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征文】出葬(小说)
“可以给我一碗饭么?”我怯生生地问。其实我本不害怕的,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血液都没有了,他们又能对我怎么样呢;可是肠青的饥饿促使我放下了无畏的姿态。
“你能吃饭么?”说话的是一个年见五十的汉子,脸上层层叠叠的肉,还在笑着;又补充了一句,“或者说,你需要吃饭么?”
我觉得他在心里生成一个阴谋。我说:“我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饭呢,刚刚血液又被蚂蟥吸干了,现在饿得慌。”
“你猜猜我叫什么名字。”他显然是送葬队的头,他说话之时,其他的人便都注意听着。
“这我怎么猜得到。”
“你的意思是,你肚子太饿,脑子不灵么?”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那就不太妙了。你肚子饿,猜不着我的名字,要吃饭;可是猜不着我的名字,你就没饭吃。”
“情形很不好,我进门时就知道了。”
“你看到了守门的剑了么?”
“看到了,我觉得挺害怕。”
“好,那柄剑就是谜面。”
我埋头想了一下,可脑子一动便会牵扯到肠子,神经一收缩,刚起的思绪就又消逝了。我觉得这是一个缺德的谜语。他们盯着我,都做出一副准备大笑的样子;而那出谜语的汉子则将手中的筷子放到嘴里剔牙。
“猜不出。”我说。
“鸡巴。”
“你叫鸡巴?”我大为惊讶。
“鸡你的狗屁股。谁叫鸡巴来着。那柄剑是鸡巴,那柄剑是插入女人身体的鸡巴。”他似乎有些愤怒了。
我当即后退两步,“那,你,你怎么说……”
“我说什么与你何干?滚,插你狗屁股的,滚。”他夹了一大块肥肉进嘴里,笑出了一嘴油。
其他的人也大笑,有几个还说,“再不滚,可要插你狗屁股了。”说着,将一双筷子并在一起,作前伸状。
瓦数很低的灯泡突然熄了,屋子里只有那几根香烛还亮着。他们嘈嚷起来,“怎么停电了?”一个听起来像少年人的声音说:“我去换一个灯泡。”他拿了一根香烛,然后到一个箱子前翻找了一会。他换上的灯泡的瓦数比之前的那个要高,屋里明显亮堂了许多。
“你怎么还不走?”为头的汉子说。
“我肚子饿,走不动。”我醒悟到,适才灯熄的时候确实是个好时机,可走并非我的目的,我来这里,又摔了一跤,当然是有所期望的。“我能用一个笑话换一碗饭么?”我虚弱的脑袋灵光一闪。
“哦,你得先说,我得先听,值不值得一碗饭那得后定。”他好像被挑起了一点兴趣。
我开始讲我的笑话,“据说女娲用黄泥捏了360个人在太阳底下晒,晒到第48天的时候,来了一只鸡。”
“来了一只鸡?”
“对,一只鸡。”
“一只鸡干嘛?”
“这只鸡使人类之中有了女人。”
“这倒有趣。”
“鸡什么都喜欢啄一下。当它看到在躺着的黄泥人的两腿间有一个凸出的东西,形似黄米,就往那里啄去。”
“那只鸡一定是只大鸡。”
“这只鸡将啄掉了一些黄泥人两腿间凸出的东西。女娲及时发现了,阻止了鸡,要不然所有的人类都将是女人了。”
“难怪干那事的女人都叫鸡呢。”
他瞅着我看,突然说,“我瞧着你倒像个黄泥人,你那东西是不是也被啄掉了,哈哈……”他这一笑,又给其他人解了禁。
“不过,有其他的说法,不是鸡啄去的。”
“那是什么?”
“啄木鸟。”
“不都是鸟么?”
“也可能是狼。”
“荒谬,荒谬。怎么可能是狼?狼一口就把你的狗头叼走了。胡说大话!”他似乎生气了,筷子猛地往饭碗里一插。
我想话多必失,会不会说到他的什么痛处了。
“狼哥,他这是影射,估计他早猜到你的名字了,才会把鸡变成狼的。狼才不会干那下三滥的玩意儿。”左边桌子坐靠墙的一个人说,他约莫三十岁左右,声音不像换灯泡的那个。
“跛石,你去揍他一顿。”狼哥说。那个人叫跛石。
跛石是个跛脚的。我哪经得起一个血肉正常的人的揍呢。他一碰我,我全身便麻住了,一点动弹不得。他再一推我,我便倒在了地上。他们饭还没给我吃。跛石的拳头硬得像石头,不过,我估计他也不好受,因为我只有骨头能让他打,他一打我就打到我的骨头。他的拳头再硬,也还有血肉;这就像,麻布再厚,针也穿透。我说:“你揍一具骷髅有意思么?”
