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定平就是靠当恶人吃饭的，霸蛮不讲理，凶恶，都是他的手段。而且这些手段一出，往往非常管用，一般做生意的人都是求财的，谁会跟客人对着“凶”呢？
　　 陪着笑脸，说着道歉的话，免费吃免费喝，还要送上一点赔偿金。李清军全不懂得这些道理，反而朝着他对干起来了。
　　 一看老板都硬起来了，这一顿白吃白喝还要拿的计划就要落空了。而且是在几个手下面前，吴定平心想，看来得有更硬的声音和手段了。他的两个兄弟把桌子一拍，站起来，随着这一站，那些碗和碟子也在桌子上一起往上跳跃了一下。
　　 这种暴烈的局面，很快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李清军独自面对三个凶神恶煞的人，他的失败就注定了。
　　 打倒在地上只有哼哼的力气了，店里请的几个伙计早跑得没有影了。躺在地上的李清军，那一双眼睛还骨碌碌转着，不甘心地看着那三个人。三个人在在店子里开心地砸东西。桌子、凳子、杯子、盘子、碗，都是砸的对象。包括柜子上的酒，都没有逃脱被砸的命运。不过，好酒留下了，他们出门的时候，把能拿走的酒都带走了。
　　 东西碰撞带来的响声，冲击着原本白净的空间，屋子里一片狼藉。一阵“狂欢”过后，店子里的剧烈响声沉寂了。趁虚而入的苍蝇飞进来，瞬时占领了曾经白净的空间。各种菜、砸烂东西的碎片堆满了地面。饭菜的味道、倾倒出来的油的味道、酒的味道，还有密密麻麻的黑点。李清军爬起来的力量已经没有了，只能任由这样的场面维持着。
　　 站在外面看热闹的人都不敢进来，苍蝇穿着那些黑黑的头顶，飞进来，享受着这样的盛宴。
　　 等到李清军的父亲来到店子，苍蝇已经包围了他。他像一块臭肉，成了苍蝇的下饭菜。如果父亲来晚了，不知道那些苍蝇会不会把李清军一口一口吃了？
　　 李清军的父亲进门就是一通骂，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唾沫星子乱飞。骂完，走了，围观的人也渐渐散了，让李清军躺在污浊地上。门口空了，李清军看见有路过的背箩，喊进来。背箩费了半天劲，先赶开那些停留在李清军身上的苍蝇，赶走一些，又来一些，怎么也赶不完。后来，没办法，苍蝇也不赶了，就扶着李清军赶紧去医院。在去医院的途中，那些小黑点依然萦绕在李清军身边。
　　 这个仇就这样结下了，家里的人把李清军骂得狗血淋头，那些损失也没有谁愿意帮他承担一点。倒是全都来逼他去好好上班，说是为他好。李清军对上班早已失去了兴趣。
　　 没办法，身上的帐得慢慢还。工作中，弥漫着柴油的辣腥味、汽油味道的刺激、油漆味道的霸蛮，都不如菜和油相融的香味，干什么活都提不起兴趣。
　　 接连换了三四个班组，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每个组的工长，一提起李清军的名字，只有摇头的份。
　　 李清军心里，只有复仇的信念。他不像其他人，总是懒懒散散，像条死蛇。他活力四射，精力旺盛，只是对干活缺少兴趣。
　　 他忙碌在外面，忙着抓在空中飞舞的苍蝇。小小的黑点，伸手一抓，空气就青白了，手心有了黑点。
　　 早出晚归忙碌着，他的忙碌有时是很可怜的，因为人不可能就靠一种理想而生活。他得吃饭，没有吃饭的肚皮，就没有给他手提供的力量，手就不能伸出去抓住那些飞翔苍蝇。
　　 在那些饭馆开业之前或者晚上停歇以后，他到那些饭馆去表演自己的动作。舒展的，像跳舞一样快乐的捕捉。李清军并不是那样善于表达自己的人，他等待那些老板能明白他的意思，给他一点效劳的报酬。
