上降下来,“下雨啦!”卡妮听到她在后面尖叫了起来。
草地正在不停地颤抖,在月光的照耀下变幻出金光来,——稀疏的、如黄豆大的雨点急促、喧闹地打到地上;借着月光的光芒可以看到雨点如何像长长的银针从天空中,从高高的、烟色的云端中,飞速地落下来……后来,雨点更其稀疏了,月亮也开始黯淡下去——簌簌的雨声随即静息了。
卡妮还是一个劲地向前跑着,而那个女孩跑到一垛干草堆前,瘫倒在上面,吃吃地笑着。她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头发根里闪现出一滴滴汗珠,或者是水珠。
“你过来摸摸,我心跳得多厉害。”她喘着气对卡妮说。
卡妮并没有走过去,只是回过头朝她笑了一下。后来,卡妮还是轻轻地走了过去,咬着一茎干草,晶莹的双眸神思恍惚地望着远方。
而她凝视着卡妮。
卡妮望着远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叫我露茜就好了!”
卡妮在心中将露茜这个名字默念了两遍,说道,“你怎么也跑过来了啊?”
“我觉得这样是那么自由,那么幸福!说真的,对于我俩来说,就同陌路人一样……的确,为什么你要跑呢?我不知道……无非是因为我们互不相识……”
露茜说着把双手伸给卡妮,要卡妮拉她起来。
“我们可以叫个朋友?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露茜望着卡妮说。
“卡妮。”卡妮很简约地说道。
“你要上哪儿?”
“再沿着原野,或者小溪走走……”
卡妮把她拉了起来,她羞赧地粲然一笑,然后用女性那种可爱的姿势理了理鬓发,深深地吸了口牧场清新的空气……原野里,有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鸟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在那边,喑哑地咕咕啼着,使人觉得原野是那么幽深,那么富于音响效果,而这时的天空是看不太清楚了。这片沉默、晦冥的原野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绵亘许多公里。此刻,整个原野都在悒郁、宁静地等待着更黑的黑夜的来临。原野上杂草上的雨水正在沉睡中渐渐融化。卡妮和她在小溪旁跋涉,树木环绕的小溪还在泛出白茫茫的颜色,然而连它也同原野一样显得昏暗、悒郁。夜里的云压得越来越低,同昏暗的原野融成一体。睡意朦胧的空气使一切都果定了,周遭弥漫着树叶和溪水中的水草的香气。金黄色的、好似绿宝石般的萤火,在灌木丛中若隐若现,而灌木丛则在神秘的絮语声中进入了梦乡……
“你经常来这吗?”露茜说。
卡妮笑了。
“你笑什么?”露茜一本正经地、不解地说道。
“我没事的时候都来,不过以前只有我一个……”
“现在多了一个我,是吗?”
“是。”
“那你认为是一个人独处好,还是更多人好?”
“我不知道,也许都有各自的好处吧。”
她俩顺小溪一直走,天色已经黑透;雨点又开始轻轻地同树林絮絮密语。当她俩奔到一户人家屋檐帆布遮荫下时,雨水已经像瓢泼一般倾泻下来。
她俩抖掉了身上的雨水,突然,她俩都缄口不语了,因为在屋檐暗角落里,有个人从暗处走了出来,这人瘦骨嶙峋,肩膀很窄,蓄着黑得出奇的络腮胡子,双眼忽闪忽闪地发出亮光。露茜窘得不知所措,而卡妮呢,顿时心存愧疚,因为走出来的正是收留自己的爷爷。
“邻居给我找来了一把挺大的旧伞,并给我出了好些主意,教我走这条路来找找,不染我还不知道去哪里找呢?”
露茜指指卡妮,又指指前面的这个不速之人。而卡妮眼眶中早已流出了泪水。
爷爷将伞递给卡妮,说道,“你们两个一起将就着,还有,回家吧。”最后三个字说得很细很细。说完便走下屋檐的湿淋淋的台阶,跨入沉沉的夜色中。
卡妮和露茜就站在门坎上。当爷爷走西台阶时,卡妮压低了声音,说:
“你不用吗?”
爷爷转过头,笑道:“你们用吧,我小跑回去就行,没事的。”
卡妮听了这话就忘其所以,她记得,小时侯,当时正赶往家走……那是初夏的一个宁静的傍晚,田野笼罩着和平、幸福,美景迷人。卡妮借着夕阳的余晖,走进谁家的一座大树林,这儿有一个长形的谷地,两边的山沟与小谷草木丛生,傍晚天凉,发出一股草木的青气。在四围灌木丛与密林之中,夜莺欢声啼唱,宛转悠扬。在远处,一只布谷鸟不断地咕咕鸣叫,叫声从容不迫,但十分顽强,好像在这些夜莺的无谓的欢乐中,唯有它有理由表达自己的孤独和无家可归的哀愁。它的叫声忽远忽近,有时悲伤,有时古怪,在薄暮的树林间响起悠长的回声。卡妮边走边听,后来开始计算这布谷鸟给自己预言了多少年,自己还有多少东西不能理解呢?什么叫生活,爱情,离别,损失,回忆和希望……而布谷乌还在咕咕——咕咕地叫……但在这遥遥无期的东西里蕴藏着什么呢?在周围一切神秘莫测和冷漠当中甚至还有一种可怕的东西。但不知什么时候,也像现在一样下起了雨,卡妮站在雨中不知所措。
“女孩,你没带伞吗?”
