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寻梦记
美人轻纱遗九州
独居云外之高楼
春来不学空房怨
但折梨花照暮愁
而当我再往下看到词后的落款时,我的心就又像上次找到那幅字时一样,一下子堵到了喉头上,不能呼吸、没有思考了;我看到那娟秀的字迹又出现了,那上面落款是:题自画像 毓静。
难道这画页上的少女就是毓静?我真的看到毓静了?画中这位斜倚窗前,低眉敛目,衬着窗外那抹斜阳,孤单、落寞、忧愁得谁见了都会心疼的少女就是毓静,那这一段时日里,日里夜里塞满了我的心、我的脑海的那个名字,毓静是她?她就是毓静?
我又往下翻了一页,第二页是个盘坐抚琴的少女,鹅黄上衣墨绿长裙,少女垂首抚琴,容貌与第一页少女有几分神似。背景似是庭园一角,少女的琴置于一块长型巨大山石上,石旁点綴着几处翠绿青草,而少女蹲坐在一块较小的山石上,双手轻捻琴弦,少女身后则见从图画顶端飞出一枝开满不知名花朵的树枝,那一树花朵有些轻浮,似周遭有微风正轻轻拂,而少女脚边地上,则见三五落花缤纷。
这一页的题词及落款则是:
留春无计恨缠绵
闻寂园林静几分
一曲未终人意倦
落花如雨扑琴弦
春意阑珊抚琴自娱 毓静
我已经无心再往下翻了,我知道这是那个叫毓静的少女自己的画册,我迫不及待的拿了它去找那后生,那后生在一早我进来时,就释出善意说要为上次母亲的态度道歉,今天如果我有喜欢的,一定会给我个好价格。但在店里绕了两圈却不见那后生身影,而当我走到柜台前要叫人时,却见那胖壮村妇,恰巧又从后面房间闪了出来,我一见那村妇,便知今天又是在劫难逃了,果然那村妇又狮子大开口了,只嚷嚷着那是古的那是古的,一分饯都少不了,而我也无心恋战,一则是众里寻它千百度,今番一旦它在灯火阑珊处现身,吾怎肯轻易罢休;二则最近公司生意不错,再加上股票又赚了不少饯,很是进了一大笔现金帐,因此便也毫不心疼的爽快成交了,乐得那妇人笑开了一张大嘴,露出了嘴角一颗金牙,久久都合不拢来。
我作梦也没想到,毓靜是一个如此多才多艺的少女,那每一頁画像,都栩栩如生的刻画着一个郁郁寡欢的憂愁少女,不論容貌、衣着、神情、一举手一投足,让人看了都有我見猶憐的感觉。我开始不可救药的眷恋着画册中那个不快乐的少女,每天每天我端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画册中那和我一样孤单的少女,一发呆就是个把钟头。而那段时日有几次那个死老游正好送东西进我办公室来,看到了我的样子,便都一样是那付搖头嘆息又作鬼脸的死样子,而我都是从办公桌上随便抓个什么傢伙,作势就像要朝他扔过去的样子,才好不容易把他给赶走的。
我一次又一次的再去了那古董店,我下意识地告诉我自己,毓靜仍然在呼喚我,呼喚我去寻找她生活的气息,去了解她,去贴近她,去贴近那个不知生于那个朝代,不知消失于哪年哪月哪个星空下的少女。而很奇怪的,在那后生的引领下,我每一次去总能找到点和毓靜有关的事物,而更奇怪的是,每次我选上了东西,要买单走人时,总又不见了那后生的影子,然后那个肥壯妇人就会适时出现在柜台后边,而想当然尔,在那妇人的痛宰下,我总也是虽然几经掙扎,但最后还是花了不菲的代价,一一把它们帶回家去。
我清空了臥室床头左侧那个木柜,专门用来摆放从那古董店搜罗来的,和毓靜有关的东西;我现在在上面放了原来摔碎了又黏回来的那只玉兔、一幅字、两本画册、一方淡藍的綉花丝巾、一只翠玉壺配三个翠玉杯(其中一个缺了一亇小口)、一个铜制香炉、一只碧绿小龜、一对花瓶……,当然,那每件物事上,都或綉或书或刻了毓靜那两个娟秀的楷体字,而其中有几件稍大型的,上面还刻着大明宣德XX年等字样。
古董店的生意总是不錯,而且蛮多看起来都是老主顾的。我去了几次后,就见到有一些是熟面孔,大家一回生两回熟,有时候在那个柜子边正好碰上了,就或者会打个招呼寒喧几句,或者不的,各自又心照不喧的各自去找寻自己心中的目的物了,绝少会有和別人分享自己找的东西或心得什么的;像我,我是绝对不会向他们透露一点和毓靜有关的信息的,我总是这样告诉自己。
也许再也忍受不了我的挥金如土,老游痛心疾首的告诉我,他绝对不再陪我在古董店里浪费生命了,每当我们再到古董店,他总是在我下车后,就开了车扬长而去:
“钱花完了要回去时再打电话我哈……”,臨走时他总不忘扔下这一句话。
那一个下午我离开古董店上了老游的车来,他看了看我手上又抱了东西,边摇着头,边神秘兮兮的自言自语着:
