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荒踪.小说戏剧】采姝麒的故事
妈妈带上花镜,教他识字写字,还把我姥姥家那个有年头的墨盒注上墨汁,教她的孙子写毛笔字。妈妈教麒麒背诵的是她小时候。姥姥给她和姨妈们请的罗秀才(家教),教她们背诵的启蒙教材的内容,“人之初,性本善……”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
二十七八年前不像现在,又开始提倡传统诵读,也就是“尊孔读经”。那时的人们刚从十年的浩劫中走出来,批林批孔造成的思想混乱的阴霾未散开,这些统统都是“四旧”,是被批倒斗臭的玩意,谁敢去触动?再来一次“文革”怎么办?我也认为妈妈教的东西太古旧,乏新意,小孩子们不好懂得。
但是爸妈不听我的劝告。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就这么数数、算算、写写、背背的,竟为小侄智力的开发,学养的形成打下了基础,奠定了基调。还真不是几曲时尚胎教音乐和甜腻腻的儿歌可比的。事实证明,父母的举措是对的,而我缺乏对传统文化给予幼儿启蒙阶段那春风化雨般力量的了解呀。
到小侄七岁上学时,他已经识得二百多个字,二十以内加减法都会算了。
六
小侄从小就特别会哄人。你看他专注的坐在那看电视里的歌星唱歌。然后就给爷爷奶奶演。拿块手绢,往扫炕的笤帚把一缠,当麦克风举着,端着小姿势站在那儿,模仿歌星得姿势,童声童气地唱:大海呀大海,就是我故乡——
把妈妈的枕巾披身上,拿着个塑料宝剑学《雪山飞狐》里的大侠。挥胳膊踹腿,嘴里还“嗨嗨”的喊着,舞弄一番;他还飞着小媚眼,甩着小手,扭着小屁股满地蹦着跳迪斯科,逗得爷爷奶奶开心开怀,越发喜爱他。
他和小表弟胖胖常在一起玩儿,大多数时间俩小孩非常和谐,偶有争执,都找妈妈告状。
他说:奶,你看我小弟呀,抢我的小盒。
小弟叫:姥姥,你看我小哥呀,不让我玩玩小盒。
之后两个小孩进行交流:
这个说我告诉你姥姥了,你姥不让你抢我的小盒。
那个说我告诉你奶了,你奶说让小弟先玩玩儿。
你说逗乐不?
对这两个孩子,从妈妈那儿看不太出有里外之分,都喜欢。爸爸可有点偏心。他的孙子麒麒少吃一口东西都心里难受。所以,只要麒麒第一时间没吃到的,一定要留,一定要给他孙子送过去。
那次我带孩子回家去做饭(妈妈身体不好,我几乎天天要回去帮助做些家务的,做饭只是其中之一),看见碗橱里有一碗炖的鸡肉块。一会儿,爸爸过来,把碗用小碟子盖上放到碗橱的最上层。胖胖问,姥爷,碗里是什么呀?什么也不是。我知道是留给他孙子的,不说破罢了。
蒸包子,蒸了几个香油包(肥油丁拌白糖加蘑菇丁什么的),爸爸立马装饭盒里几个,拿毛巾包严实给麒麒送去,因为那天小侄没来奶奶家。
有一回,儿子的鞋在幼儿园被小朋友给踩坏了。我在下班的路上给儿子买双新鞋。来到姥姥家,儿子小嘴巴巴地说,姥,小哥,看,我穿新鞋了,我妈刚给我买的。
麒麒看看小弟的新鞋,也想要,但这小孩什么也不说,扑到他奶奶怀里,俩手捧着奶奶的脸,很委屈喃喃:我奶——小嘴巴,我爷——小嘴巴。妈妈极不高兴,问我,胖胖的鞋在哪买的?我孙子能不能穿?爸爸更直接,起身就去给他孙子买新鞋去。弄得我很是尴尬。不是不给小侄买,只是因为胖胖的鞋坏了,才临时买的。
有时爸太重视他的孙子,我会暗自生气,怨他偏向。
现在,我理解了爸爸对麒麒的感情,那是他的大孙子,是采家的长子长孙呐。儿子、孙子,种子是家族血脉的承传,是生命的延续,是理想,是希望。说白了,孙子就是老年人生活的奔头。改革开放三十年了,人们的审美观,恋爱观,价值观等等变化及其显著,有的甚至有颠覆性,但在生男孩这一点,在传宗接代的信条上,固守的大有人在。孙子是心尖,孙子似命根。在数不清的爷爷们的心目中就是这样。
是啊,英国诗人莎士比亚说过:你将十次的活在世上,通过子女,几十次地重复你自己。在临终的时刻,你将有权欢庆你,战胜了死亡。
夏天,爸爸穿着长单裤,白背心,背着手,踱着步向东边大道走。他的小孙子穿小长裤,小背心,背着小手,跟在爷爷身后亦步亦趋。这爷俩儿,在头型、体态、走路的姿势上,一模一样,就是大小不同而已。谁见谁说,唉呀呀,这孙子,整个就是爷爷的翻版哪,太像了。遗传太神了。
七
采姝麒,我的小侄,是我们采家的宝贝儿。爷爷奶奶,叔叔姑姑都喜爱他,他曾经是我们生活的中心啊。
说实话,在照料麒麒的过程中,大姑,二叔和老叔都比我这个二姑做得好。
