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只是在书本上读过战争的残酷，读过日本军人的泯灭人性，总认为那是文学作品，未必就那么骇人听闻。可是，自从听了老兵的生死劫，才知道那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老兵叫高文良，住在我们村我们队，和我家比邻。抗战时期，他在“国军”担任少尉，是个正排级。因为在“国军”干过事，又是个当官的，所以“文革”时挨过整。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经的经历，是如何的鲜血淋漓！
　　 事情还得从民国28年（公元1939年）说起。那一年，他的父亲殁了，母亲又害着病，弟妹们还小（后来他们都在年馑中饿死了），家乡遇到年馑，财主逼债，日子过不下去，他只好卖了壮丁，随军到了河南。
　　 他原打算在部队混上几天，等找到机会就溜之大吉。可是，一次他目睹了几个逃兵被抓回来后，活活被打死的惨景。于是，他打消了逃跑的念头，踏踏实实地做了一个当兵的。由于他有几手拳脚，加之身手敏捷，又略识文墨，作战勇敢，因此时间不长，就干上了个正排级。后来，他们的部队又被调往河南，开赴前线作战。
　　 他打的第一次硬仗是一次遭遇战。那一次，他们的连队在一次行军途中和日本兵不期而遇了。这一仗打得很惨烈，他们的连队凭借着有利地形，把日本人逼进了高粱地。鬼子们使用的是梭子枪，就是说能连续发射子弹；而他们国军使用的是“牛腿”，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然后退膛再装。有的战士还来不及瞄准，就被鬼子撂倒了！看着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血泊中，这样耗下去，只能全军覆没！他当时什么也不顾了，就扔掉“牛腿”，拔出插在背上的大刀（他们的部队每人都带着两样家伙），喊了一声“杀呀”！一个虎跃，冲出战壕！
　　 这一喊，无数的战士都冲出来了！满地里的杀声，刀枪的撞击声！
　　 这些鬼子们，不知道吃了什么药，眼睁睁地死到临头，眼睁睁的就要命归阴曹，还是那样的穷凶极恶！战斗结束，整个的高粱地被踏平了，鬼子的尸体摆了一地！他的那个正排级，就是那一次被提拔的。
　　 他们的连长是个年轻的军官，听说还是个什么军校毕业的，没什么作战经验，可是寻欢作乐打麻将玩女人却是个内行。有一次急行军之后，在营地驻扎。大概当天晚上玩过了头，第二天也就睡过了头。由于没有及时接听电话（电话在他的房子放着，他玩女人，谁敢进屋），耽误了撤退时间。等到得知撤退命令的时候，已经晚了。动身不久，鬼子兵就围住了他们！连长虽说是个纨绔公子，指挥无能，但打仗挺勇敢，一点也不怕死！看到敌人围上来了，他就没头没脑地端着冲锋枪，什么也不顾，冲着漫山遍野扑来的鬼子兵一阵狂扫！——他被打死了，他的这一连人全部成了俘虏！
　　 战斗结束，他们被押解到他们原来驻扎的地方，这里已经变成了日本人的宿营地。日本兵从早到晚都在大操场“杀呀、冲呀”地练兵，他们那一连人则被关在一个大仓库里“待命”。
　　 第二天早上，他们那一连人被领出来，围了个半圈，站在操场的一端。间距两米，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他们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各人的号码。他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号码是105号。在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站着一队年轻的日本兵。这些日本兵大概都是新兵，有些人看起来稚气未脱，多是些娃娃兵。他在心里嘀咕着：“这些日本人要干什么呢？”
　　 这时候，只见一个日本勤务兵端来一只盘子，上面放着一沓子卡片。紧接着，从队伍里走出来一个娃娃兵，他像抓阄儿一样地从盘子里摸了一块纸片，看了看号码，“丁郎认父”似的，又望了望站在不远处的俘虏兵。然后，这个娃娃兵迈着“狼步”，走到一个俘虏面前。这时候，只见他一个快步，闪电一般的一脚踹倒面前的俘虏兵，抡起刺刀，一阵猛戳！一边戳，一边鬼哭狼嚎般地大叫！
　　 操场上，一边是撕心裂肺的喊叫，一边是鬼子们丧心病狂地狞笑！——事后才知道，他们这些俘虏们胸前挂着的那张编码，是和日本兵抓的那张阄儿对号入座的！日本兵把俘虏当做实验品，专门供这些娃娃兵杀人练胆！
　　 好险哪！那一次被杀的是104号，自己是105！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这位战友被剁成肉酱！
　　 这样的惨剧差不多每天都上演着，他们这一连人由150人，变成了149、148.、140……鬼子们杀人的手段也日新月异了……这就是日本人！日本兵！
　　 有一次，一个俘虏兵不知用什么办法弄松了自己的绑绳，慢慢地腾出了自己的手。等到那个练手的小日本向他凶神恶煞地向他扑来时，他猛一扬手，一个重拳就把小日本击昏了！看来他是一个武林高手，还没等那个日本兵反应过来，他就夺过枪，三下五除二地结束了这个鬼子的狗命！然后，他又迅雷不及掩耳地举起枪，朝对面的日本兵扫了一梭子！……后来，他死的好惨！被剜眼，被割鼻，被剥皮，被割舌；鬼子们在他剥光了皮的身上撒盐，就这样他被折磨了一整天，最后慢慢地死去！