　　 成功的时候不多，他最初还能靠着单位发的一点微薄的工资，勉强生活。毕竟是国有企业，工资没有扣完。他知道，这是不长久的，他得有自己的生存下去的办法。
　　 他去的时候，饭馆里的客人，几乎没有。这是一场耗费体力的运动。猎豹一样迅速的扑击，青蛙舌头一样的准确。
　　 那些从乡下来的小工，常常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李清军的动作。飞高扑地，只要是他认准的小黑点，全都被他的一只手掌所笼罩。很快，李清军的头上就是一层汗水。
　　 真实的说，李清军的劳动是很卖力的。他把手掌摊开，一把比芝麻还要黑的小点就密集地冲击人的眼睛了。有些女孩当时就哇哇地吐起来了，肚子里的东西，倾倒一样铺满地上。有些小黑点还会动，似乎挣扎着要扑到那些发着酸味的东西上，享受最后的食物。
　　 老板们比什么都清楚，他们知道李清军要什么，但就是不愿意给他。李清军忙碌的时候，他躲起来，或者装着没有看见那样一个舞蹈似的的忙碌的人。这个时候，他不能不到李清军面前来了。
　　 “你要什么？”
　　 “我想把这些苍蝇卖了，不知道谁会买？”
　　 “这是我店子里的。是我的，我才有资格卖。你难道还想卖给我？还想赚我钱？”
　　 老板脸上虽然是冷笑，但老板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狠劲。李清军盯着对面的一张胖脸没说话。等待一会，他把手一摊，那些黑点就如雨一样落下来，飘飘洒洒，飘落出一种寂寞。
　　 “还给你。”
　　 李清军转过身，准备往外走。他并不跟对方争论什么。似乎是一种不屑的傲慢。
　　 “等一下。”
　　 老板还是败下来了。他的傲慢击破了这些老板吝啬的防线。他做出了让步。做生意，让步总是比这样对抗更有价值。
　　 精明的老板开始思考。剿杀苍蝇不需要人，有很多办法比人管用，也比人更省钱，他们需要观众。
　　 “我可以给你一点钱，雇你来帮我清除这些苍蝇。在客人进来就餐前的时间。”
　　 “你定个时间，我准时来，让这些黑点，清除。像美容院帮人除去脸上的雀斑。”
　　 有几个时间段，是黄金时间段。早上的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下午的五点到六点。
　　 李清军不知道，他的工作实际上是一种表演，让客人们放心进去就餐。
　　 开始有一家，后来都懂得了这件事的价值。有了第二家，第三家，黄金的时间段安排完了，其它时间段也可以。这样一家一家，钱不算多，但慢慢地让李清军的日子出现了改善。
　　 他的忙碌开始有了一份不错的收入，解决了李清军的肚皮问题，李清军对苍蝇的进攻变得相当的疯狂。动作很快，在饭馆的店堂里走一圈，眼花缭乱地工作一会，就收工了。
　　 李清军随身背着一个黄色的军挎包，他将那些小小的黑点全都装在那个挎包里。很快，在城市的很多角落，大家都知道了李清军的这项非凡本领。
　　 对于这项本领，大家是敬而远之的。
　　 李清军独来独往，似乎穿行在城市的人群中，又似乎飞翔在城市的上空。
　　 他的眼里，只有一件事，剿杀苍蝇。苍蝇在温和的天气里，无论怎么剿都还会源源不断地出现。李清军想，什么时候，这些苍蝇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李清军孤独地和这些飞舞的小黑点打着交道。他没有什么朋友，谁也不愿意跟他交朋友。他孤独地忙碌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这种忙碌，也让他忽视了自己对朋友的需要。