“有人作梦该做醒罗!”他边叨唸着辺发动了车子。
“我帶你去看看让你梦醒的东西哈!”他从驾驶座偏过头,阴阳怪气的对我说。
车子出了古董店却没往回家的路上走,反而是从古董店侧面的小路绕向了古董店的后面来,然后在古蕫店后方稍远的小树丛边伫了下来。现在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可以看出古董店其实是一栋独立的建築,古董店正门前是去风景区那条笔直的大马路,而后门与后方的村落中间则还隔着一片雜草丛生的荒地。而且那古董店原来並不只是从正面看起来那个大小而己,现在从后面望去,可以看出从正门进去的深度应该更深,除了看得到的摆放古董的整个店面外,应该还有同样大小的空间在后面,也许是用来作倉庫什么的吧,我想。
老游停了车后,就拉了我鬼鬼祟祟的绕过小树丛,拨开及腰的雜草,穿过屋后的那片荒地,向古董店的后门走去。后门是一扇拉上了的不锈钢卷闸门,宽度相当宽,看起来进出个上吨货车在里面上下货是没问题的。我指着深锁的卷闸门,疑惑的望着老游,他把左手食指竖放在嘴唇上,示意要我安靜,然后帶着我快速的绕到古董店的另一个侧面去。
另一个侧面没有开门,但开了一扇大大的窗,窗户分成上下两部份,上半部是一片固定的玻璃,玻璃上划了一个圆孔,有一条八吋左右的蛇管从圆孔中伸出来拉向屋顶上去,看起来是排放什么气体的,而下半部是两扇左右双开的窗,窗是打开着的,但因窗的高度比人还高,因此也看不到里面到府是个什么样子。
“好戲上场罗!”老游从草丛中拉出一条木头板凳,摆在了窗户下的水泥地上,又往我手里塞了个望远镜,然后边示意我站上去用望远镜看里面,边用玩世不恭的口气说。
站在那木头板凳上,人刚好比窗的高度高了些,因此透过打开的窗户,居高临下正好可以让屋内的狀况在望远镜里尽收眼底。那屋内佈置得像个工厂,四张胶合板的工作台沿着墙边一字排开,第一张工作台上雜乱的摆放着五颜六色的塗料,工作台前坐了三两个正低着头在一个个花瓶或什么艺品上描绘着不知什么图样的中年男女;而第二张工作台前则坐了两个年青的女生,一个在一张紙上写着毛笔字,另一个则像在画一幅山水画;第三张工作台没坐人,桌上则放着一台砂輪机,一台小鉆床,几把挫刀,一把橡胶榔头和一支电动雕刻刀;第四张工作台离我最近,因此不用望远镜,就可以清楚的看到桌上摆了几盆像黄泥的东西,差別的只是每一盆的颜色深浅不一。而那个我熟悉的古董店的后生正坐在桌前,专心地用一支水彩笔,时不时的从各泥盆里沾着不同颜色的泥,在一隻淡绿色的龟身上各部位轻轻塗着;那龟大概一尺见方大小,嘴里衔着个寿桃,身上爬滿了八九隻大小一样的小龟,看来像是个祝寿的礼品。
我几乎站在那板凳上看了一个下午,我看着那些人如何从一旁的几个货架上,取下一件件或新或旧的各种艺品的成品或半成品,然后有秩序的经过各种加工,或上彩或画画或打磨或题字或雕刻,或塗上一些化学溶剂或黄泥之类的东西,再送进一旁的大烤炉中去烘烤,那烤炉顶端有一条蛇管从玻璃窗上伸出去,显然是排放烘烤时产生的废气用的。烤炉相当大,里面似乎烘烤着不少东西,时不时的便有人送东西进去,或从里面端出个什么东西来,而有时候,有些出炉后的鉄銅制品还得趁热泼上水或什么化学品的,常弄得整个室內煙霧迷漫的。然后经过那些手续后,一个个古色古香的艺品古董便诞生了。而更奇巧的是还有一台封闭的机器似乎是灰尘制造机,每一个完成品,都要放在一条输送皮带上,流过那机器一回,而流出来后的古董便滿佈灰尘,一副像是许久无人问津的样子。
对于长期以管理工厂为业的我来说,我觉得那个工厂在管理上我该給他个不错的评价,我看到墙边那几个货架上分別用斗大的白底黄字、藍字、绿字各标示着明宣德、清乾隆、清嘉庆等字眼,每个货架分四层,上两层各贴着个红色“半”字,下两层则各贴着黑色“成”字,看起来上面是待加工成某个年代的半成品,而下面则是加工完毕的成品。而在架子旁地上堆着的几落纸箱,也分別是黃、藍、绿三个颜色,一个小伙子輪流从各个架子下层拿出一件件艺品,配着不同颜色的纸箱打着包。看起来这个工厂生意作得还不小,他们的产品除了在前面古董店零售外,同时也打了包作批发。
”
我又看到在第二张工作台,那两个女生的正对面墙上,则各贴着“翠筠”及“月雅”两张大字报,看来那是她俩这段时日的主题。我看到那些字眼时心里抽动着痛了一阵,我知道那墙上也曾出现过〝毓靜〞那两个曾让我心动、心慌,而现在这个时候却让我变成心痛的字眼。
