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景，心顿时郁闷起来。“对了，我听凤姨说夫人昨日吐血了，夫人叫她不要声张，凤姨说她考虑了一下，觉得这事不能隐埋，昨日里偷偷告诉我的，凤姨让我悄悄转达给你。我怙计夫人是怕你知道了受不了。”
　　 “是真的吗？”我惶惶然一惊，凤姨是娘的帖身佣人，跟了母亲十来年了，她不会说谎的，我立刻向母亲的房间飞奔而去。
　　 在飞奔而去的路上，我的心乱极了，情绪跌落到了谷底。
　　 母亲已和衣而睡，我趴在她的床头，想起往事种种，那时我和母亲在蓟门乡下，母亲疼我爱我，我们相依为命，可日子里尽是欢歌笑语。如今锦衣玉食可我们的关系却变得如此脆弱，脆弱到许多话题不敢去提及，怕触及到母亲那敏感的神精。
　　 不觉中我已沉沉睡去，梦中母亲在抚摸我的长发。
　　
　　 4
　　 父亲终是夜夜笙歌，乐此不彼。
　　
　　 我尽心尽力地服伺母亲，希望她能平安。我只字不提她的病情，暗中找了大夫，搜索了一些偏方。大夫们都说她这是“血瘀病”，是心病，忧心积郁，日日累积，伤了心肝。用盛开的牡丹花做药引，效果最好。
　　
　　 于是我开始盼牡丹花的花期。心里却也在牵持睿了。
　　
　　 一天，我正在母亲房间小寐，小喜把我弄醒，神神秘秘地盯着我，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有话对我说，于是尾随她出了房间，小喜递给了我一封信笺，是龙飞凤舞的草书，小喜说：“是一位睿公子央求了我好些时候，一定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手由于过份地紧张有些颤抖了，我知道是睿，我日思月盼的睿。睿在信中写的是一首七言诗，乍一看句式、节奏、音节与其它诗无二样，可天姿聪慧的我一眼明了，是睿与我相约在“铜驼陌”巷一酒坊里相见，我叫小喜守口如瓶。
　　 当夜，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想到即将会见到睿，我的心一阵狂喜，又想起睿在信笺最后一句写道“梦中酒后心上秋”，一语双关，既写出了秋天的萧瑟，又描绘出了作者的双重悲愁，“心”、“秋”二字合起来即是“愁”字，可见睿的何苦用心,我禁不住笑出了声。可想到母亲，内心一阵悲哀，母亲至守着父亲，自古以来，红颜的薄命到底是因男人的多情还是薄情？我无从找到答案。
　　 在辗转反侧中天已渐亮了，我匆匆起来，对着镜子梳起了女儿妆，洛阳城那时非常流行的化妆法是“酒晕妆”和“梅花妆”。在脸上涂上两块红红的姻脂，犹如少女喝了醇醇的美酒，红晕漾在脸的两颊，似飞云簇拥，妩媚苒苒，曰“酒晕妆”；“梅花妆”则据传当朝皇上唐玄宗李隆基的爱妃杨贵妃，一日卧在长生殿檐下，有梅花飘落在杨贵妃额上，拂之不去，成五出花，于是宫女竟相效之，称“梅花妆”，是否果真如此无人知晓，只是至此以后，达官贵族及上层社会的妇女都爱此装，再披带缨珞，配上骄奢、雅逸的气息和妩美柔软的姿态，更显得雍荣华贵。
　　 我在我的花格小窗下，临镜梳妆，一时犯起了难，不知该以什么妆束去见睿，我不想把自己配饰得富丽堂皇。我想以我的年纪，清秀干净的脸庞应是最好的妆扮，再稍施水粉，穿上我那件红色的裙子，日暮紫罗裙衣，裙上有瑰丽的花纹，衣服柔薄而精巧，鲜艳又不失本色；肩上披以红、紫、黄为主要暖色调的半臂衫套穿在长衫外，这件帔是我最喜欢的。
　　 穿着打扮完毕，镜中的我线条优美，因裙腰高，越发显得我的身材颀长、挺拨。我在我的房间起舞，长裙被旋起，我好似在空中飘缈的鸿雁，轻盈而欢快，少女的情怀竟是这般。
　　
　　 5
　　 我走在“铜驼陌”巷，只感觉车水马龙，人影交错，各个店家门前的旗帜迎风飘扬，我一路寻来。
