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保险公司搞活动，贺美娜交代江北望顺路去接她。
　　 江北望在环球财富大厦门前停了车，看看七楼灯火通明，想必贺美娜还得一会才能出来，就锁了车门，去大厦旁边的小巷里买了一个杂粮煎饼。卖煎饼的小伙子麻利地用手中的刮板三圈两圈，就刮出一张又薄又匀的米面煎饼，又一甩手洒了一个鸡蛋上去，刮板一转一转，黄黄白白的鸡蛋就和煎饼亲密无间，难分彼此了。又是一眨眼，葱花撒上了，辣酱抹上了，一片碧绿的生菜叶子裹了油炸的馓子，卷巴卷巴，一张香气扑鼻的杂粮煎饼就到了江北望的手上。
　　 自从江北望做了贺美娜嘴里的那条魔鬼鱼后，江北望就没怎么在家里好好吃过一顿饭。贺美娜也忙，小夫妻俩在双方父母的帮助下，把家稳稳安在了盐城后，几乎就一穷二白了。江北望开上出租后，贺美娜也没闲着。她不愿再按部就班挣死工资，就选择了很有潜力的保险公司。这样，夫妻两个每天各忙各的，家里也就难得开伙。江北望知道媳妇也不易，都是为了他们的小日子。贺美娜来电话，说她活动完要交个保单，让江北望别急。江北望看看大厦门口鱼贯而出的人群，就告诉贺美娜说，让贺美娜干脆交完保单再等一会，自己借机先跑上一趟活。贺美娜说，那你完活记得接我啊。说完就挂了电话，江北望答应一声，就钻进车里拉起空车牌。
　　
　　 上车的是一男二女。那男的长了一张黧黑的马脸，上了车就和后排的两个女的叽叽嘎嘎没停气。听话音江北望知道他们都是保险公司的员工。后排那个圆脸女的倾了身子，对前排的马脸男的说，马哥，真厉害，你俩这个月又是冠军，介绍介绍你们的经验啊。马脸哧哧笑了两声，扭脸对着后排说，怎么？想取经啊？开始的时候你还不和我搭伴，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我。圆脸急忙辩白，看你说哪的话，谁不知道马哥你是元老级别的人物，我是怕拖你后腿啊。得了吧。马脸不屑地撇了嘴，我知道你看上王彬那小白脸了，咋样，现在明白小白脸也不是战无不胜的吧？给你说，干革命还得要你马哥这样的实惠男，你说是不是，小婵？那个叫小婵的女的笑了笑算是作答。
　　 知道我和小婵这叫什么搭档吗？黑白无常。马脸继续侧身对着后排，你以为咱们是简单的做保险吗？现在的人多复杂啊，你还妄想用俊男靓女的常规方式去征战啊？早过时了，告诉你，永远记住一句话，攘外必先安内。就你那小白脸王彬，不说对外了，在你老公那里能过得了关吗？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的就是你老公的担忧。同样的，对外也是一样，你说我吧，丑是丑了点，但男女都欢迎啊，男人吧，因为我的丑，统统扬眉吐气找到了自信，女人呢，货比三家，也在我这里找到了无比的优越。你说，咱做单还不是马到成功啊。
　　
　　 江北望专注地开着车，如果不是那一男二女转移了话题，江北望也不会有后来的不安，那一男二女接下来的话题，让江北望突然觉得心里掠过了一丝寒风般冷飕飕的。
　　
　　 马脸继续说，不过，人家徐燕也做得不错，这个月差一点就超过我和小婵了。
　　 徐燕啊？她做得再好我也不羡慕，谁不知道她？还不是靠了那张脸蛋换来的单子啊。圆脸鄙夷地说。
　　 看吧，我说你就不开窍，这年头，女人的脸蛋就是资源，就看你会不会用啦。像你吧，也就窝里反，和你那小白脸……
　　 不等马脸说完，圆脸就举了拳头捶打过来，马脸缩了脖子，哧哧笑着说，不是你要我介绍经验吗？我说了你又不听，唉！要想学得会先跟师傅睡，我这师傅多本分，啥也没要求你。
　　 江北望突然想到了贺美娜，心里不由长了荒草般乱糟糟的。
　　
　　 六
　　
　　 说来也怪，田妮只要碰上江北望就出状况。
　　 这次是田妮主动要了江北望的出租车。田妮打了电话后，就窝在沙发上等车。想起上次的尴尬，田妮就格外感激江北望的善解人意。因此，她主动要了江北望的名片。田妮翻转手指，突然看见了名片背面贺美娜的名字，贺美娜的名下印的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田妮一下就猜出了江北望和贺美娜的关系，否则，两人不可能共用一张名片。这对夫妻，还真是精明呢。田妮把玩着名片，心下却酸溜溜的不是滋味。看着人家夫妻日日同吃一锅饭，夜夜同寐一张床，就连这业务名片上，也是那样大张旗鼓的前心贴了后背，端的是理直气壮，就想到了自己的无奈。当初，也就是一念之差，自己竟甘愿屈居人后，想只要攥了他的心，还怕跑了人？却没想到世上最难估摸的就是人心，看不见摸不着，无边无沿，难测难料，还真不如抓了婚姻实在。
　　
