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年终没有平均奖
谁也说不上,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转眼间便进入了腊月。于是,每个干部——每个正式的国家干部和非正式的乡办干部都习惯地等待着——等待着开会、领奖金、放假、过年。
照例是二十三开会,每年都是这样。不管县上怎样安排,谁能等到腊月二十八?不要家啦!下午四点半,开会的老时间,没等牛有地排门按户的吆叫,全体乡干部很准时地都到了。中等个、四方脸、头发不长不短、笑容不多也不少的乡长刘方明看了一下大伙,说:“我们现在开会。”于是,会就开了。但每个干部都出奇地发现:党委书记周纪元没到。一大早的党委会周书记不是还在吗?
老套数。先是海阔天空的闲聊。从美国共和民主两大政党的竞选,扯到日本竹下登的任职;从美军袭击伊朗的海上石油钻井平台,谈到大陆和宝岛的关系发展;从中国女排的未来前景又拉到某某村的疯女人。只是刘乡长来了之后,将开会的主要内容在这闲聊中恰如其分地安排进去。
牛有地照例笔不停地记录着。说实话,不知怎地他对今天的会议感到有点朦胧的不快之感。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心宽胃口开的宣统干部莫水新端着几乎还是满顶的红花玻璃茶杯打着盹;‘后补副乡长’苟常胜看起来脸色不好,低头正悄悄地给左边的一位光头干部嘀咕着什么。要不是铁饭碗你们......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这样想。
一只麻雀从屋顶飞下,“咣”地撞在明亮的窗上,并在窗边挣扎地扑打着,寻不着出路。
“关于年终奖金的事,”刘乡长将一年的工作在闲聊中大致收了尾,接着说。
迷路的麻雀突然寻到了出口,“喳喳喳”地飞走了。
会议室一下宁静了。
“经党委会议研究。今年我们不发平均奖。各系统凡获县级奖励的,都年终奖金是八十元,获地、省级奖励的年终奖金分别是一百和一百二十元。系统工作没获奖的就不奖不罚了,这样......”
象一枚炸弹投进了人群,会议室一下乱了。获奖的兴高采烈,乐滋滋地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支烟;没获奖的拉着脸,象是忽然得知亲爹亲娘患了癌。牛有地不小心一下折坏了笔尖,莫水新微微地笑了笑,拧紧了红花玻璃杯的绿塑料盖,苟常胜不大的眼睛在瞬间瞪了瞪,将还剩半截的烟卷用力地踩进了脚底。
......
会议乱轰轰地结束了。
怪不说周书记没有参会。
牛有地感到一肚子委屈。当然,已经形成习惯所能得到的东西一旦失去,每个人都会感到惋惜。但他并不仅仅停留在这层意思上。每年年终百十元的奖金对他来说倒是个不小的数字,家里墙要换,房要修,老父亲的棺板要备。但这一点似乎他没想到,或者说只是想到了那么一点。他委屈的原因是无论如何今年他应该得奖金,不给百二,至少也应该给八十。会前他曾估计今年他在领奖之列,甚至已计划年终奖发后,下狠心花它个百二八十块,给家里买些好年货。但谁知会上宣布竟没他!周书记没有在党委会上提?还是忘了?他这会才想起周书记没来参会的原因。当然,周书记没参会并不是因为他小小的牛有地没奖金。这一点他知道。
鬼知道今年这么个评奖金法。他知道这是刘乡长的点子。对于今年的奖金评法,说实话,他没有意见,有意见的只是自己应该得而没有得。象以往的年终奖,竞他妈的亏老实人,动嘴的有奖,动腿的有奖,连他妈脚都不动的也有奖。今年倒好,搞了个没有平均奖,但他想不到这么好的奖法怎会没有他。这太令人伤心令人委屈令人想大睡一场令人今后啥也不想干。
但伤心也好,委屈也罢;想大睡一场可以,晚上你自个悄悄睡去;今后啥也不想干却不行。他知道自己是个乡办干部,牌子太暗,脚跟太软,身后没有靠山,想巴结领导兜里缺钱。现在这社会,干手谁都蘸上盐?
