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七岁就开始接触抗战的，有一天，天下着大雨，我急急忙忙往家赶，然后抗战就象幽灵一般忽然从我身后出现了，他说，小朋友，吃苹果！他把手高高举了起来，一手拿一个，手很大，很黑，苹果很大，很红。我那时是比较害怕他的，于是摇摇头，疾步而走。抗战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坚持要我吃，说，没有毒的，也很干净！他指着旁边没有盖盖的下水道说，我刚洗过。这样，我就知道了有抗战这么一个疯子。一直到十五岁，抗战一直希望我能够吃他的东西，譬如香蕉，譬如苹果，但是我一直没有。后来我想了个法子，我说，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会接受别人的东西的！抗战琢磨了一番，说，你的话很有道理！便不再勉强我了。
　　 我还发现抗战其实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譬如，面对那个痴心的女疯子，美色当前，他却从来不为所动，那女疯子显然比他要干净得多，且还懂得修饰打扮一番，她会从花园里摘一些花朵戴在自己的头上，她问抗战，我漂亮不？抗战垂头，不说话，然后抗战忽然想拉屎了，就解开了裤腰袋，露出了同样精瘦和严肃的屁股，这时候，女疯子会面色绯红，咿咿呀呀地说，真是羞死人了。抗战依旧表情严肃，努力拉屎。女疯子思索半天，好象要与抗战寻求某种共鸣似的，便也大义凛然地解开裤子。抗战严厉地批评说，拉屎可以，但是要讲公德！并随手递给女疯子一个塑料袋子。这样的场面常常让我肃然起敬，我认为抗战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许多时候我会随手把香蕉皮给扔在地上，而没有考虑过要扔到垃圾箱里，这是不对的。
　　 某天，大概是在两年前，那天下着小雨，我倚窗而立，盯着窗外的花园，我看见抗战和女疯子旁若无人地散步，当然，两人一贯的做法是：抗战在前，女疯子在后，始终保持三米左右的距离。那女疯子怯生生地睬着抗战的脚印（想起了一句歌词：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后头），而抗战目光炯炯，腰杆笔直，大踏步向前走着，就这样，两人绕着花园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忽然，女疯子呀的一声叫，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抗战猛然停住，回过身来，立定。那女疯子很快就爬了起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拿手用力绞着自己肮脏的衣角。两人就那样傻呵呵地站着，很有布尔乔亚的风味。可惜我没有小提琴，不然，我会为他们拉一曲悠扬的雨中曲。在雨中他们成了雕塑，两个肮脏的疯子，很经典。我妈秦彩也看到了那一幕，口里发出啧啧声，哎，他们就象是光荣的地下党。但是抗战破坏了雕塑的美感，他忽然向前走了几步，脖颈伸得老长，几乎要把脸凑到女疯子脸上了，那女疯子张大了嘴巴，紧张得忘记了绞自己的衣角，这时候抗战陡然一声大喝：天王盖地虎！女疯子毫不含糊，宝塔镇河妖！抗战说，同志们辛苦啦！女疯子吼道，为人民服务！然后两人同时唱起了军歌，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一二一！迈着整齐矫健的步伐向前方走去。
　　 后来女疯子被人从护城河里给捞了出来，黑黑的肚皮膨胀着，眼睛就象鱼一样凸出，嘴巴张得老大，在河边摆放了两天后被处理掉了，不知道那女疯子姓甚名谁，籍贯何处——有人说，那口音应该是外省的。抗战的身后不会再有那般的风景了。
　　 后来我再见到抗战，发现他有了不小的变化，他谁也不搭理了，甚至于我，他似乎根本就不认识我。我说，抗战，你不认识我了？他埋头思索片刻，忽然高呼了一声：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小日本！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方走去。
　　 他究竟要走向何方呢？他有没有忘记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个热情而害羞的女疯子？每个疯子都有自己的世界，我们是别人眼中的正常人，因此我们无法知晓疯子的想法。
　　
