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听得一个“剑”字，心头突然一震，若有所思。
　　 张旭把《书谱》收了起来，叹了口气道：“当世之人皆以为，二王的书法没有达到‘隶奇’钟繇，‘草圣’张芝的水平，他们觉得二王的书法过于妍美，不如钟繇张芝的质朴。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世事是在变化的啊，由醇厚变为淡薄，由质朴变为华美，也许正是变化的规则呢。写字的人，是要继承古人的法则，这一点也不错，但是也不能背离世事的变迁发展啊。正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又何必放弃华丽的宫殿而穴居，舍弃精美的宝车而去乘坐原始的无辐车呢。”他看了西门一眼道：“不是我说的，孙先生说的。所以同样，剑法的招式也要不断改进创新，而不能因循守旧，安于故俗，溺于旧闻啊。”
　　 西门不说话，他在思索。
　　 张旭笑道：“其实，最上乘的剑法存在于生活之中，就好像练书法吧，你知道我是如何领悟书法真谛的吗？”
　　 西门摇摇头，还是没说话。好在张旭已经习惯了自言自语了，他自己回答道：“我有一次看见公主和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啊。”西门觉得好笑，争道，这里面能有什么书法啊。张旭继续道：“其实，剑法和书法是相通的，如果你看我的书法有所领悟的话，也不必太不好意思，我也是看见公孙大娘舞剑，才书法大进的啊。”
　　 “公孙大娘？”西门想知道更多有关这个女子的事情，便道：“公孙大娘的剑术和陆菊英比，谁高？”
　　 “谁高？这还真不好说，她们根本不是一路的，公孙大娘的，那叫剑术，可是陆菊英的，只能叫杀人术而已。”
　　 “哟，你把我说得这么好啊。”一个红衣女子从树上跃下，来到两人面前。西门这一惊可不小，以他的内力，居然没有发现躲在树上的公孙大娘。
　　 张旭笑着把手中的酒坛向公孙大娘掷去，道：“看见这样的好酒，你还能在树上窝那么久，看来公孙大娘的定力，又上了一个台阶啊。”公孙大娘喝了一大口酒道：“好酒，这可是西域葡萄酒啊，《史记》所载：‘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馀石，久者数十年不败’，就是此物吧。”言讫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倚在了树上，微合双眼，宛如海棠睡。张旭道：“别装模作样了，凭你的海量，就是千日酒，也饮得，这两口，就能喝醉了？”
　　 公孙大娘一跃而起，丝毫醉态都没有，嗔道：“跟你们一起呆久了，我都变成酒鬼了。一个女酒鬼，将来谁要娶我啊。”说着瞥了一眼西门，西门连忙躲闪开公孙大娘的目光，他没有想到，公孙大娘如此年轻，如此豪放，如此，如此美丽。
　　 西门亮出了自己的剑，道：“公孙大娘，你的剑呢？”他发现公孙大娘居然没有佩剑。
　　 公孙大娘笑道：“你连张旭都斗不过，还想和我过招？”
　　 西门脸一红。
　　 张旭道：“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我是嘻笑悲歌怒骂，诗仙剑侠酒狂。耍剑我是外行，可是若论饮酒，我却是一流的啊。”
　　 公孙大娘道：“昔日汉末刘表有酒器三，伯雅七升，仲雅六升，季雅五升，人称三雅，请问张先生，你能饮多少啊？”
　　 张旭道：“我嘛，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啊。”
　　 西门道：“少说废话，我们还是决定何时决斗吧。”
　　 公孙大娘笑道：“唔，现在天太冷了，春天吧，来年春天，我一定成全你。”说罢，一声长啸，身影便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自此，西门便在竹林里的小屋住下了，每日里只是练剑，张旭和公孙大娘有时会来看他，可是，公孙大娘却从来不带剑，一当他提及比剑的事，公孙大娘就顾左右而言他，要不，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西门甚至有些怀疑，公孙大娘究竟有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她，究竟会剑术吗？
　　 数月后，东风吹开了冰雪覆盖的大地，张旭和燕三郎一起来看西门了。
　　 燕三郎道：“黄金未是宝，学问胜珠珎。丈夫无伎艺，虚沾一世人。西门大剑客，你还在这里闭门造车啊。”
　　 “什么意思？普天之下，能战胜我西门的就只有陆菊英、公孙大娘和裴旻了，我和陆菊英的决斗已经定在了明年，至于公孙大娘和裴旻，我一再向他们挑战，他们却一再退避。”他看了一眼张旭，冷冷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阳羡香茶瑶草碧，兰陵美酒郁金香，如此美景，当携双柑斗酒，踏青探花，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公孙大娘出现了。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张旭道：“不如我们去游玩一番，如何？”