“有意思。过去的千百年,人们为了揍骷髅还得掘坟开棺,那是一件麻烦事;如今,这有一具活着的骷髅让我们揍,那是千百世祖宗老子儿子孙子地不断轮回转世修来的福气。”这句话是换灯泡的小伙子说的,我抱着头看不见他长什么样。我想,他大概是读过几本书的。
“说得好,阿云。”狼哥的称赞。其他人也一起称赞那个叫阿云的。
“李老三,赵明,刘胡,你们去帮帮跛石。把活骷髅装棺材了吧,还有一副空棺材。明天一早经过山的时候顺便埋了。既然打了活骷髅,也要埋活骷髅,这便宜不能让哪个狗王八给捡了。”狼哥说。
那三人当即答应。可顽固的跛石说:“不用,狼哥,让我一个人来吧,这小子不值一提。”
我的确不值一提,我原本就瘦,后来被蚂蟥们吸干了血,体重又被抽去了十之六七。
跛石用一只手抓住我的脚踝,倒提着我,把我放进了一副棺材里。棺材是黑的,跟黄昏时看见的那副一样。一下子我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没死而死,我未瞎而瞎。
听觉还很好,我听见他们又在吃饭大笑,说些下流的笑话。大概我充当了一付调味剂,是投进啤酒瓶里的白糖、盐、粉笔灰,或者烟灰、面粉,催出了他们的泡沫。我躺在棺材里——我必须说,我从未躺过在棺材里——无事可做,我平时喜欢夜观星象,可棺材里没有星象。棺材里什么都看不见,比我掉进水沟里还要难过。我有些阢陧起来。我抬起手,虚弱地敲了敲棺材。
“很快就送你回家。”
“老天,你应该安静一点。”
“活骷髅,死骷髅,骷髅何来活死分。”
“鸡不啄骷髅,骷髅没那东西。”
他们七嘴八舌地调侃。
我陷入了迷离恍惚的精神状态。不晓得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他们在抬动棺材。不知怎么的,我心里竟一阵兴奋泛起,好像他们是真的要把我送回家——噢,我还记得这点,说明我的迷离病还未如何严重。
“起棺了。”
“为活骷髅的免费服务。”
“天地良心,无微不至的服务。”
他们在说些于紧要不相关的话,我想这大概是他们的习惯。有时候需要摆脱恐惧,习惯恐惧,只会加剧恐惧,所以他们选择在恐惧的时候习惯其他。我为自己得出这一点颇有道理的想法又兴奋了一阵,它说明另一个问题:我的脑袋在黑暗里面倒是挺管用的。
他们把我埋了我知道,泥土摔打在棺材盖上,产生的震荡波穿透了我的骨头。他们一句话没说。不多久,就没了摔土的声音。我估计他们已经走了。我一直在数他们一共填了多少把土,数到100下时,我头脑就乱了。我醒悟到这是个无法完成的事情。为什么无法不产生紊乱地数?是因为他们许多人参与了填土,以至于有时候同时有几铲土摔下来,而我又分辨不出“几”是几?还是因为我的脑袋数至100便已达到极限,据说有些原始民族在数数上只能数到3?或是因为他们填到第100铲土,之后便一次性地把土全推了下来?我想不清楚这个问题。大约想到第36种可能性(天知道我怎么想得出36种)时,我听到有蟋蟀声从坟外传进来。我想起了竹子,我以前用一个小竹筒装蟋蟀。
“呜呜……”这是哭声么,我听到了哭声。我再仔细听,那确实是哭声,并且是人的哭声。我问,“外面是谁在哭?”
“啊——”他似乎是吓了一跳。
“我还没死。”
“我第一次遇见一个在坟里还能说话的人。你是被人活埋了么?我把你挖出来,你等着。”
“啊,不,别,NO!我虽然不死,却已经跟死差不去几多了。”不知为何,竟蹦出一个“NO”来,真滑稽。“你怎么在这里哭?”问完这个问题之后,我的猜想天赋(其实我是到了棺材里才染上这一天赋的)又发作了。遗憾的是,我的猜想没一个正确。
“我在山里游荡,每遇一坟都会停下痛苦一番。我有一个理想,要哭遍这里的山上的每一座坟;我每天晚上大概能完成十七八座,哭完一坟又去哭另一坟,哭完一山又去哭另一山。我觉得这是我人生刻不容缓的事业之一。”
“现下是什么时候?”我问,“我被装在棺材里很久了,关于时间的意识有点紊乱。”
“还有半个小时就天亮了,你这里是我今晚哭的最后一座坟。”他大概是看了看四周的天色,“你怎么会被活埋了呢?”
“怎么能算活埋呢。难道我离死还远么。从我被埋进来到真的咽气这段时间与从我咽气到我的身体百倍地归还自然这段时间相比,前一段时间是可以略去了,换句话说,我只是死了而已。”这样频繁地提及“死”这个字,使我产生了一种想法,“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么?”