　　 大家都说，他死得值！一条命换了三个鬼子（一个被他打死，两个被他射杀）！
　　 后来，鬼子兵变精了！他们怕吃眼前亏，要杀人的时候，首先远远地射杀你，然后再近距离地折磨你！——后来，也许原来的杀人方法对他们来说，也腻了；也许，他们受了先射杀再屠杀这种“先进方法”的启发，他们干脆把俘虏当活靶，看谁能一枪命中脑门，看谁打得准，打得狠！命中脑门，竖起大拇指，鬼一样地狞笑一阵子；命中头部，鼓一阵子魔掌，鬼一般的嚎叫一通！就这样，直到“活靶子”变成了马蜂窝，最后才拖去喂狼狗！
　　 这些杀人狂，把他们的“战利品”，一点儿都舍不得“浪费”！
　　 忽然有一天，他们停止了这种大屠杀。日本人接到命令，731部队需要一批“小白鼠”，剩下的80多人，全要送去做“科学实验”。
　　 他们拥挤在两辆大篷车上，在一个黑漆漆的雨夜里，颠簸着向目的地驶去。他们估摸着，这次要去的地方，可能要比死在这里更残酷，更悲惨！他们密谋，要想法子逃出去，逃出去几个就是几个，再怎么说，也不能让鬼子拿中国人做实验品，研究怎样去杀中国人！
　　 也巧，当大篷车在一条大峡谷穿行时，灭火了。日本兵让他们下去推车。他们坐车时间长了，尿也憋了，日本兵也憋了，一下车，全都一字儿摆开，在路边撒起尿来。这时候，有人打了一声唿哨，俘虏们“轰”地一下子，全都四散而逃！他当时一脚没踏稳，打了个趔趄，掉山下了！他以为完蛋了，可是山下的藤萝救了他的命，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因祸得福，白捡了一条命！后来他得知，其余的同袍，不是被活捉，就是被枪杀了！
　　 第二天，凭着太阳的位置，他认出了方向。自己的家在陕西，陕西的大方向在河南的西边。只要向西走，迟早是会走到家的。
　　 河南是敌占区，也是游击区。日本鬼子在这里实行灭绝人性的“三光”政策。随处可见烧焦了的大树，被轰炸得一塌糊涂的残桓败壁。听不到犬吠声，千里无鸡鸣。庄稼地都变成了焦土，起伏的丘陵都成了黑的。远处，一会儿枪声大作，一会儿又死一般的沉寂。
　　 那些日子，吃的喝的成了最大的问题，而最重要的，要隐蔽好自己。他饿着肚子，拖着疲惫的身体，额上冒着虚汗，气喘吁吁。不敢走大路，在地里爬着摸着走。
　　 忽然，他看见不远处似乎有一个村子，那里冒着青烟，有一点活气。他顿时来了精神，也许能讨来点吃的，最重要的是喝点水！——他顿时来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朝那儿奔去！
　　 还离得老远，他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一股血腥味，走近一瞧，他发呆了：这里一定刚刚“三光”过！到处是无头无臂血肉模糊的尸体；女人们都裸着身体，下体血糊糊的，显然被强奸过，又捅了刀子！有一个孕妇死得好惨，她的手被剁了，下体流着血，肚子里的婴儿还蠕动着。显然，她曾经反抗过，才被折磨得活来死去的！在村子的尽头，在一棵棵枝丫的树头，有许多尸体倒挂着，他们有的没有头，有的是一条腿，一只胳膊，血淋淋的，还一点一点地滴着血……显然，这里刚刚洗劫过不久！
　　 村子里，连一个活物都没有，路边的草都沾着血！
　　 他几乎每到一个村堡，一个山庄，一个小屯子，同样的惨景都会重复地出现！
　　 一天，他路过一片空旷的庄稼地时，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呆了！被刨得乱七八糟的一大片黄土地上，倒竖着一双双人的脚！一行行，一排排！好多，好多！地面上，还有挣扎着的痕迹，还有一滩滩的血！
　　 显然，这是日本人，不，是日本鬼子，是东方恶魔，在这里活埋过人！
　　 活埋人是日本人杀戮和平居民的最残酷手段之一：不耗费他们的子弹，不浪费他们的什么东西。
　　 要活埋人了，他们就给要被埋的人各发一把铁锨，然后让你按照他们量好的尺寸挖好坑，欺骗你说这是挖工事，其实是让你自掘坟墓！——坑挖好了，把你推下去，倒竖着，头朝下，脚朝上，一掀一掀地扔着土，直到只剩下两只脚！……那惨景，恐怖的令人发指，听起来让你毛骨悚然！
　　 日本人对于手无寸铁的和平居民，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这些事给别人讲，谁敢信啊！然而，这是千真万确的！
　　 经了这一劫，他给吓糊涂了！好长时间都昏呼呼的。
　　 后来的时间，他白天抄小道，晚上摸黑走。他不敢碰见人，又想见到人。饿了，啃吃草根；渴了，啃吃冰块。有几次，绕过日本人的岗哨时，几乎被鬼子兵发现；经过庄稼地时，险些被榴弹击中；有几次走反了方向，回头重走……他就是这样的，一路里寻吃讨要，一路里餐风宿露；跛着脚，瘸着腿；爬着走，摸着行，耗了多半年的时间，才过了潼关。
　　 他对人说，他的经历，能写厚厚的一本书，可是他在向我讲述他的这段子经历时，却用了两锅烟的时间（农民用烟斗，即烟锅抽烟，抽一锅烟大概30分钟）。
　　 他讲完了自己的经历，长时间的沉默，沉默之后，他愤愤地说：“毒不过日本鬼子！坏不过日本军人！日本军人不是人！毒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