七七年他在村里当主任,村大村小不必说。主任那毕竟是个龙头的角色。二十七八正当年,那时,他可以对任何人耍脾气。后来,因为在省报发表了一篇调查报告,于是,乡里(那时还叫公社)看上了,他就进了乡政府办公室,一肩膀把机关的材料全扛下了。到了乡一级政府,那在村当主任的架子就不能摆啦了。过去是龙头,现在是凤尾,你能摆啦谁?材料、电话、接上送下,收文发文,跑腿叫人,好象什么活都是他的。好几次,他趁着领导高兴,很婉转地请示领导,看是否可以给办公室添个人。做领导的两手一摊,好象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以后再看,目下没有好苗苗。真的没好苗?以后什么时候再看?再说,办公室这工作本来就是恶水桶,谁的话你都得听,任何一位领导的话都是圣旨,不留神得罪了不论哪个爷们,于是,就会有人在背后捅你一竿子,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你拍拍屁股上的土回去。当然,回去那倒没什么,他只感到那丢人。干得好好地乡里怎么不要啦?是不是在乡里犯了错误啦?这太让他——特别是老父亲伤心。
父亲是个老实人。老实地让乡亲们全都双手举荐他当保管。那当然是大集体时的旧事了。保管这官虽然比队长小,但却掌管着全队社员肚皮叽咕的大权。那时,队里不论谁当保管,仓库里的粮食都是一股劲地少。父亲干了一年保管,一颗粮食也没敢往家里装,到年底仓库里的粮食还是少了两千斤。他哪里能想到队长把一把新锁交给他,而人家手里还悄悄地留一把钥匙哩!当然,父亲的官运从此就结束了。
“爹没本事,咱牛家以后就看你哩!”富有富运,穷有穷志,咱以后不论干什么都要实实在在。”父亲教子再没有任何说教,他几乎就靠着父亲这些质朴的话语高中毕业、入伍、入党、复员,当了村干部,最后进了乡政府。
他是父亲得意的一粒种耔。
这是牛氏家族的荣耀呀!于是,一天只知坐在炕沿边喝茶抽烟的父亲也搬出了小竹椅,很神气地坐在了巷头那人群最多的观音庙前。
二十三日开会,二十五日放假。“这两天各系统处理和安排一下自己的业务,完了就可以回家。”这话好象是刘乡长在会上说的。
话虽这么讲,当然是没人回去。二十六日有一年一度的年会哩!割肉买菜购年货。更何况不少人因为没得奖金正吵天骂后娘哩!谁有心思回去?谁有心思让老婆逛古会?于是,得了奖金的人也不好意思或者说不敢明目张胆地高兴,悄悄地到会计处把奖金一领,不吭气地塞进衣兜。其余的串门聊天——发泄自己对某某领导的不满;或者干脆门一关,拉开被子睡他娘的觉,想法做一个发财的梦或者盼望不顺心的领导赶快调走赶快得癌赶快心肌梗塞......
他正在忙着刻写春节干部值班表,莫水新进来了,端着几乎不离手的红花玻璃茶杯。“铛铛哩铛铛,假管他娘嫁给谁,咱跟着送女就是了——奥奥哩奥奥。”说不清属于唱腔,还是道白。谁实话,对于莫水新这种人他是摇头的。但你算老几?摇头你摇去吧!摇散屁股也不顶屁大个事。
正如他自己的名字一样,莫水新真正是什么也不操心。一天是吃了就睡,睡够了就端起那红花玻璃杯串门聊天,聊乏了就想法寻个好果子吃。于是,养下了一身好买卖。不足一米七三的个子,连骨头带肉称下一百六十斤,见人还说这两天日他娘地瘦了。宣传统战工作本来就是个清闲工作,你要想干什么好象都是你份内的事,你要不想干什么不干也没事。刘乡长刚来的时候也找过莫水新谈过话,但谈归谈,莫水新还是莫水新。这是承包企业的私人组阁?这是乡一级政府!人家是县委组织部调过来任职的,你乡长有权力支走?再说,他表兄在县当副县长,虽然是分管全县倒闭快完的企业,但毕竟还是屈指可数的副县长,谁有本事把他调走,吃豹子胆啦!一次,县宣传部要一份关于学习贯彻中央文件的汇报材料,莫水新坐在桌前想当然地爬了会“格子”,最后,把“乡党委书记周纪元、乡长刘方明等同志“写成”......等单位”捎给了上级部门,落下了一腔子笑话。吃饭睡觉看报题,闲事莫管听听戏。莫水新说神仙能知道这日子好早不当神仙了。
“嘁,人到社会上能活几天,吃饱喝足对啦!操那么多心做球哩!眼窝一蒙,日他娘连老婆都是人家的。”
莫水新沾过不操心的光。
去年四月份,首长院的书记乡长们去县开了会,负责机关工作的担子就落到了他这宣统委员的身上。刘乡长刚对他布置好,莫水新便推说家里有事需要回去,于是,临时负责的担子就推给了办公室一位副主任。其实,他家里连屁大的事也没有,老婆带娃前两年早已农转了非。书记乡长们走后的当天晚上,疙瘩岭便发生了杀人案。罪犯是个三十余岁的惯偷,趁黑钻进农户家里想偷走一台录音机,进了屋才发现房里只有一个二十几岁的新媳妇,于是,不由地产生邪欲,谁知那媳妇是烈性女人,死活不吃小偷那一壶,于是惨案便在夜深人静时发生了。案发后,县长派人进了乡,说是发案当晚疙瘩岭有人来报案,但死活叫不应乡政府大门。上边追查机关负责人,便追查到那位负责了一天还弄下乱子的办公室副主任头上。副主任只好自认晦气,一连写了五份检查,才算了事。莫水新当然是没丁点的事。
“老牛,今年咋能没你的奖金?”红花玻璃杯在莫水新手里转了转,慢悠悠地问。
“嘁,百十块,有没有没多大意思。”他装出一副无所谓地样子。
“对着哩!嘁地,百十块钱埋人不够棺板,定亲不够礼钱。”
他笑了笑。
抽了两根烟,喝了两杯茶。莫水新绿塑料盖往红花玻璃杯上一拧:“回,回他娘的脚。”
莫水新当然应该回去了。这几乎是惯例。一逢集会,前一天他准回家。第二天,很准时地带着老婆,两口子厮跟着在集会上买乱七八糟一古脑的东西。
看着莫水新的背影,他禁不住地又多了几分生气和委屈。他闹不清象莫水新这种人为啥也能得奖。难道就因为有那么一张县委奖的奖状?可那奖状是咋得的呢?县委组织分片检查全县宣传工作,十七个乡分一二三等发了十七张奖状,捧回个三等也算奖?