　　 “好啊好啊。”燕三郎凑到公孙大娘身边道：“带上我吧，好不好啊。”
　　 “西门，你也来吧。”
　　 “我不去。”
　　 “你还要练剑啊？”
　　 “业精于勤而荒于嬉。”
　　 “他不去，我们去。”张旭的三个酒友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竹林。
　　 “濯濯烟条拂地垂，城边楼畔结春思。请君细看风流意，未减灵和殿里时。我们走吧，就学学当年的王羲之流觞吟诗，或许百岁之后，也会传为美谈啊。”张旭领着众人向远处走去。
　　 回来的时候，个个都是山翁烂醉，张旭道：“山光物态弄春辉，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时间晚了，今晚就在这竹舍暂歇一晚，如何？”
　　 篝火旁，一堆酒鬼，有的如公田种，有的如次公醒狂，有的尚饮平阳酒，更有的学毕卓盗饮，还有的早入了无功乡，只有一个是清醒的，那是西门。
　　 不，或许还有一个，是张旭。他看着天上的明月，吟道：“旅人倚征棹，薄暮起劳歌。笑揽清溪月，清辉不厌多。”
　　 燕三郎看着自己身下摇摇晃晃的影子，想起了昨天自己还是没有影子的鬼魂，今天却已经炼成了肉身，不禁感叹道：“观影无非有，观身亦是空。如采水底月，似提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众生随业转，恰似寐梦中。”
　　 西门道：“听你这话，好像悟透世事似的。”
　　 “是啊，你不知道啊，世间何物平，不过死一色。老及终须去，信前业道力。纵使公王侯，用钱遮不得。各身改头皮，相逢送不识。”燕三郎道。
　　 张旭笑道：“你说什么啊，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你又死死死的，多不吉利。”
　　 燕三郎道：“生住无常界，壤壤满街行。只拟人间死，不肯佛边生。从头提将去，顽骨不心惊。虽然畜两眼，终是一双盲。面前黑如漆，直掇入深坑。沉沦苦海里，何日更逢明。”
　　 张旭浮一大白，道：“你这话，应该说给西门大剑客听。”
　　 西门突然对张旭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张旭啊，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指点我剑法？”
　　 张旭拍拍手道：“你说什么啊，剑法？我一个读书人，会什么剑法啊。我只是跟你说一些书法的道理而已啊。”
　　 “可是，其中却隐含着上乘的剑法。”
　　 张旭哈哈大笑道：“那是你悟性高，我说过，世上万事万物都是相互关联的。”
　　 “为什么要帮我？”西门极其严肃地问。
　　 张旭突然收敛了笑容，道：“因为公孙大娘啊，她是我的好妹妹，我不想让她伤心。”
　　 “公孙大娘？”西门疑惑了，道：“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燕三郎突然接口道：“你真的不知道吗？”他的眼神中带着些许的哀伤，悠悠地道：“她爱上你了啊。”他想他是真的醉了，如果不是醉了，他会说这样的话吗？
　　 “什么？”西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张旭道：“你不知道，是因为你总是抬着头，如果你低下头，就会发现，在你的脚边，开着美丽的鲜花。”他用手指了指地上，春天到了，到处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只要努力去寻找，你就会发现，生活并不是永远一片苍白的。”
　　 西门低下头，去看那美丽的花朵，他叹了口气，抬起了头，不是他不识风情，只是他知道，一个剑客，是不能有爱的。
　　 “以镜观他影，以身观我身。身影何处呢，身共影何亲。身行影作伴，身住影为邻。身影百年外，相看一聚尘。”燕三郎又看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地说。
　　 西门心中一紧，不觉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
　　 张旭、公孙大娘和燕三郎还是时不时来看西门练剑，只是西门和公孙大娘说话更少了，可是公孙大娘却丝毫不在乎，还是和西门走得很近。
　　 这一天，西门在竹林里练剑，旁边还有他的朋友，张旭。
　　 远远地看见苏晋向他们跑来：“张旭，不好了，你那个诗妖朋友，被陆菊英抓走了。”
　　 张旭跳了起来：“抓走了，怎么抓走的？刚炼成人身就被陆菊英发现了？这陆菊英，可真是神通广大啊。”
　　 苏晋道：“都怪燕三郎自己不好，在诗社和人斗诗，说自己的诗天下第一，闹得声势颇大，被陆菊英的手下发现了，抓走了，说要让教主发落。”
