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筐篼文学·微小说】被狗咬了
在她忘了狗是走兽之一种,忘了狗的撕咬本性的时候,突然地,她遭到了狗的袭击,瞬间的疼痛还没有震惊来得早,的确,灵总是比肉有更快当更直接的感受。
被那条昂首挺胸,不知其类属,但一定有着无与伦比高贵血统的小狗咬了之前,她以为狗对人的温顺,一点儿没脾气几乎就是与生俱来的。是各种关于狗的概念,狗的特征之重要的一项。是附属在它们身上的溯源以久的天性的不可更改的东西。她遇到过欢蹦乱跳的狗,却没遇到过暴跳如雷的狗。遇到过郁郁寡欢的狗,却没遇到过阴险毒辣的狗。她还一厢情愿地同情过狗被牵来扯去的命运,不管是哪种狗,看家的,宠物,牧羊的,打猎的,无不以人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无不是坚执着连它们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所谓使命不放,无不成了百折不挠,最管用,最可信任的工具。她为那些忠诚,重义的狗的故事感动过,以为它们是比人纯粹得多的品种,不仅是人的朋友,还是人的榜样,哪个人敢有如此拿命来搏的一生的从不动摇的信仰?哪个人能为了含义尚不清楚的目标如此豁得出去?哪个人能这么不顾惜,不贪恋生之本能?哪个人又能如此承受超乎生命多少倍的重负?所以,她总觉得那些静默的,奔来跑去的小生命是神物,怎么也看不透的。
据说狗的智商相当于五六岁的孩子,她就想,如真的停留于孩子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岂不是一种幸福?但又想,这所谓的相当于是不是太推狗及人了,人又怎么知道狗是不是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是和人的存在一样重要的狗的存在,人完全没有获知和强加他种世界的能力和权力,又怎么能下这样的推断,再说智商这种狭隘的指标,实在不能拿出来衡量一切。人叽叽喳喳地卖弄智商的时候,谁知道一旁无言的狗会不会在心里宽容地笑了。谁是谁的上帝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电视新闻里播出这么一条消息,说是由于西方国家养狗的风头太盛,人群中过多的狗占用了很多资源,是值得忧虑的问题。她虽没养狗但动过念头,深知这念头里有多少自私的成分,指望籍着养狗来打发难以排谴的时间,指望用养与被养的关系来强大自己,指望用拥有和独占来丰富自己,指望一条活生生的,赖你生存的,跟在你左右的狗来增加生之乐趣。照此看来,究竟是狗占据了人的空间,还是人侵入了狗的领地还难说。现如今,人把狗装扮得很逼真,给狗起人的名字,穿人的衣服,用和人一样亲昵的语气唤狗,简直到了人狗不分的份儿上,所以,她从来没防备和人一样有身份的走来走去的狗会公然地骄傲地咬她一口。也就忘记了狗背后的人,等到醒悟过来要找狗的主人,早已连人带狗失去了踪影。
那是条漂亮的狗,眼睛和走路的恣态都很有风韵,及至挨了咬,她才明白自己犯了以貌取狗的错误,谁知道在狗们的世界里那样的风韵是不是假模假式?那样的洁净,香水味是不是失去了狗的本性和尊严?被咬的骇异过后,她很迷惑,不知道自己身上背负了怎样的罪过,以至于成了它的攻击目标,或者这种攻击只是随性的随机的?但人海茫茫,怎么就落到了自己身上?难道狗也以貌取人,只是取乐的,恶作剧的,满足肆虐快感的一时兴起?以狗的不知从哪里来的洞察和窥探明白,惹上这个人除了一声尖叫给它带来成就感和满足外,不会有任何后果,这是个省事的榆木疙瘩,疼了就忍忍,忍不住了才四处寻求救援,从来想不到追究这疼的缘起。她果然是在事后人家问到:咬你的那条狗呢?它主人呢?他们要承担责任的,至少要赔你医药费。才不好意思地,羞愧地说:不知道啊,没注意啊。
这是个风平浪静的清晨,春天的花团锦簇让她心情很好,走在人行道上,她只注意路旁绚烂的樱花,恬淡的桃花了,没想到那一股白色的风冲过来的危险,甚至觉得那狗狗可爱的身影也像朵滚动的花呢,直到它带着势头,锐不可当地逼近到眼前的时候,她才本能地,惊慌地闪躲,哪里还来得及,小腿上被它嘶扯了一下,隐隐地痛。
被狗咬了这个事实本身比疼痛更让她惊心。
咬之前的霎那挣扎,明知避之不及却极力试图挽救巴望出现奇迹的一系列近乎于绝望的折腾把她累坏了,心都要跳出来了。咬之后的分寸尽失让她一下子呆住了,狗牙是有毒的,这样,受伤就变得复杂了,狂犬病这个耸人听闻的词儿一跃进她的脑海,她的脑子立刻乱了,不是死亡的恐惧,而是病状的可怖让她浑身发氧。此时,置她于死地倒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病给人带来的欲死不能的折磨,人的脆弱之处正在于禁不起折磨,反复的折磨就让人什么都不想要了。这个最可怕。
她哆嗦着给领导打电话请假,领导通常是那么一种人物,能黑脸白脸极自然地交替变化,能仰头和俯首都做得极到位,能仅从鼻子里哼出声来,也能连眼睛里都是话。这会儿,电话里的人一定是黑脸,并且从鼻子里哼出含混不清的话来,显得漫不经心,又透着又狠又准的权威性,好像对方是个什么可以玩味的,低等级的生物似的,蛮可以不浪费情绪,不带喜怒色彩。她一听从鼻子里哼出的声,不管是什么声,都很紧张,话也不连惯了:
“我想请两个小时的假,去打疫苗,被狗咬了。”
“嗯,关于请假的规则都清楚了吗?两个小时也要扣钱,而且要补假条,找主任签字,明白了吗?”
不等她反应,对方把电话挂了,以此来表示忙得不行,和对她打扰的不满。
到了防疫站,她虚弱得快走不成路了,好像病毒一点儿一点儿地在侵入,医生却不当回事儿,或者是见惯不惊,只是把打针的费用和次数告诉了她。
中午回到家,儿子说:妈,你怎么没做饭?只买了包子?真够能对付的。丈夫说,没精打彩的,又怎么了?
她不想吃饭,觉得自己很像那条养在小区门口的倦怠了的老狗,除了懒洋洋地把身子靠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