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在冰上行走的鱼 ——一个新疆女孩的故事
很多人看我如此冲动,全把目光集中到我的脸上。有一位坐着打瞌睡的记者,也完全失去了睡意,兴奋地看我和高主编激动人心的爆发。我的爆发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这种胸有城府的女人,决不会和我在这种场合吵架的。我看到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没说一句话,好一会儿才说:“今后,谁迟到扣掉工资的百分之三十。”
高主编的训骂好像把罩在我身上的一层薄纱揭去一样,人们顿然醒悟:这个女孩能在报社立住脚,不是因为能干,而因为她是——卖那个的。
这次面对面的争吵,表面我赢了,其实我输得声名狼藉,一塌糊涂。半年后,李社长退位,高主编开始整我了。其实李社长没有退休她就开始整我了。说我作为记者素质太差,自由散漫什么的。
我找她谈过一次话。她反问:“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想吃黑豆就别怕嘴黑。”后来,干脆调我到微机室,一天八小时打字,打得我头晕眼花。我忍了。几次想找她,但找她的后果会更加糟糕。她的手段够狠的。
李社长退休后张社长上任,搞起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记者班子重新调整,高主编还兼了副社长。别人都有了新的工种而我却留职查看。一个月后,我找了新上任的张社长。张社长说由高副社长处理。我不得不来到她的办公室,难堪地站在她的办公桌前。我问:“高主编,别人都上班了,我的工作是怎么安排的?”
她手里玩着一支钢笔,由于愤恨而特别兴奋,轻轻滑动的冷笑紧贴在她的嘴唇上闪现出来。那是一种藏有潜台词的狞笑,似乎在传达这样一句让她解狠的话语:欧阳佳紫你也有今天。她得意之后,轻描淡写地说:“这儿插不进人了,不知上边是咋安排的。”
我有点儿乞求地说:“那你先让我上了班,别的事再解决,我以前有点太过分……”
她斜睨了我一眼:“你还是个孩子,我怎么会和你计较。现在真的安排不了你的工作,你回去等通知吧。”
我绝望地走出报社大院。我真想把口水吐在这个老女人的脸上——我的一切断送在她的手中,只要她活着我再也进不了这个门了。
(三)
第一天来到这个城市就后悔了,产生重返新疆的念头。直白一点儿地说,这是一座令人讨厌的城市,杂乱的楼房占据着几万亩地盘,树木也没有新疆的多。这里虽然没有重工业,但每天都被灰色的脏空气包围着。再说,这儿公民的素质我不敢恭维,这个城市大多数人在旧社会是流动的搬运工、修鞋匠一类,这些人的子孙知识浅薄,游手好闲,大都不是善良之辈。我到这个城市来,是我最大的错误。我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人泪流满面。有时候想到了明静的新疆,竟一整天、一整天地沉浸在这种后悔的忧伤里。有人说痛苦是病魔的根源。
我的心脏病是大学二年级发现的。我清楚地记得出院那天大夫和父亲说:“孩子不能生气,更不能结婚。调养得好一点,五六年以后移植一颗健康的心脏。”我还清楚记得,爸爸卑躬屈膝用颤抖的声音问大夫:那……那得多少钱?大夫板着冷面孔回答着这个俗气的问题:二十多万吧。啊?爸爸犯了愁,继母打点着东西,准备回娘家。这时候,死对我已经不再恐怖,人死如烟消如云散,像牛死马死一样,烧了不过剩下一撮发冷的灰。
爸爸整整睡了七天。第七天一骨碌爬起来,不顾继母的咆哮去学校辞掉政教主任的工作,南下蛇口开了个草鞋公司。在这滴水没进的一个星期里,他想了很多,最后想到了人和自然的关系。现在的人们其实是反自然的,如果用植物制成了衣服,那是一种多浪漫的向自然的回归。这是爸爸瞬间想起的,于是紧紧抓住一闪而过的灵感,孤注一掷,把自己的希望、前途、女儿,全押在这个小小的草鞋公司上。所以说父亲的干劲都是我逼出来的,可见人内在的潜能是无法估量的。不是在特定的环境驱逐下,不会把潜能发挥出来。
患了心脏病后,我已丧失了期待未来的权利。离开报社以后,自己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很是消沉。杨老师来看了我几次,劝我振作起来,再不能把自己囚禁在灰色的生活里。他先给我找了份文秘的工作,不太理想。后来又去怡园大酒店。自从在怡园大酒店上班以后,我觉得自己渐渐健康起来,悲伤和懊恼在我离奇的幻想中驱散。
早晨我醒得很早,天没亮我就醒了——在怡园大酒店上班的第一天有了这样的毛病。起来后精神高度兴奋,像小孩子一样窜到客厅。继母正在阳台上做健美操。我真佩服她的毅力,一年四季每日在阳台消磨半个小时的时间。我走进卫生间,似乎把心中的烦恼一泻而去。刘奶奶下楼买豆腐脑去了,继母练完了健美操,问我吃了药没有?