　　 得悉女疯子死的那天，我妈秦彩说，可惜了，就是那天她跟我谈起了她的初恋，谈起了那个我本来应该称之为爸爸的某人，她说，那人很好，也很疯狂。我说，疯狂到极至，大概就成了疯子吧。秦彩说，我从来不想这些狗屁东西，我只想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他不疯狂，那么他就不该自不量力去挡那么大的一块石头，他的双腿就不会被锯掉。我说，那么，今天我就不会再叫岳东东爸爸了，你还在想他吗？秦彩说，我只想他怎么就那么愚蠢。我笑了，你更蠢，不然怎么会跟那样疯狂的人去谈恋爱。秦彩勃然大怒，可是又似乎找不到更好的驳斥理由，所以她只好怒气冲冲地把茶杯给摔了。
　　 岳东东脾气并没有秦彩的大，不过他也摔过两次杯子，他轻易不动怒，动则摔杯子。两次都是因我而起。
　　 我做了一个很没良心的统计，岳东东第一次摔杯子，损失十五万人民币，第二次摔杯子，损失了五十万人民币，以及——面子问题。
　　 所以我说，我对不起岳东东，让他在精神和经济上都受到了严重打击，他沉默寡言，但是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是败家子，我似乎天生就是这块料，对此，我无法解释，也许我天生疯狂，但我绝对不是天才，只有凡高才是天才，只有尼采才是天才。
　　 我叫岳东东爸爸，我打小崇拜他，他是我最早的偶像，他面沉如水，不怒自威，他不苟言笑，勤勤恳恳。他会做饭，会洗衣服，他比我妈更象妈，他还会做生意，他还会搞政治。如果不是因为秦非的话，他应该比现在过得愉快，我是败家子秦非，我没能够让他愉快，也没让我妈秦彩愉快，这一点我很惭愧。
　　 在三年前，我认定岳东东是偶像，后来我认定他是狗屎，现在想来，都不对，他既非偶像，亦非狗屎，他只不过是个比较成功的正常男人。而成功的男人就总有被勾引的机会，他偏偏又很有魅力，我看过某女人写给他的日记：我爱上了你的沧桑和沉重。某女人是本市报社的女编辑，风姿绰约，婀娜性感，她有个很高大英俊的军官丈夫，但是她偏偏说自己是个寡妇，寡妇的日子总是难熬的，但是她幸运地碰到了岳东东，她被岳东东的深沉给打动了，于是，后来，寡妇的日子也就不再难熬了——岳东东是个懂得体贴的好男人，这话某编辑寡妇说过，我妈秦彩也说过，这说明，岳东东的协调工作做得很好。
　　 象所有孔雀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成功的男人也很懂得保护自己的名誉，岳东东是一个很注意影响的人，他喜欢某寡妇，可是他能够做到家庭爱情两不误，外面彩旗飘，家里红旗照，他两全其美。他小心翼翼，他步步为营，他深谋远虑，他有条不紊。如果不是因为秦非的话，他应该很幸福。我是破坏者秦非。
　　 当我把一些照片扔在岳东东面前时，我看到岳东东脸色铁青，他把茶杯摔了，他说，你敢监视我？
　　 我的表现相当冷静和沉着，我说，不是监视，而是交易。
　　 交易？岳东东感到莫名其妙，你想怎么样？勒索老爸？
　　 我说，老爸，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吗？我只是想问你借点钱，做点生意而已，你知道，我妈她不支持我……一提到我妈，岳东东急忙摆手，得得得，你要多少？我把巴掌翻了三翻，这不过分吧。岳东东冷笑一声，你才多大，就做十五万的生意？我不以为然，我二十岁了，应该不算小了，况且，我的生意也实在谈不上什么大生意，只不过我不想再被人说成寄生虫。
　　 岳东东说，好，我给你。
　　 事情原来就这么简单。事情就是这么容易。脸皮只要一点点厚，心只要一点点黑。哪怕岳东东是我老爸。我无计可施，只有靠这方法来完成我的想法。
　　 我叫秦非，我很卑鄙。
　　 那时候我已经狗急跳墙，我负债累累，我急于翻本。那时候我已经成为标准赌徒。那时候，我的女朋友还对我抱有希望，希望我能够浪子回头。而那时候，我心悲凉，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已经无法回头，我只能够选择对不起岳东东，向自己最亲近的人下刀总是比较容易刺中要害，我想我刺中的是岳东东的心脏，我在他心中应该已死去。
　　 生活是如此荒唐，却又如此理所当然，古龙说过最熟悉的人往往是最可怕的人，我相信，因为我就是个可怕的人。
　　
　　
　　 5
　　
　　 关于杀手，古龙是最有资格发言的一个。据古龙考证，杀手和妓女是人类最为古老的两种职业。他为许多杀手写过传记。而杀手们也喜欢找他写传记，因为境遇无论多么悲惨苦痛的杀手，到了最后，都会有一个很完美、很圆满的结局。杀手是边缘人，边缘人只能过边缘的生活，有着一般人感受不到的痛苦。但是后来，杀手们碰到了心爱的女人，这女人是经过层层过滤的纯净水，净化了他们的心灵，于是他们放下手中紧握的刀剑，脱下身上斑斑的血衣，从此过起了普通而幸福的生活，每天两次。杀手们说，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在古龙的世界里，杀手最终都寻到了光明，杀手们喜欢古龙，因为古龙对他们充满了爱护之意，这种爱护是因为理解，理解万岁。
　　