　　 睿已在酒坊门外候着我，他挺拔刚劲，气韵飘逸。他站在巷中央，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越发潇洒脱俗，不同凡响。
　　 在见到睿的那一刻我竟羞红了脸，我不是一个矜持的小女子，可那刻我希望自己是个玲珑依顺的可人儿。
　　 睿说这家酒坊是他的朋友开的，他不知我会不会来，在这里等心会宽些，因为人来人往，据说“铜驼陌”巷沸沸扬扬的声音振荡十里；在别处他怕自己会按纳不住内心的焦急等候，在忐忑不安中窒息。邙山一别，他已不是他，因为已被伊人萦。
　　 我笑着随睿进入了酒坊，原来两情相悦，真真是快乐之门，原本抑郁的内心世界忽地被打开，顿时光芒四射，阳光倾泻。
　　 辗转进入了一个雅致的包房，我看到静掩的云窗前的台上有一琴瑟，于是走上前，其弦柱上落了尘土，我轻拭，睿说他近几日一直蜗藏于此，邙山一别，他的志向不知被遗忘在什么地方了，每天只想在醉中找寻伊人的痕迹。
　　 我随手奏起了《潇潇雨》，睿则顺手倒了杯酒，抿了一口，注视着我，睿的后面是一个屏风，上面画着惊艳的牡丹，我知道那是“洛阳红”，富贵而妖娆。我如“洛阳红”般，只想把自己的精致和妩媚呈现在睿的面前，一个女人在喜欢的人面前展示出自己的万般温柔、千般风情，纵使今后终被无情弃，今生，亦不悔；“洛阳红”如我般，绽放着自己，花期如此之短，不能拖沓因循，而耽误了良辰美景。
　　 屋内琴声袅袅，我斜视看到睿一饮而尽的样子，喝酒的姿态让我过目不忘，那种男人的饮酒的豪情，生生印在了我最深的记忆里，挥之不去。睿该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吧，他有男子干脆简单的热情，没有桀骜不羁的品性；他有男儿进取向上、辅佐君王成就王霸大业的志向和理想，没有浮澡的夸夸其辞。
　　 我们对斟共饮，做诗绘画，题诗赏玩。
　　 我们切磋琴艺，煮酒论千古，笑谈天下事。
　　
　　 不觉落日斜照着楼头，影子映到我们身上，睿说送我回去。我们走在“铜驼陌”巷，睿问我：“这里常来吗？”我说：“很少，父亲曾说市井之地，女儿家不宜。”
　　 睿指着两旁的高楼瓦屋说：“你看，日暮黄昏时分，家家炊烟袅袅上升，犹如蒙蒙烟雨，暮霭纷纷扬扬，这就是有名的‘铜驼暮雨’，很值得一见。”
　　 果不其然，“铜驼暮雨”诗一般地朦胧，可我觉得它犹如浴中的女子，舒展美伦美奂的玉臂，雾一般的长发在烟雨中飘扬。想不到嚣闹了一天的街巷，竟也有如诗如画的时刻。
　　 当我们走到尽头，看见了洛河,让人心旷神怡的洛河。
　　 我兴奋地叫了起来，向它奔去，它风平浪静，充满着诗情画意，河面上。我望着身后的睿，想起了一句话“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只愿这一刻成为永恒，就让洛河为我们作证吧！
　　
　　 我得意地笑，睿不解，只因是我见到洛河太高兴的缘故吧！
　　
　　 在离家百米之遥，睿目送我走入宅中，当我回到庭院，就感觉气氛不对，这时小喜跑了过来，几乎是哭着对我说：“小姐，你可回来了，老爷什么都知道了，刚才对夫人发火，夫人一急吐血了。”
　　 父亲发火在我预料中，可不曾想到会连累到母亲。我径直来到母亲处，沉默无语，母亲越发削瘦了，风吹着竹帘，啪啪作响，母亲语重心长，她希望能惊醒梦中人：
　　 “孩子，人生真的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只有深深的愁苦孤寂，只有片刻欢娱之后的自怜自伤，不管怎样，你的父亲终是爱你的。”
　　 “我的心已给了睿，他不是那种薄幸的男子，相信我，娘。”
　　 娘只是用手掩住心口，不再言语。