大姑不用说,有时间就和他玩。麒麒胖,奶奶抱不动,大姑哼唱着“大海啊大海—”哄他睡觉。老叔属于“运输大队长”一类的,源源不断地给小侄买各种零食。所以,老叔一回来,麒麒就要过去检查检查,看老叔的兜里有什么新鲜东西。
值得表扬得是二叔,对小侄格外细心。
冬天,哥哥出车不能及时回来,接送小侄的任务就是二叔承担。二叔还是个没有对象的大小伙子,用背篼,五花大绑的把包着棉被的麒麒背在背上,骑自行车送回南厂子的哥哥家。给小侄喂饭,刷便盆,剪指甲等诸事宜,做得细心细意。
麒麒和二叔好。有时二叔躺在那想睡一会儿,麒麒就骑坐在二叔胸上颠他的小屁股,不让二叔睡觉,和他玩儿。二叔 “胳肢儿”他腋窝,就咯咯笑,尖着小嗓门叫着左躲右躲;二叔不理他,他又凑乎过来逗。二叔刚一抬手,还没“胳肢儿”他呢,就又笑成一团。还淘气地把小脚丫伸过来去碰二叔的嘴。好嘛,被二叔一把抓住,放嘴里裹他的脚趾头……
看得我都恶心。二叔却裹得津津有味,裹得小侄又是笑声一片。
妈妈的身体在得心肌炎后就彻底垮下来。几次住院,几番折腾,越发孱弱,面容憔悴。看着心爱的小孙子说,妈妈忧伤的说,我能等到我孙子上学吗?
有时,妈妈在家里输液,小侄就乖乖的坐在奶奶身边,一会摸摸奶奶的手,一会问奶奶疼吗?
有时,把老叔给他买的小零食,塞进奶奶口里,不吃不依。
有时,他怜人地叫道,奶,别动,我把你这根白头发薅下来……他不愿奶奶老去,怕奶奶离开他。他努力维护着这一原则。
哥哥的朋友陆大江来,问候妈妈说,老太太身体怎么样啊……
我小侄听着不顺耳,挺直小小的身体站在那儿,严肃地说:
大江伯伯,你别管我奶奶叫老太太,我奶不老,我奶的黑头发我都数不过来呢。
不叫老太太叫什么?大江逗他。
反正我不让我奶老,不让我奶当老太太。
听着他的话,我真是又好笑又感动又心酸。我能深深的体会到奶奶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同时也表现出他的小脑袋反应的敏捷,口齿伶俐,虽然选择的反驳论据幼稚,但是真心真挚真诚,令人动情动容。
他和小弟在院子里跑着玩,我一再关照着:别跑别跑,别摔着。话音未落,他啪地摔在那,疼了哭了。
我扶他起来,生气地说,该,不让跑非跑。他马上抽泣着批评我:“啥二姑,摔了还说该。”
我爱和小侄斗嘴:“去去去,回你家去。”
“不,在这儿玩。”脚还点点地。
“这是哪儿啊?”
“这是奶家。”
“这是我家。”
“这是我奶家,我是我奶的大孙子,这就是我家。”他愤然的点着头,一字一顿地强调。
八
是啊,是我的家,是麒麒的奶家,是我们的家。
本以为永远都会是这样。可是,随着妈妈的离世(在她的小孙子上小学的第一个学期中旬走的),随着家人结构的变化,小侄没有了奶奶家。等到爸爸在昌黎的龙家店温泉洗浴时,毫不商量地决绝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也没有家了……
一九九八年七月,我从北戴河回嫩江去搬家。时隔六年再次走进我的家。熟悉又陌生,物不是人也非。只有两处旧痕迹与我知心伤情的面对。一处是我家里屋的门框上,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槽,正好塞进一副扑克。当年我们玩儿完扑克就往那一塞。小槽的边缘光滑圆润,有我手迹的功劳;还有一处是后窗户的木头窗台的棱上,有一处凹槽,是我小时候的某一天,不知为什么,沿着木头的纹理用手硬抠出来的。虽然颜色暗淡,形状依旧。
特别是后窗台上的这个凹槽,让我触摸到了往昔的岁月,看到我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听到这房里曾经回荡着的我们童年的欢笑声……那一刻,我趴在窄窄的后窗台上,看着房后狭窄的空地,泪如泉涌。直到自己平静下来,才回转身,没让住在爸爸妈妈房里的弟弟俩口看见我的软弱。
那天,我特别地想在这儿,在曾经是我家的房子里再住一宿。
就是在这扇玻璃窗凝的哈气上,我写出第一个字“木”;我坐在这热炕上帮妈妈补袜子;我和弟弟围在那张小竹子饭桌上看妈妈画背着包的漂亮女孩……那时我家订报,过年时常用报纸糊顶棚,有时我和弟弟躺在炕上看报纸,我说个已糊在棚上报纸的标题让他来找,以此考他认识字多少。
下雨天,我和弟弟还站在窗扇中间单开的小窗前,望着雨水溅起的泡泡,好玩极了。别人家的孩子喊:下雨啦冒泡了,王八戴草帽了。妈不许我们这样的说脏话,我们改为:下雨啦冒泡了,小妞妞戴草帽了。湿漉漉的天气,因着清脆童音而变得充满生机和灵动。