　　 江北望车到楼下，田妮匆忙扔了手里的名片，随手抓了提包下楼。那一张名片如秋天离开枝头的树叶般飘落在沙发和茶几的缝隙间，正好印了贺美娜的那一面朝上。贺美娜就那样仰面朝天躺在了田妮家的客厅里，直到万里无意间捡拾了那张名片。万里最初也被那张奇怪的名片搞得晕头雾脑，当万里终于想清楚的时候，万里就不得不承认这很有创意。他想，这是一对有点意思的男女呢，万里喜欢和有意思的人打交道，更何况这还是一男一女两个有意思的人。万里胸中突然涌动起一股激流，万里是个很有激情的人，他的思维往往会在不经意间擦出火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万里是个善于以小博大的人。哪个人的成功都不是轻而易举的，都必须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再加上耐心细致和胆大。万里当然也不例外，万里不但耐心细致胆大，万里还具备了常人最容易忽略的预见性。万里盯着正面江北望的名字，又翻转手指，盯了背面贺美娜的名字，良久，万里嘴角荡起一丝微笑，眼神里激流奔涌，心头划过那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诗句。万里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无绝人之路。他把名片攥在手里，贺美娜和江北望就在万里的手掌心里挤成了一团。
　　
　　 就在万里攥紧名片的同一时刻，田妮在下车的时候，不小心把脚崴了。
　　 江北望送田妮回到楼下的时候，照例要背了田妮上楼。想起刚才医院里，江北望急急背了自己楼上楼下一番折腾，田妮说什么也不好意思再让江北望背了自己上楼。江北望只好搀了一瘸一拐的田妮上楼，好在田妮住四楼，不算高。进了门，江北望把田妮安顿在沙发上，看看田妮发面馒头样的脚踝，就不好意思地说，都怪我，停车的时候没看清地面状况，害你崴了脚。田妮扬起脸，看江北望诚惶诚恐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拍了拍沙发说，快坐下歇口气，看你这个人，像个载重机，喜欢承重吧？什么事都敢往头上揽，幸亏我还只是崴了脚，对了，你就是传说中有担当的新好男人吧？田妮语气轻松，她也明白这事确实不怨江北望。
　　 江北望和田妮就都笑了，江北望揪着的心徐徐舒展开来，像沐了春雨的花骨朵般，润泽明丽。
　　 田妮指挥着江北望为他和自己冲了茶，又让江北望用水果刀削了苹果。江北望左手掐了苹果，右手握了水果刀，一圈一圈旋转下来，长长的苹果皮就晃晃悠悠悬在了水果刀上，薄厚均匀，宽窄适中，红红黄黄的果皮被抛在了烟灰缸里。江北望举了苹果送到田妮手边，田妮却执意要江北望先吃。江北望看看手中硕大的一个苹果，就果断拿刀切了一半下来，再次举到田妮面前说，苹果太大了，我们一人一半分了吃吧。
　　
　　 七
　　
　　 万里告诉田妮说他出差去南方了。
　　 电话里，田妮原本计划告诉万里自己崴了脚。可是，听到万里说要出差，田妮就吞了嘴边的话。田妮知道无法把自己钉在万里生活的中心点上。因为万里的生活不仅仅只有一个中心点，万里也就不能做到只围绕一个中心点去活动。田妮是个聪明的女人，分得清孰轻孰重。她明白自己和万里的老婆就像两个砝码，坠在万里的天平两侧。田妮有万小田，万里老婆也有儿子万小森，两方势均力敌，难料输赢。田妮聪明有心计，她明白自己如果在砝码上加压，那万里就会倒向老婆一方。万里的老婆也不傻，她明白自己得了人前的风光，就不能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手指头缝隙里漏出的一点点阳光，也还是要忽略不计的。其实，三个人都明白，在万里的天平上，老婆有名分，有婚姻的保障，那么田妮就理所应当得到更多的关怀和照顾。
　　
　　 江北望得知田妮的状况后，就坚持每天过去照顾田妮的生活起居。虽然，田妮反复说自己没啥大碍，吃饭可以叫外卖，上卫生间虽然麻烦了点，须得像袋鼠般单脚跳跃，但那也不成问题。再说，万小田也不小了，已经是盐城实验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晚上放学回来也可以帮田妮冲茶倒水。可是，江北望依然每天下午抽空过去，他每次过去，都会带了蔬菜水果，先在厨房里洗了水果放在果盘里，然后再仔细洗了新鲜蔬菜，放在案板上，等晚上万小田回来的时候，田妮也可金鸡独立，在厨房匆匆炒了番茄鸡蛋，香菇油菜，怎么也比外卖好吃得多了。
　　 如果，不是江北望那天在上岛咖啡馆门外的偶遇，也许事情就这样，好比一条徐徐流动的河流般，无风无浪，缓慢而沉静的流过冗长的岁月，最后悄无声息地淹没在平淡的日子背后。
　　