“你说。”
“你在哭其他坟的时候,也代我向他们问问好吧,毕竟我们无缘生时聚到一起喝杯酒,死了是埋在同一个山头由一个人哭的。”
“好,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
“你为什么要哭坟呢?”我好奇地问。
“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缘故。那天我梦游,游到了山里。我醒来的时候,一座坟被放进了我的眼睛。那座坟连块碑都没有,我也无法知道坟里的人叫什么名字。我心里升起一股哀伤,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一股哀伤,也许是我想到自己将来死了也会是这般光景罢。你明白吗,自人及己所导致的哀伤是如此的确定,我觉得它无法逃避。一直以来,我们的时代对死亡的过分理性的认识常常使我忧虑:它达到一个顶点之后,对死亡的感性体验会削弱么?人们会因为不再觉得死亡神秘而犯道德之禁么?他们写出了好多此类专著,讨论关于死亡的问题,把问题细致到分子、原子、质子的精微程度。与此同时,我们也在大量地制造死亡,好像那是某种商品,相比过去而言,我们更有意识,更有手段,更微妙,更集体。这是最危险的。我们认为死亡是一种可以平均分摊的东西,像水一样,像土地一样,像金钱一样,拿计算机按进几个数,就可以得出平均额,全世界有70亿人,70亿块钱每人分一块,买瓶矿泉水就没有了。死亡不是这样的,死亡不会因为70亿这个数字而得到减弱。死亡是不可分割的责任,它以它最初的分量压在每一个人心上。如果说生是为向往天,而死是沉落于地,那死亡就是整个大地(包括海里的大地),这一块与另一块牵连,另一块与更另一块牵连,所有土地都牵连在一起;你每踩一脚大地,都与任何另一个人有关,与任何另一座山有关,与任何另一棵树有关,与任何另一头兽有关,与海里的鱼有关,与南极的冰雪有关,与玛雅神庙有关,与布达拉宫有关,与长城有关,与帕特农神庙有关,与金字塔有关,与泰姬陵有关,与古老的藏书馆里的莎草纸、简帛有关。这就是一切。一切,你懂吗?大地以一切承受住了所有人类的脚步。”他说到后面声调逐渐拉高,像是在喊。那些话像血液。我没有接他的口说什么。他却说:
“我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说说你吧。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的故事么?自哭坟以来,千千万万没遇到过一个还活着的人。有时候我哭着哭着,就会给某个坟根据我看到的坟外的花草以及坟的样子编个故事,想象埋在坟里面的人是个如何的人。真的,不骗你,这都可以写成一本故事集了,可以叫《哭坟录》或《坟前的虚构》,还有一个文雅点的名字,《向坟虚构》,或其他的什么书名。其实叫《土中录》会更贴切,可惜金性尧先生已经写过一本《土中录》了,并且叫‘录’的,好像都得是确实的事情。犹如开花的沙漠,坟茔里也可以编出一段故事。开花的沙漠,你知道哪里的沙漠会开花么?这是个诱人的想法。”
“是有这么个沙漠。”我说。
“开花?不是一朵两朵?”他语气表现出惊疑。
“整片整片地开花,一开就如铺了一层地毯,——不,地毯是人类踏的,那里则是天使的游玩之处。”我用一种虚弱说出一种憧憬。我估计他也感受到我的这种感情了,虽然隔着棺材和泥土。
“那是一个伟大的壮举。”他很久都没说话。
“在贫瘠的地方开出最富于想象的景观,无疑是伟大的。你能多透露一点信息么?”
“那是地球最干燥的地方,雨下不到那里。”我说,“可是当出现某种特异的气候现象时,大雨就会突破那片雨影区,带来时隔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的雨水。这种情况你简直无法想象。”
“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呢?”
“我没找到,我是在书上看到的。”
“你也没去过么?”他口气听起来有些失落。
“我的思想穿越了书籍去过。”这是勉强的话。我非常渴望能去看一看那个沙漠。这个念头在我荒凉的心里再次升起,牵带了其他的一些思绪:斑斓的童话世界里说地下可以通往另一个地方。我摸摸棺材的四壁,看看有没有什么暗门。童话骗了我。
“会不会这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东西?”
“肯定是我读到的。并且,我觉得那个地方超出了我的幻想。”
“那好,你说说,它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哪里么,不记得了。我的脑袋现在不适合勾起确切的记忆,它只能进行一些幻想。”
“你还说不是幻想!”
“但超出幻想的东西就是实际的了。”
“你继续说吧,沙漠是怎么开的花?它怎么来的种子。”
“那片沙漠并非总不下雨。种子一直睡在地下。——我找到它并非幻想的证据了。”我突然明白我是如何到这里的,“我看那本书,就是描述开花的沙漠的书时,我妻子正在我身旁。这一点我记得很确实,或者说自那以来我就只记住了这点,它反复地在我的神经网络里出现。”
不过,啃开以后瓤子好吃。
佳作寂寞。
其中对话,超越意识,更有意思。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