妈妈眼睛没昏花时喜欢看小说,有时还读给我们听。屋外白雪皑皑,窗玻璃上结着晶莹的冰花,屋里火炕烧得热乎乎的,我们姐弟偎在妈妈身边,听《林海雪原》里土匪座山雕和孤胆英雄杨子荣的故事;听《红岩》里江姐许云峰的故事……
我家还有那时别人家极少见的样式典雅大气的衣柜;还有朦胧中听到的钟鸣;还有妈妈给我和姐姐求人做得样式别致的小书橱;还有妈妈用汽车上报废的电瓶盒养的绿菊花;还有我家地窖里的土豆;还有烟囱根那放着发酵的大酱块散发出特有的醇香味道;还有妈妈病重和弥留之际在屋子里度过的时日……这一切的一切,在我生命中的重量是无法度量的,因为这一切留下的印记,已经渗入我的血液和骨髓……
我非常想在这间屋子里再住一次,哪怕就一宿。再躺在这铺小炕上,望望低矮的棚顶,把身子蜷缩着往炕墙边靠靠,因为妈妈一直睡在哪儿边,靠在那儿就像靠在妈妈身边……
可是,没有。
住在爸妈房子里的弟弟,只留我吃了一餐饭。吃饭时炕上放的小桌子还是我在卧都河插队时拿回来的。在卧都河良种场时,和张木匠家处得关系挺好,我曾和张嫂说过想给妈妈做个小饭桌,让妈妈坐在炕头上吃饭的想法。说说就过去了。张嫂有心,嘱咐木匠大哥悄悄做好,又背了十几里山路送我去赶车。我心里还嘀咕,背个小桌子干什么?直到要开车木匠大哥才告诉我,小桌子是他送给我妈妈的。榆木料折叠式的。令我好生感动。
我渴盼弟弟说,二姐,在这住吧。或者挽留一下说,在这住呗。哪怕他们说一个字,我都会腆着脸趁机住一宿的……
就想在曾经是我家的房子里住一宿。
没有,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吃完饭,从我家、我从小就住、护佑我长大的房子里走出的那一刻,没有再回头。凄凉悲哀又明确清晰地意识到,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我没有家了。第二天我的嗓子嘶哑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次在嫩江呆了十天,再也没去我家的房子。
等我再回嫩江已经是十年后的二00八年,我家的房子那儿已经是个小区的花坛了。
就像我在散文《我家的树》中写的那样:“我在家的原址那里徘徊,我的家园已经变成面目全非的楼群了。但是我依旧能准确的判断出我家的位置和我家大树的位置。现在那里有个应景儿的花坛。虽然砖石水泥砌抹得结实,里面没有花,仅有几茎软塌塌干巴巴的草”
家,我的家,彻底消失了。
九
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有奶奶爷爷的呵护,我的小侄随着哥哥嫂子颠沛,从东北到青岛,从大兴安岭脚下到了黄海之滨定居,奶奶的《大海啊故乡》没有白唱。
小侄是初一时随他姨妈搬迁转到青岛开发区的。嫂子告诉我,那个声望好点的初中,不收小侄入学。说是老师们怕影响成绩。直到辗转找到关系给校长主任送份礼,才得以进教室上课。一个学期后,就考到全班第一,年级前十名。直到中考进入重点高中——青岛开发区高中。高中时,他的聪明得以发挥,他的刻苦令人敬佩。
小侄的学习过程,常常让我这个从事了几十年教育工作的人陷入迷茫:孩子的学习和家长的管教成正比吗?
哥和嫂子都是普通的工人,嫂子早早就停薪留职自己做生意,真没有时间过问小侄的学习。嫂子讲,当初搬到青岛后,住在壕北头那面,房子小,才四十多平米。哥哥爱邀朋有小酌几盅。正上初中的小侄就站在马路边的路灯下看书,就这个小凳子写作业。邻居见了都批评哥哥不关心孩子的学习。
零二年高考第一天,嫂子起早去上货,哥哥有急事被同事叫走。麒麒自己泡个方便面吃完就去考试。中午哥赶回来做上饭,就去接他。父子俩又走岔路了。小侄回到家,看饭锅里有米饭,盛了碗就着酱菜条吃了。等他爸回来时,孩子外在床上睡着了。高考完的当天晚上就帮着他妈卖货去了。
高中的三年,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青岛一中实验班的家长,富豪权贵,大有人在。宝马香车,气势不凡。哥去开家长会,哥哥把自行车停在花坛后的角落里,一身工装的坐在那儿。听着老师的发言表扬采姝麒学习努力,成绩好,帮助同学热心,每节课后都擦黑板——脏累活抢着干。人们都指点:诺,那就是又考全年级第一的采姝麒的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