　　 苍蝇们总是不断滋生出来，让李清军去抓，去绞杀。但也有寂寞的时候。冬天来了，一场大雪过后，整个太空就变得非常的白净。冷冷的风刺着人裸露出来的皮肤。
　　 李清军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他的手伸出去的机会。手变得很僵，像一条冻僵的死蛇。李清军没有呆在家里，他走在白雪覆盖的路上，冰雪的溜滑没有阻挡他的动作。
　　 这样的日子，走在很干净的空间里。苍蝇真的出现了消失这样一件事。这让李清军很伤心。
　　 李清军的黄色挎包，已经污渍斑斑，黄色已经被遮挡了起来，整个包看起来，有一种灰黑的阴影的痕迹。他看不到这些，但他感觉到挎包瘪瘪的，这种瘪瘪的感觉让他有一种什么东西被堵塞住无法排出来的压抑。
　　 寒冷的天气，出手的时候少了，李清军渐渐慵懒了下来。那些店子不再需要他去了，他失去了表演的舞台。
　　 没有地方需要他，他就去野外。野外那些肮脏的地方，都被雪盖起来了。苍蝇全都不见了踪影。
　　 李清军感觉到了害怕。难道，苍蝇都已经绝迹了？他在外面走啊，走，一直这样走，一路上都很清净。
　　 只有路上的风不停地裹缠到他的心上。李清军很寂寞，无比的寂寞，失去了对手的寂寞。他只能仰头去望天，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彤云低压，似乎要把他压到泥土里去。
　　 走了一些路，渐渐感到肚中无物了，这种感觉最初还是淡淡的，越走下去越浓烈。走着走着，连他自己都没有自信了。脚步的下一次落下，带给肚子的感受又会难受几分？
　　 他开始后悔了，为什么要那么狠地干这样的事？苍蝇已灭，李清军也就靠近了将灭的边缘。
　　 苍蝇该死，李清军不该死。李清军这样嘀咕着，脚步缓慢了很多。脚步在雪上留下的痕迹，变得很轻很浅。
　　 他想去父母那里，寻找一点帮助，至少，对付一下肚子。饿得咕咕叫的肚子，迫切需要安慰。
　　 这个念头一起，李清军马上感觉到了希望。自己的父母总是会收留他的，就算是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一顿饭还是应该给的。
　　 李清军这样自信也是对的，谁的父母会这样绝情呢？李清军带着满肚子的期望，赶回家去。
　　 开门，他有家里的钥匙。
　　 屋子里坐满了人，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还有他们的孩子，都聚在家里。家里烧了一个很大的火炉，屋内很暖和。
　　 他的一张脸在屋子里一露，里面的笑声马上就断了。就像李清军是一股超级强大的冰冷，一下子把所有的人都冻住了。
　　 “怎么了？看到我来很奇怪吗？”
　　 李清军很随意地说。他闻到了家里炖鸡的香味，鸡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和那些暖暖的空气一起，冲进李清军的鼻子。
　　 “好香。妈，你们炖鸡吗？”
　　 在人群里没看见他母亲，母亲可能在厨房，没听见他说话。他站在门边，准备把鞋脱下来。
　　 他的鞋一离开脚，捂在脚里的陈年的味道就弥漫开了。臭味和香味，在客厅的上空打起架来。李清军闻不到这样的味道，他对这样的味道缺乏敏感。
　　 “滚出去。”
　　 声音突然而起，像突然而来的雪崩。李清军被雪崩所发出的巨大声音，猛地冲击了一下。他身子一摇，几乎要摔倒。
　　 “什……什……什么？”
　　 父亲小跑了过来。
　　 “快穿上鞋。”