　　
　　 6
　　 父亲对我严加看管，父亲说：“男人没业怎成家，他不是高官显赫，更没参政威权，要我答应，除非他有一天出人头地。”
　　 我回应了一句：“不是都说成家立业吗？没有成家何谈立业。”
　　 父亲恼羞成怒，不再理睬我。
　　
　　 在悄然静寂中牡丹花开了，我欣喜若狂，只是没了以往赏花的雅致。我摘下了牡丹的花瓣，熬成了汁，鲜红鲜红的，倒在母亲的药罐里，做药引。我祈祷母亲的病快些好。
　　 我出不去，内心惆怅不已，在暮里黄昏写满了一张张的信笺，然而浮雁鱼沉，寄不出我封封沾染相思的话语。在每个晦暗如阴的黑夜，唯一的思绪就是荦挂睿，切切的盼，遥遥的望，那些信笺已化作千滴热泪，无论如何都要支撑到那一天，把千梦万梦中的睿拿到相见的那天细细端详。
　　 我选了一颗最绰绝的“洛阳红”，想托小喜送给睿，我央求了她好长时间，小喜才答应，她惧怕父亲。她说只送到“铜驼陌”巷的酒坊里，我已足矣，心却在牵持睿到底收到没有。
　　 今年的牡丹花期出奇的短，母亲没等我把配好的药熬完，就离去了。在暮色中我看见了“洛阳红”的点点残红，如血般啼泣，那一定是母亲的眼泪。
　　 没想到母亲离去的第二日，父亲竟将一名女子迎娶回了家，并张灯结彩。我见过那名女子，是“凝桂坊”里那位婀娜的舞女，我和她年纪不相上下。还好，母亲看不到了，否则她该是怎样的心碎肠断。
　　
　　 从下人口中得知她叫红芍，我讨厌她，她玉臂外露，只知纠缠着父亲，她困倦慵懒的神情，却让父亲对她言听计从，一个狡猾如狐狸的娇艳女子。
　　
　　 我不知睿是否如我般坚持着这份情感。我曾偷偷溜出去找睿，可不见他的踪迹，酒坊的老板也不知睿的去向。我在忧悒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7
　　 一晃，两年过去了。
　　 “小姐，睿公子来提亲了。”小喜大呼，我似梦中，盯着小喜，露出不信的神情。“是真的，你自己去看看吧！”
　　 我向大厅奔跑，又回头，对镜理了理头发和衣衫，与往常相同无异，再次狂奔。
　　 真的是睿，我见到了睿，两年不见，他依旧是仪表非凡，闪着睿智的眼睛，有着出众才华非一般人所没有的脱俗气质。
　　 奇怪，父亲竟没有将睿推赶出门庭，正在诧异，父亲说：“你们谈谈吧”，然后挽着红芍离开了。
　　 如雾水一团，百思不得其解。
　　 睿说：“我埋头苦读，应了进士试及第，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
　　 “为何不给我你的任何消息，我四处找寻打听，整夜梦魂萦绕。”
　　 “知道吗？当年收到你送给我的那颗‘洛阳红’，我没离开过它，直到它在恬静的幽光中萎谢，消殒的花瓣在沉沦中飘逸。我收到的不是简单的‘洛阳红’，而是稀世绝品!是泠儿对我的全部心意，所以我要有所为。”
　　 “我父亲同意了吗？”
　　 “是啊，我们商议好了，明年的三月十五是我们的大婚之日。”
　　 恍若梦般！
　　
　　 我看着华美的嫁衣，想到再过数日就是睿的新娘了，好不欢喜。谁曾料，在那年胡人入侵，军令如山，睿必须赶赴安西，为国安边。他来不及与我细语，便上路了。当我得知这个消息，快马加鞭，在城郊见到了睿，依稀记得离别时，第一次发现洛阳的风竟如此大，它掀起了睿左侧发鬓处的一缕长发，急促地在我眼前飘来又飘去。如同我摇摆的心，害怕这一别它将永远停止，挥手之间，泪流满面。此后，我的心底羁留了一个永恒的期待。“睿，放心地去吧，我会守着你，在洛阳等候你的归来，做你今生来世永远的新娘。”许多的事情找不到任何的原委和解释的理由，在那一刻有了魂荦梦萦，有了生死相依。