当然,他生气只能归生气,生完气也只好自个找自个顺顺气。
他觉得手边还有许多活儿要干。
刘乡长骑着车下乡去了。据说要跑几个村子,检查一下各村五保户以及军烈属的春节安排情况。随同书记乡长下乡是他的份内工作。走时,刘乡长曾准备叫他,话刚出口,停了一会,又说:
“老牛,对啦,你不用去啦!快过年了,你收拾收拾早点回去。”
“刘乡长,家里没事,我看不行我和你去。”
“不啦,不啦!你还是安排一下你的事。”
刘乡长一个人走了。
按说,刘乡长这会不下乡是完全可以的。但他这人就是这工作态度,啥事都极认真。说实话,他对刘乡长是佩服的。在办公室他陪过好几任领导了,几乎没有象刘乡长这样的官。去年十二月刘乡长一调来,鉴于乡里资金紧张,立即改变了以往乡政府用公款热情招待县级领导的做法,亲自宣布,今后客饭一律从简,不论什么客人一律就餐于乡机关灶。毎桌伙食费不得高于十元。他感到刘乡长是敢作敢为的人。哪个乡敢这样招待县级领导呀!下级待饭甭说不好,就是再好还不知人家爱不爱吃哩!他知道,从中央到地方一直在高喊刹住干部吃喝风,但社会上每个时代的产物,你越喊叫紧越是刹不住并且越是盛行,前任乡长不是因为招待县领导周到高升了吗,当然,这话不能明说,免得人家怪罪。招待上级吃饭这本身就是一门学问,是个做官的阶梯。上级不会告诉你他爱吃什么饭,而且每逢吃饭,常常很认真地告诉下级:简简单单吃一下就行了,不要太浪费。但当丰盛的饭菜端上的时候,他便毫不客气、很家常地拿起筷子。他想不到刘乡长敢做出这样增收节支的决策。佩服之中,他有时忽然觉得刘乡长的官运不会太好。工作上满意不了上级,这可以解释为失误之类,能让上级谅解。食宿上满意不了上级,这能说你是失误?这是你对一个领导的态度。饭要排好点,说明你很尊重这个上级,饭菜简单,这说明你没有把这个上级往眼里放。看你以后怎么做官?这是官场,也许这样做是一个好家长,但官场上这事就难说了,保不住今后你有青果子吃。
当然,他对刘乡长的佩服并非这条不完整的一点。而是在刘乡长提出如何夺取旱粮食丰收必须抓紧旱作农业的技术配套,这一点,让他服了。前任干部抓粮食时,一味地强调多投资,进行科学种田。多投资没钱怎么投资?科学种田怎样才算科学?没人管。而刘乡长说:我们这个乡在全县是最旱的乡,年平均降雨量不到四百五十毫米,加之土厚水深,全乡无一亩保浇田,所以我们必须在旱作农业上下功夫,大力加强旱地农业高产稳产配套技术的推广,积极抓好耙耱保墒、深耕深翻、合理增施化肥,扩大地膜覆盖面积和合理轮作以及初步实现井渠配套等环节。这些理论让他感到新鲜,让他对这个和自己年龄相差不多的乡长刮目相看。刘乡长这些理论和作法,头一年全乡小麦亩产比去年就增加了五十斤。
“叮铃铃”地电话铃响,他抓起电话,对方自报是县政府办的,急要一份关于槐树凹十三户社员集资修井修渠的典型材料。“李县长要的!”
李县长是你后爹?
快过年了,县长也他娘——,他只好放下电话。写!
感谢支持,祝生活愉快,创作愉快。问好。
独特的视角,深厚的思想,不凡的语言功底、或讽刺、或叹息、或激昂,吐纳自如地传送着一种声音。一种呼唤正道、呼唤良知、呼唤人性、呼唤清明政治的朗朗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