我说:“没有,等一下再吃。”
她说:“先吃了药,小心等一会儿忘了。”
继母的这几句话,令我十分感动。无论如何,在这座城市,她是我惟一的亲人。虽然仅仅比我大七岁,可在这个家庭中毕竟是两代人,免不了为点什么事,发生争执。我也说不大清楚。是为了一场电影、我的医药费?还是为了电话费的上升、为了某个人的一声冷笑……值得吵吗?但又难得不吵。吵过了,谁都惆怅,但下一次还是忍不住……
刘奶奶买回了豆腐脑,我就着吃了半根油条,骑着单车来到酒店。别的工人还没上班,很安静。我上了二楼。仇老板的小狗睡在沙发上做着白日梦,仇老板正搂着胖鱼儿说话。听胖鱼儿说:“少来这一套。”仇老板问:“那一套?是不是你下身的那个套。”我匆匆地来到更衣室。我越来越觉得胖鱼儿和别的服务员不是同一个档次,她比酒店所有的打工者都高一等,这使我对她刮目相看。尤其是胖鱼儿到了厨房,那些打工者们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
换完了衣服,职工们陆续走进酒店,大家见面打着招呼。我来到厨房,问大师傅今日有什么新菜向客人推荐。胖鱼儿也进来了,她冲着大师傅说:“李师傅,给我嫩嫩地蒸个鸡蛋糕。”大师傅很牛气,不高兴地说:“没鸡蛋了。”胖鱼儿指了指鸡蛋筐说:“那么多鸡蛋你说没鸡蛋?”大师傅将炒锅摔得咣咣乱响说:“我没空,日他娘都欺负老子。”胖鱼儿冷笑一声,一转身走出厨房,恨不得把胖腰一扭两段。我记下了今天向客人推荐的新菜,上了三楼,把桌子擦得一尘不染。正想要出去,一只嬉皮笑脸的苍蝇放肆地掠过我的红唇,然后停栖在门框上。我赶紧去找蝇拍,发狠要消灭掉这个不要脸的家伙。这时胖鱼儿兴冲冲地走进来通知马上到大厅开会。我只好放弃了杀生的念头,来到大厅。
老板站在中心,胖鱼儿趴在收银台上,其它职工坐成一片。我也找把椅子坐下,老板清了清嗓子问:“人都到齐了?”胖鱼儿说:“只有洗碗的孙姨没来。”老板说:“她就算了,开始开会吧。咱们饭店太不像话了,简直是:孩不哭娘不奶,没人管狗舔碗……”
连续来了几个生动的生活谚语,让人哭笑不得。但他讲得精神十足、一丝不苟。进入激动状态时,手舞足蹈、唾沫飞溅。他讲话当然没有底稿,全凭即席发挥,想到哪儿说到哪,对职工或表扬或批评,可谓爱憎分明。他对任何事,都不能心平气和。谈到某个职工时,不是特别的偏爱,就是极端仇恨,甚至脸都会扭曲得凶狠、难看。
突然,他大叫大师傅一声:“李俩——你这几天表现太差了。”
所有的人一下明白过来,这是胖鱼搞的鬼。
大师傅嚯地站了起来问:“我错在哪里,你搞清楚再说!”
仇老板见大师傅和他顶嘴,直气得邪火乱窜,跳到大师傅面前,指着大师傅的鼻子破口大骂。他骂大师傅比他在会上发言精彩得多,他不仅要和大师傅的奶奶、母亲、老婆三代人睡觉,而且把大师傅母亲的胴体的神秘部位描绘得淋漓尽致。大师傅默默无言,汗流满面。几个平时遭到大师傅欺负的配菜工,得意地笑着。我想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欣赏谩骂艺术。大师傅再也听不下去了,站起身说:“我走了,工资你看着给,不给就算了。”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出大门。仇老板喊门卫说:“让他回来!”门卫拦住大师傅。仇老板又问:“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师傅又折身回来。他彻底蔫了,比一条被痛打了的狗还狼狈……从此他在胖鱼儿的面前再也不敢“虎头上捉虱子”。
生意好的日子里,总有一批接一批的客人蜂拥而来。楼上楼下熙熙嚷嚷,水泄不通,皇冠、奔驰、本田、公爵王停满了车场。他们拿着大把大把的钞票。我也真没有想到,这么穷的城市还有这么多的款爷与富婆。他们花钱从不记数,如抛树叶一般。那天来了几个客人,进了高间。我进去点菜倒水。其中一位肥肉乱颤的胖子问:“小姐,手机号多少?”
我说:“我没有手机。”
他又问:“你没有手机?”