卡妮抬头时,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看着自己。那时卡妮还只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于是看着老太太举在头顶的伞说道:
“我没有伞回家。”说完便捂着眼睛哭起来了。
也许老太太是看她可怜,便将伞递给了卡妮,卡妮接过伞便兴奋地向家里跑去了。
现在,卡妮想起了这件事情,看着爷爷渐渐远去的身影,她陷入一种迷茫的状态……
五
回到家,家里仍是空荡荡、冷清清。看来,爷爷已经睡了,卡妮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对爷爷这样温情的感激。她知道,爷爷并不想过问她的任何的私事,而只是以一种默默的关怀来为自己增添一点亲情的温暖。接下来的日子里,卡妮几乎是每天都和露茜一起,也只有露茜使她摆脱了无比的孤独。她开始同露茜一起散步,谈话,幻想未来。而且愈来愈确信,露茜比她想象的要聪明得多,心灵方面成熟得多,而且与自己也亲近得多了,这使卡妮感到惊奇和高兴。
露茜谈到卡妮关于未来的时候说:“你将来怎么样,只有上帝才知道!”那么,像露茜这样年轻聪明,将来又怎么样呢?卡妮在心中想。
卡妮还是经常去原野,一边走,一边在思考——她的思想是杂乱无章和天真烂漫的,在青年时代,她总是如此天真地沉思着自己的最隐秘的心思。她大致是这样思考的:
“你瞧,古时候人是怎样背井离乡的啊!”在小溪旁,卡妮对露茜说。
露茜沉默一阵,说:
“这也许是一种生活方式吧?要知道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六
卡妮走出屋子,一再为这美丽的夜色感到惊愕、疑惑,甚至悲伤。当她见到这一切,嗅到沾满露水的牛蒡与潮湿的青草的不同气味的时候,感觉又如何呢?那棵高大异常的三角形的松树,有一边披着月光,依旧耸立着,把齿状的尖顶伸向透明的夜空。几颗稀落的小星在天空上和平地闪烁,它们那么遥远,那么神奇,宛如上帝的眼睛,使人不禁双膝跪下,顶礼膜拜。屋前那片空地荡溢着奇异的光辉。右边,一轮满月在明亮的、空阔的苍穹上照射着,它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只是其中有点发暗的、地形起伏的轮廓……
卡妮又去了自己常去的地方,那儿半明半暗,树影婆娑。月儿温顺地跟随着她。她一边走,一边回首翘望,月亮像镜子一样明晃,有时滚进黑暗的枝叶纷披的地方,被到处闪烁的花纹遮盖着,把镜面一时弄得七零八落。卡妮站在露水荧荧的斜坡上,靠近深满的小溪。她站着,凝望着,月亮也站着,凝望着。在池塘岸边,的脚下,倒影在湖底的天窍,暗泽无光,摇摇晃晃。几只野鸭把头藏在翅膀下,轻轻地睡在这水底的天空上,它们的倒影也深深地吊在水中的天空中……多么沉静——只有活着的东西才能这么沉静!突然,那些野鸭睡醒了,把自己身下平滑如镜的天空搅动起来,一齐发出惊惶不安的叫声,如雷震耳,响彻四周的花园……于是卡妮慢慢地沿着池塘右边往前走,月亮又静悄悄地随同着我,在黑暗的树梢上漂游。对这月夜的美景,树木也陶醉得入神了……
一天,田间的天色已暗,温暖的暮色渐渐变浓。
卡妮同露茜漫步回家,路过一个村庄,即继父的那个村庄,这村子散发着夏天黄昏的气息。那迷朦的红色的月亮,它正在黑黝黝的田野后冉冉上升,田间正吹来一股柔和的暖风。周围的一切——房屋、庄园、树木、月色明媚的田野都已寂然无声。在这六月天里,月亮按照夏天的习惯,运行得比较低,它藏在屋角后,在草坪上投下宽大的阴影,从这阴暗处可以特别清楚地看到那七色星,它静悄悄地在东方闪烁。远在花园、村庄、夏季的田野的后面,有时隐约可闻地从那边传来鹌鹑打斗的声音。
这使人格外沉醉。但卡妮并没有这种沉醉的感觉。她俩迎着这平和的气流,悄悄地……卡妮看着继父的那栋房子,完全可以想像到谁在哪里睡眠。她知道,睡在前房里的是大姐,这房间的窗户也直对着幽暗、茂密的花园……她想像着,在这个房间里,大姐正在树叶的簌簌声中写信给自己,窗外的雨水轻轻地流淌着,从田里吹来的暖风不时地走进窗户,抚摸她那还是幼儿的梦境,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梦境更纯洁,更美好的了。卡妮怀着这种感情望着那边,但究竟怎样才能表达这种感情呢!?
我生长在草原偏僻的地方,
住在一问简陋的小木房,
没有刻出花纹的家具,
……
七
难道这一切不是很清楚吗?但是,有一次黄昏,卡妮正在家洗衣服,忽然听到有人敲了一下门,接着,走进来了一个人影,卡妮没有转过身来,她还是接着洗她的衣服。
“这儿怎么这么黑呀,屋里没有人吗?”这个人走进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