　　 我之所以能够成为一名杀手，和一个叫岳东东的人有着莫大的关系。至于究竟有什么关系，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恨他，因为我居然不能够亲自杀了他。而他，因为爱上了一个叫黑寡妇的女贼，所以就莫名其妙把我妈也给杀了，这非常让我恼火，我对我妈说，我要报仇，但是我妈显然并不同意我这么做，她叮嘱我，不要杀他，我眼含困惑的泪水，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不要杀他，我又问为什么，她又说，不为什么，如此反复说了一千遍，我终于不再问为什么了，因为我已经非常不耐烦了，我希望她不要太罗嗦，我希望她赶紧死去，她说，你必须要保证，绝对不能杀他，我说，好吧，我保证，我对天发誓，我绝对不杀岳东东，否则天打雷劈。我妈呵呵干笑两声，悠然而死。
　　 这样，我就成了一名杀手，本来我是打算做一名大侠的，但是因为我心中有太多的怨恨，而我又不能杀岳东东，所以就注定成不了大侠，我毅然走向了杀手之路，这样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杀其他的人，每个人在我心目就都成了岳东东，我杀了许多的岳东东，我很快乐。我很快为自己确立了目标，我要成为杀手圈中的第一，也就是杀手之王。但是目前我不是，目前的杀手之王名叫抗战，这是个奇怪的名字，也是个奇怪的人，更加让我奇怪的是，他有个双胞胎哥哥，名叫抗日，居然是上一任杀手之王，莫非他们家是杀手专业户？杀手通常是非常无情的，抗战把哥哥抗日给杀了之后，却注定要为自己的无情付出代价：他疯了，疯了之后，他的杀人手法就更犀利了，他除了杀人，还是杀人。有一条定律几乎已经不可更改：只要他看你不顺眼，他就肯定能把你灭了，而且他从来不计较后果。江湖上的杀手都非常绝望，如果抗战不死，那么大家就永远没有机会做杀手之王了。于是大家都一致同意把抗战给杀了，谁杀了抗战，谁就是杀手之王，那么杀手届就太平了。但是杀手又都是讲江湖规矩的人，有原则的人，总不能一拥而上，把他踩死吧，大家就每人凑了一两银子，找了个公证人，说，谁杀了抗战，谁就是王，谁就最厉害。——唉，说了等于没说，江湖也有许多官僚主义的。
　　 不过无论怎么说，我还是要把抗战给杀了的。那是一种很大的诱惑，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理想，一个人活着，总得为自己找个理由吧，浑浑噩噩的混生活，那不是我能够忍受的，我渴望轰轰烈烈，轰轰烈烈地活着，死了，也应当很骄傲。
　　 在这个时候，我碰到了一个女子，这名女子姓郭名亚亚，认识她之后，我发现我的生活有了许多不同，首先，我的内衣总是很干净，其次，我晚上睡觉不必担心再掉床了——她总是睡在外边，保护我，她有一颗好心肠，所以我说她是侠女。我曾经问过她，你为什么要对我这般好，她的脸马上就红了，害羞地说，你，你很厉害。哈哈，这的确是个令男人骄傲的好理由，我很愉快。
　　 我对郭亚亚说，等我杀了抗战之后，你可以天天给我吹箫，我很喜欢。郭亚亚的脸更红了，你很坏。我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喜欢听你吹箫而已。郭亚亚羞得无地自容了，说，你欺负我。我哈哈大笑，你是女人嘛，我是男人，男人不欺负女人欺负谁？
　　 郭亚亚问，抗战跟你有仇么？我说，没有。郭亚亚又问，你看抗战不顺眼么？我说，没有。郭亚亚天真地咬起了手指头，那么，你为什么非要杀他呢？做杀手之王很重要么？我说，是的。郭亚亚咬了咬嘴唇，比我，比我给你吹……吹箫还重要么？她垂下头来，可我分明看到了她的眼泪，一刹那，我柔情万千，把她揽在怀里，吻她的眼泪，刮她的鼻子，小傻瓜，我是一个男人啊，是男人总应该做些事情的。郭亚亚说，我喜欢你叫我小傻瓜。我说，小傻瓜。郭亚亚说，我也喜欢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她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碰到了我某一个很男人的部位，那里已经很有些反应了，她的脸在发烧，我的手当然也就开始不老实了……她小小的乳房就如同展翅欲飞的鸽子，我已经听到了噗噜噜的声音，可是她迅速挣脱了我，仰起脸来，答应我好吗？我愣住了，答应你什么？答应我，不再去杀抗战了，好吗？在这个时候说这话真的很扫兴的，我就没吭声了。可是她却还是要说下去，你的功夫很好，可是我还是怕啊。她几乎又要哭了。我叹起气来，女人，怎么可以懂得男人？我放开了她，一个人回到房间。她却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然后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平时打死她也说不出来的，但是现在她说了，让我迅速燃烧起来。整个世界变得潮湿而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