　　 我的睿就这样走了，再没了他的音信和消息。在那个陌生的边塞，睿呀，你是否在深夜聆听狂风掀起尘沙的声音，你是否把所有的苍凉和不经意的心意，全倾泻的那无烟的荒漠里了。睿呀，你是否在心灵深处有一种彷徨，对故乡的眷恋和征途的寂寞，在大漠的落日下，狂沙飞舞，是否会思念起那个与你对斟共饮，做诗绘画，题诗赏玩；切磋琴艺，煮酒论千古，笑谈天下事的泠儿。
　　
　　 父亲劝我再嫁，拗不过我的性子，只好作罢。
　　
　　 天宝十四载(755)，安禄山经过累年的策划和准备，终于于十一月在范阳发动叛乱，并很快就攻下洛阳，自行称帝，国号燕。
　　 洛阳城内兵荒马乱，一片狼迹，父亲的爱妾红芍，里应外合，将家中的财宝洗劫一空，并将我和父亲捆绑在厅内，我凝视着我的父亲，曾经伟岸的身躯已不再挺拔，曾经俊逸的面庞已渐改，他已不复年轻。父亲从奢靡到落魄，一直低语着一句话“妻子的真情容易得到，爱妾的心思难以猜测。”红芍临走，还命人把我们都给杀掉。
　　 父亲就这样死于非命，而杀手们见我有几分姿色，对我进行了人世间最原始的蹂躏，而后卖掉，我被转了几道手，卖到了一个烟花巷柳之地。没人知道我是谁，我也快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了，每日被涂沫上厚厚的胭脂水粉，每日出卖着自己的灵魂，悲也默默，喜也默默，不，再没有可喜之事了，我已是一具空壳。
　　 我几次来到洛河，想投入到它的怀抱，洗净身上的污淖。可我想见睿一眼，只是想知道他的消息，只是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8
　　 至德二载春夏间，刚过了牡丹花期。
　　 一日傍晚，来了一位客人，喝得酩酊大醉，将灯拈灭，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也没必要看清他的样子，他把我摔到床上，一阵柔波乳浪后沉沉睡去。
　　 “泠儿，泠儿。”
　　 仿佛千年前的一声呼唤，内心深处的灵魂被生生触动。我惊似地睁开双眼，只见天未亮，那位客人在窗边呢喃低语：
　　
　　 “遥想当年，顿足凝眸，
　　 有多少相思欢娱，岂料聚散悠悠。
　　 几番春暮，可惜流年，
　　 悔当初，惹我一朝心事，只因不见了盈盈旧人。
　　 寻遍天涯路，却不知伊人在何处。”
　　
　　 “是睿。”我坐在床上，心在颤抖，泪涌而出，肝肠寸断。透过昏昏的尘烟，找寻我的睿，曾经挺拔刚劲、气韵飘逸的睿，无奈，全堆积在这溶溶的夜色里了。
　　 我不能让睿看出我是泠儿，想不到今时今日我们是这样的见面。老天，你怎如此造化弄人，这就是我和睿的宿命吗？我在黑暗处，半掩着脸，渐渐看清了睿，睿昔日的睿智、儒雅已凝成今日的豪情、飒爽。
　　 睿倚窗用埙吹奏的出塞曲，在我耳边回响，我仿佛看到了烟尘漠漠的边塞，看到睿举弓射雕的豪情。
　　 睿已准备离开走去，他对着床上的女子说：“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泠儿的女孩，我在找寻她，她天姿聪慧，纯洁无瑕，我从千里之外，踏着仆仆的风尘，在经过满是萋萋芳草和旧时相识的家园后，却不见了我的绝世珍宝。”
　　
　　 泪水已模糊了双眼，只依稀记得曾经我和睿倚栏共语；
　　 曾经我和睿邙山远眺，共赏“铜驼暮雨”；
　　 曾经我要做睿的新娘，我要在“洛阳红”边轻盈飘舞。
　　
　　 睿已不复归去，我已非昨日之我，我们都深守那份刻骨铭心的诺言，那份爱恋，那份牵挂，让它裹在厚厚尘埃的长卷里吧，有朝一日被世人打开，会依稀记得这段尘封往事。
　　
　　 我仿佛看到母亲在洛河之上向我招手。
　　
　　 母亲，我来了。
　　
　　 洛河，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