我也看到在这个工厂与前面古董店隔着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台大大的液晶监视器,莹光幕上跳跃播放着古董店内一个个角落的摄影画面。而那个肥壮妇人,斜卧在监视器前方一把竹躺椅上,边挥着一把纸扇扇着凉,边双眼死死的盯着监视器看,一见有人走近柜台,便触了电也似的自竹椅上弹起,飞也似地冲向监视器旁边那扇门,拉了门进入前方的柜台里,那身影竟是无比的轻灵。
我跨下板凳来,想喊老游开了车回去,老游却一下子从一旁树荫下闪了出来,他一个下午都没有打扰我:
“我们找他们理論去。”他收起了之前吊兒郎當的样子,忿忿不平的说。
我看着忿怒的老游,忽然想起了去年在城市边缘一个立交桥下,发现贩售假野生甲鱼的故事:有一次我和老游去远地出差回来,从立交下来进入城市的路口时,看到路边站了一个穿着一身灰藍工作服的汉子,那汉子手里提着一隻用草繩绑着的肥硕甲魚,那甲魚混身沾滿了黄泥,被倒提在半空中,长长的脖子艱难的一百八十度往上倒昂着,而那汉子一身藍色工作服也同样到处沾滿了黄泥,他一边搖晃看手里的甲鱼,一边大声么喝着:“野生甲鱼、野生甲鱼,蓋房子工地挖到的。”,我看看那隻肥硕甲鱼,心想野生的能长这么大,倒也算是个稀罕物了,于是便花了数倍于市场的价格买下了牠,回去后丟给饭堂厨师,让他加了隻土鷄燉了一大锅汤,晚上一伙人吃了个不亦樂乎,大家还直呼野生的果然特別好吃。
谁知过没几天我和老游又经过那立交桥下时,又看见那汉子仍然穿着那身沾滿黄泥的工作服,站在太阳下叫卖着一隻同样肥硕的甲鱼。
“那里弄来那么多野生的甲鱼?”我向老游努努嘴。
“这里面一定有鬼,你信不信?”他说着把车慢慢的伫在了远远的路边。
那天下午我们也沒什么事,然后两人就坐在车上,远远的看着那汉子叫卖他的野生甲鱼,那个下午他总共卖出了三隻,每卖完一隻,他就从草丛中拉出一个水桶来,打开了盖子,从桶中捉出一隻白晰肥碩的甲鱼来,用一段草繩綁了綁,然后又端出來一盆像黃泥的东西来,再把绑好了的甲鱼丟到泥盆中浸了浸,再拉起来时就又是一隻浑身沾滿黄泥的〝野生甲鱼〞了,而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帮每隻甲鱼“化了妆”后,他每回都不忘蹲下身来,从盆中再捞起一把两把黃泥,在自己脸上、身上,这里塗塗,那里抹抹的……
“你还记得去年我们买到假的野生甲鱼的故事吗?”我一脚踢翻了板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问他。
“野生甲鱼好吃!”他苦笑着点了点头。后来我们回厂里把买到的野生甲鱼其实是受骗了的事告诉大伙儿后,大家在以后谁被谁有意或开玩笑的捉弄而又信以为真时,都会不约而同的用这句话来自我陶侃一翻。
“我们回去吧!因为野生甲鱼好吃,所以我今年又吃了一次。”我说。
回程的路上,老游兴奋的絮絮叨叨大谈着他破获这个奇案的精彩过程,从他看到有人老从后面送东西进古董店,到他几次送我进店后把车伫到后面僻静处想好好睡个觉,却发现古董店后门货车进出频繁怀疑起,到如何准备板凳、望远镜等破案工具,说得钜細靡遗,有声有色。而我听着、听着慢慢把头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轻轻闭上了眼睛,开始去回想着这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奇妙岁月。
那天晚上就寝前,我看了看挂在床边的那幅字,本想一把扯下来丢掉,想一想又算了;至少那两个女孩倒也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我躺在床上心里自我安慰地想着。
一直到一个多月后,有一天下班回到家里,看到那玉兔又掉在地上碎了一片,我才下定决心把所有和毓静有联想的艺品通通扫到了一个纸箱内,拿去丢在楼下的垃圾堆里;我看到这一次那垫着玉兔的软垫也掉在了碎片堆里,我捡起来看了看,软垫上面有几处老鼠锐齿咬过的痕迹,想来是当初餐桌上找来的这块软垫,上面沾了些食物的汤汁,才引来了老鼠一次次的光顾,顺带把玉兔也弄到地上来了。
“梦是该醒罗!”我学着老游的口气告诉自己,到底是谁也不曾呼唤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