　　 那天，江北望送客人去水木年华，路过上岛咖啡馆的时候，因为前方堵车，江北望就依次排在车龙里。客人是个安静的小伙子，一上车就戴了耳机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就给江北望留出了东张西望的空闲，当然，江北望的东张西望事实上只是眼神飘逸，思想还是专注在开车上。就是江北望不经意间的眼神飘逸，让江北望瞥见了上岛咖啡馆门前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身影是贺美娜，江北望开始不敢相信，再仔细看过去，确实是贺美娜。他想起贺美娜早上还说她们下午有例会。当时，贺美娜还流露出不耐烦的口吻，说保险公司的例会也忒多了，应该留出时间给业务员好好做单。江北望就说，那也是保险公司的策略，一要凝聚团队作用力，二要不间断鼓舞士气。贺美娜就说，保单各做各的，团队的力量根本用不上。
　　 可是，这会儿贺美娜怎么会出现在上岛咖啡馆门前呢？更让江北望不可思议的是，贺美娜并不是一个人。贺美娜的对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背对着江北望，江北望看不清男人的容貌，只看见男人虎背熊腰，穿戴考究，从背面江北望都可感觉到男人英气逼人。江北望相信人是有气场的，一个人的气场是环绕了整个人的，哪怕你只从背面看过去，你也能觉出逼人的气场散播在男人的周身。
　　 江北望开始没多想，他想也可能是贺美娜约了客户。以前，贺美娜也经常在茶楼酒店约见客户。贺美娜说了，现在保险公司越来越难干了，目标不但从杀熟转向杀生，战场也早就从扫楼盘拓延到各类公共场合，真是处处皆机会，处处皆战场了。贺美娜嘴里的公共场合当然包括茶楼酒店，可是接下来，贺美娜一个轻微的举动，却让江北望差点从出租车里跳起来。
　　 当然，江北望是不可能在出租车里跳起来的。
　　
　　 八
　　
　　 江北望特意提前两小时收了车。
　　 回到家里的时候，江北望在楼下就看见自家黑洞洞的窗口，像猫眼样幽幽的审视着提早回了家的江北望。江北望进了家门，开了客厅的大灯，灯光穿透羊皮罩子，温暖地撒满了屋子。江北望换了拖鞋，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搁在沙发上，抬眼打量客厅，蓦然觉得屋子竟如此陌生。江北望想起自己好久都没有在这个点回过家了。每次，江北望都是在子夜时分才悄悄进了家门，只用十分钟就简单洗漱完毕，一头扎在床上就昏睡过去的。盐城的出租车大都分白班夜班，江北望仗着自己年轻，硬是从早到晚一个人顶了下来。贺美娜多次建议江北望找个夜班司机，但江北望一直拖延着，贺美娜明白江北望是想尽快还了外债，好无债一身轻。
　　
　　 江北望倒在沙发上，想起下午上岛咖啡馆门前，贺美娜迎着那中年男人，灿烂如大丽菊一般的媚笑，江北望就觉得心烦意乱。贺美娜怎么可以对着别人如此媚笑呢？记得他曾警告过贺美娜，说她的媚笑具有百分百的杀伤力。贺美娜听后，笑得花枝乱颤，说，那以后我只对着你一个人笑，见了别人都哭丧着脸，真是的，一个大男人，想什么呢想？自己媳妇自己看着好，人家未必有感觉。可是，江北望下午看见贺美娜大丽菊一般的笑脸时，明显觉出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狂跳了起来，接着，江北望就看见贺美娜轻轻扶住了男人的胳膊，对，没错，是扶着，仿佛男人经受不住贺美娜大丽菊般的媚笑，微微震颤了身子，贺美娜就自然而然伸出了手，轻轻扶住了男人的胳膊。接着，车龙缓缓启动，江北望低头挂档的时候，男人和贺美娜就消失在上岛咖啡馆的玻璃门后。
　　
　　 门锁转动，贺美娜回来了。看见沙发上的江北望，贺美娜明显怔了一怔，问，怎么啦？今天这么早收车？江北望不答话，盯了贺美娜痴痴看。贺美娜看江北望发呆，就接了话头说，累了吧？累了就早点歇，别发呆了。你们下午开会啦？江北望突兀问道。哦，开了，开了一下午，烦死人了。贺美娜嘴里应答着，人却进了卫生间。江北望突然就觉得呼吸急促，热血鼓荡。撒谎，贺美娜竟然对着自己撒谎。心底无私天地广，不对，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也不对，脚正不怕鞋歪，都不对，可是，可是，贺美娜竟然不敢说实话，那么这里面肯定有猫腻，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不可能，他江北望还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媳妇，再或者，那男人不是贺美娜约见的？可是，贺美娜明明扶了男人的胳膊啊，不对，也许是挂着男人的胳膊，只是自己想得太温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