　　 张旭拔腿就跑：“真是的，走，去日光道总坛。”他转身看了看西门道：“有没有兴趣，去看看你的对手。”说着又对苏晋道：“适之、宗之呢？”
　　 “适之知道有百十名各派高手汇集京城，说是要消灭日光魔教，就去找他们了，想领他们去找陆菊英。宗之去找公孙大娘了。”
　　 “你们怎么会知道日光道总坛在哪里的？”西门轻轻一纵，就跟了上来。
　　 苏晋道：“你不知道吗？燕三郎原本是陆菊英的手下，背叛了陆菊英，陆菊英要杀他，废了他的肉身，是我们兄弟救了他，把他藏在燕三将军庙，重新修炼。是他告诉我们日光道总坛在哪里的。”
　　 众人来到日光道总坛的时候，陆菊英已经被众多高手包围了，李适之扶着奄奄一息的燕三郎，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一招，陆菊英只用了一招，就杀死了将她团团包围的百十名高手，这些人，不是成名的高人，就是一派的掌门，可是陆菊英只用了一招。
　　 西门也用过这一招，他用这招击杀了蜀中三十六剑侠，他知道，自己的这一招和陆菊英相比，不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远远无法抗衡。
　　 曾几何时，西门也迷恋过鲜血从喉咙口喷涌而出的样子。一阵寒气吹过，剑已回鞘，飞溅的血水，风干在干冷的空气中，那是他毕生追求的最高剑术境界。他喜欢看那个瞬间，因为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飞天的血花如飘零的花瓣。在那一瞬间，没有令人窒息的血腥，也没有死亡的气息，有的，是美的极至，是唯美。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最可怕、最丑恶的东西，在某一刹那看来，往往比什么都美丽，比什么都可爱。所以杀人的剑光会泛出当空皓月才有的光华，而喷涌的鲜血如满天樱雨般鲜艳非常。
　　 可是现在，西门终于知道了，美，刹那芳华已然开到荼蘼，只有真实才是永恒而又残酷的。
　　 陆菊英的出手，只是短短的一瞬，鲜血喷涌的时间也只是短短的一瞬，而长时间刺激西门眼球的，是满地的尸体、血污，和渐渐四散的死亡的气息。它们，是长久存在的真实。
　　 真实，却反而是丑陋的。
　　 陆菊英说：“我杀人的样子，美吗？”
　　 西门无法回答，不敢回答。
　　 日光道的人已经把尸体收拾掉了，地上也擦拭干净了，他们点上了上等的檀香，尸体的味道渐渐淡去了，可是西门心中的恐惧却慢慢地升腾了起来，越来越浓，难以驱散。
　　 陆菊英，是无法战胜的。
　　 陆菊英来到张旭等人面前，指了指性命垂危的燕三郎道：“怎么样？还要救他吗？”
　　 燕三郎哈哈大笑道：“人生能几时，朝夕不可保。死亡今古传，何须愁此道。有酒但当饮，立即相看老。兀兀信因缘，终归有一倒。朋友，你还有酒吗？”他是对张旭说的。张旭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塞在了燕三郎嘴里，燕三郎已经一口都咽不下去了，却还是要念他的歪诗：“身如内架堂，命似堂中烛。风息吹烛灭，即是空堂屋。死了好，死了好啊”。
　　 陆菊英冷笑道：“既然死那么好，不如，你们一起到阴间饮酒吧。”一剑向张旭胸口刺去。西门想阻拦，可是他一动都动不了，他已经完全被陆菊英震慑住了。张旭也没有动，就在陆菊英的剑尖碰到张旭衣襟的时候，一把剑挡住了陆菊英的进攻。
　　 公孙大娘来了。西门还是第一次看见公孙大娘的剑术，这，不是武术，是舞术。看她与陆菊英斗剑，仿佛两个翩然起舞的仙女，她们仿佛在洛浦中凌波，微步激荡起轻尘；又好似于芳径间踏花，惹得乱红凌乱，嫩绿无痕。
　　 突然，陆菊英停下了进攻，道：“我无法战胜你，可是你也不能战胜我啊，我们这样斗法，就算斗到明天天亮也完不了。不过，就算你能杀得了我，你能从我手下这么多人的包围下全身而退吗？”公孙大娘等人发现，他们已经被全身武装的日光道众人包围起来了。
　　 陆菊英顿了一下，有些得意地说：“就算你能全身而退，那么，他们几个呢，你能带着他们一起走吗？”
　　 的确不可能，这时，燕三郎道：“教主，你无非是想要我的性命罢了，如果，如果我肯自尽，你能放过他们吗？”
　　 陆菊英道：“你真的不怕死吗？”
　　 “人去像还去，人来像以明。像有投镜意，人无合像情。镜像俱磨灭，何处有众生。众生俱是虚幻，死又有何惧呢。”他看了一下周围的日光道教众，道：“观此身意相，都由水火风。有生皆有灭，有始皆有终。气聚即为我，气散即成空。一群怕死汉，何异叩头虫。你们，也自当领悟。”
　　 陆菊英微微一笑道：“我是以仁义治教的，好吧，我答应你。”
　　 张旭道：“不要啊，燕三郎，我们兄弟好不容易把你救活的，你这么死了对得起我们吗？”
　　 燕三郎摇摇头道：“此言差矣。人总是要死的，张旭，很高兴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他看了公孙大娘一眼，道：“公孙大娘，能握你的手吗？”
　　 公孙大娘哽咽着把手放在了燕三郎手里，道：“我一定会把你们带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