　　 父亲的声音带着固有的威严，在家人面前，父亲的威严还是很有力量的。他的背挡着背后吹来的寒风，前面是父亲一张板得像铁板的脸。
　　 李清军不知所措了，父亲的话那样坚硬，不执行都不行。
　　 “穿上鞋，出去把一身弄干净了再进来。”
　　 李清军缓慢地穿上鞋，穿上鞋以后就开始往外走。身体刚离开门口，门就哐当一声关上了。
　　 李清军仍然回到雪地里。他能怎么办？
　　 弄干净？怎么弄干净？他的所有衣服，这几年里几乎都没有洗过。而且，洗澡还要钱，他没有钱。
　　 用雪洗。
　　 这个念头一冒，身上就不由得打起抖来，牙齿咔哒咔哒地上下打架了。寒冷非常可怕地阻挡了他。
　　 虽然饿，但是寒冷更可怕。就算身体洗了，那么衣服鞋子又怎么办？李清军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依然回到他的小屋里去。
　　 回到他那间像狗窝一样的屋子，又能怎么样？什么吃的也没有。认真地找一找，看看还有什么可吃的没有。
　　 小屋里除了李清军，还有几只老鼠。究竟有几只，却是没有办法知道了。老鼠的生生死死，都在暗里进行。
　　 到处搜罗了一番，发现有些老鼠拖着东西走漏下来的一些碎屑。李清军把那些碎屑捡起来丢进嘴里，大颗一点的，还可以捡起来，小颗粒点的，就没有办法了。在手指上沾点口水，依然将那些碎屑，全都“颗粒归嘴”了。
　　 这点东西，进了肚子后，勉强抵挡了一下。李清军知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先睡一觉，第二天再去想办法。
　　 那一天夜里风很大，一夜呜呜狂叫的风，吵得让人无法睡觉。他的脑袋一夜都在思考，怎么办？苍蝇已绝，他的肚子难饱。
　　 第二天一早，他踏着很厚的雪到嘘月镇去，他知道那里有个杀猪匠，叫焦松，他以前的朋友。
　　 “没饭吃了，看能不能再你这里干点活，混口饭吃？”
　　 李清军直接这样说。焦松大大咧咧的一挥手：“我这里活很多，只要你能吃得下这些苦，你就来。”
　　 正是接近年底的时候，有很多肥猪正在等着焦松去杀，他正需要人手帮他干活。
　　 在一个简易的房屋里，烧得有很旺的炉子，炉子上有一口不断冒着热气的大锅。焦松给了李清军两个大馒头，李清军啃完馒头就开始干活了。
　　 活儿很多，从早干到晚。不过，肚子得到了暂时的填充。将要下班了，他在屋角撒了一泡尿。
　　 这个屋子很脏，猪的屎尿堆得到处都是。杀猪后的猪血，肮脏的水，洗了内脏的残留物，等等。人不想到雪地里去解决排泄的问题，在这个还有些暖和的地方，解决问题也不错。
　　 李清军这时注意到，这个屋子里居然还有苍蝇嗡嗡地飞着，李清军手一伸，抓到自己手中。他没有将苍蝇捏死，而是在手心形成一个小空间，让苍蝇在里面继续飞。苍蝇冲撞手心时，带来了微微的麻，这点麻，很舒服。
　　 他就捏着手，将手揣在口袋里回去了。
　　 回到自己的小屋，把苍蝇放下来。苍蝇就在屋子的上空飞翔起来。李清军很高兴，不时站起来，把苍蝇抓到手上，然后又放掉。
　　 李清军感觉很愉快，这个时候，苍蝇不是他的死敌，而是他亲密的朋友。
　　 李清军因为见到了苍蝇，感觉是跟老朋友见了面。他每天去焦松那里，都带上一个小塑料袋，把那些苍蝇抓起来，带回他的小屋。带回去干什么？他也不知道。反正，感觉这样很好玩。
　　 谁会关心李清军的行为呢？那个杀猪的地方，室内的温度不错，加上天然的肮脏，给苍蝇的存活提供了条件。李清军除了带回苍蝇去，有时还带一点清洗内脏后的残留物。在他的屋子里，那些苍蝇就附在那些腥味十足的东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