我说没有。他从包里掏出一沓钱说:“你干得很好,又有礼貌,这点小费你拿去买一个手机。”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敢接。这时胖鱼儿正好到高间拿茶叶,我漠然地看着胖鱼儿,胖鱼儿说:“人家给你你就要上,谢谢就行了。”我连忙说了声谢谢,把钱收下了。
一会儿数了数,正好两千元。这沓钱放在兜里像一块燃烧的炭火一样,烤灼着我的肌肤。客人走后,我来收银台找胖鱼儿问:“我是不是不该要这小费?”胖鱼儿笑嘻嘻地骂我:“你是不是傻子?还有见钱不拿的?刚才他买单还给了我二百。”胖鱼儿说着拿出两张百元大钞。
我又问:“他是不是想把我怎么着?”
胖鱼儿笑得前仰后合说:“你这种书呆子!人家是过路客人有的是花不完的钱,看你就没见过有钱人,他们今天在这儿,明天不一定去哪里了。别总把自己当老鼠,把客人当猫,吓唬自己玩。干咱们这一行,不但要会笑,而且要嘴甜,钱喜欢温柔的女孩。像你这个样子挣不上钱,那就浪费了资源。”
胖鱼儿的这几句话,说得有理,也让我吃惊。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应该很纯真的,她却有几分久经风尘的味道。这位小家碧玉,倒也长了一副精打细算的头脑,虽然只有初中文化,可倒挺能适应现在这个世道。
她穿着一件红旗袍。这镶了黄边的红旗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三十年代大上海滩的烟花女子。她除了在收银台工作以外,其它时间总是和仇老板厮混在一起。虽然皮下脂肪过厚了一点,但也性感十足,让男人蠢蠢欲动。我想她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把老板给迷住了,只要她离开一分钟,老板就闺女闺女叫个没完。我问胖鱼儿:“你什么时候认仇老板做干爹的?”她笑了笑说:“谁认他了?他就嘴欠,老是那么叫,知道的是他不要×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打工妹攀他的高枝呢。”
老板一连几天没在怡园大酒店出现了。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他,其实也并不是想念他,尤其讨厌他身上那股牲口味儿。那是在一次给客人敬酒时,我站在他的侧面倒酒闻到的,当时我胃里一阵抽搐。后来想了很久,才想起那是猪的味道。我以为自己的鼻子有毛病,特意问了另几个服务员,她们也都说是猪的味道。我真想搞个口罩或防毒面具戴上,但是为了老板的自尊,我总是拼命忍着。
有一天,他突然在怡园大酒店出现了,我还感觉有点亲切。他让我把胖鱼儿叫到高间一同来吃饭。胖鱼儿笑嘻嘻地进了高间,坐在老板身旁。老板一把把她拽到怀里,又捏又摸。胖鱼儿说:“少没正经的。加油站的事搞定没有?”仇老板说:“搞定了,下半年就能开业。”看来他又打算开个加油站。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躲得越远越好。我来到另一个高间,索性和别的服务员聊起天来。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我叫了两个跑菜的小丫头跟我去高间收拾,老远就闻到老板猪一样的味道。我想老板一定还在里边,就打发小丫头子走了,说下午再收拾。我正要离去,只听胖鱼儿说话。她说话有个特点,就是表现得过于亲昵还稍带一些余音,听起来很顺耳。
她说:“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家里的人都不知道,你说你这个死人,你害死我了。”她说着有滋有味地哭了起来。
“行了,打掉它,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决不影响你的健康。”这是仇老板的声音。
“放屁,我整个人被你毁了,你说咋办?”
“好,我不让你吃亏,反正加油站快开业了,这儿你先干着。”
“什么叫先干着?把怡园的百分之五十的股份给我。”
……
“你说呀,到底同意不同意?我知道你就对我是假的。如果你不给,我就找你老婆,或告你强奸打工妹。”
“你敢威胁我?我可不是法盲。”
“是不是法盲我不管,反正肚里的孩子是铁的事实。”
过了好一阵子,才听仇老板说:“好,就按你说的,先写字据,然后,我和你一块去医院。”
“别了,让我妈和我一起去吧。万一我俩让熟人撞见,你我都不好。”
这两个人的勾当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感到恐慌,浑身不自在。我悄悄地走开了,甚至神不知鬼不觉。
就在当天晚上,我和胖鱼儿一起上厕所,她说她的那个来了,也许是劳累过度,特别多。当时我惊奇地发现,胖鱼儿从裆里掏出一片血淋淋的卫生巾。她永远不会想到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仇老板永远想不到胖鱼儿用这种女人惯用的手段骗了他。可见,从古到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计都不少。胖鱼儿这样心怀叵测的人往日都是哄仇老板的。
第二天,胖鱼儿真的没来,收银台前站着老板爱管闲事的侄子。当客人问起胖鱼儿时,仇老板说:“她病了,一个月后来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