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最热的时候，母亲给我和小妹换上了新衣服，早早地便来到了外婆家。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一天是四舅结婚的日子。然后大人们拿着名单，派了一些人，早早便去接亲。小姨一家人因为是在林场，所以提前下来了，寄住在一位亲属家里，四舅也是到这位亲属家去接的亲。
　　
　　 大人们快走的时候，我突然想跟着去，我要看朵朵有没有跟来。但这次父亲没有同意，说结亲的人是单数，接回来正好成双，我再去人就多了。尽管我不开心，可我也没有敢闹，仿佛一家人都充满了喜气，也都在忙忙碌碌，估计就算我闹，也没人理我。
　　
　　 外面响起了鞭炮声的时候，我们兴奋地跑出去，去看我的四舅妈，今天的新娘子。我清楚地记得，四舅妈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上衣，那时没有婚纱，她只是在胸前别了一朵红花，算是代表着一个身份。而四舅却穿上了他那套退伍时的军装，显得英姿勃勃的。
　　
　　 我也看到了后面的朵朵，她今天也穿得很干净，那根朝天辫还在颤颤着。我亲热地叫着她，递给她一块糖，来感谢那天她对我的关照。这个举动却被大人们发现了，二姨把我和她拉在一起，哟，还挺般配的呢。
　　
　　 大人们在笑，我听着不像好话，但也不太明白，只是拉着朵朵跑开了。
　　
　　 打这一天，四舅妈进了外婆的家门，从那以后，幸福的微笑便常挂在她的脸上。她所做的事，就是侍奉外公外婆，还有外婆的父母，我的太姥爷和太姥姥，这二老一直是跟着外婆生活的。四舅妈的勤劳，和她漂亮的外表极不相称，我不止一次地听母亲念叨着，说四舅妈真是厉害，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女人，能干那么多的活，还不喊累。
　　
　　 就这样，四舅妈安安分分地做着人家的媳妇，她的生活也显得重复而机械。时间久了，没有人再有兴趣提她和四舅之间的近亲关系，四舅和她的这一段超乎寻常的爱情，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话题。直到20年以后，1997年，四舅和她，又重新备受人关注起来。
　　
　　 （四）
　　
　　 那一年，我28了，家人催促我快点成家，都已经快要到了和我翻脸的地步。其实我不是不想成家，但此时我的父亲已经是公安局的一把手，来我家提亲的，都带着那一种莫名其妙的笑，我想用个“谄媚”绝不为过。
　　
　　 母亲说了我几回，看我不置可否，她只好改变战术，要我亲自去选，不管穷富，我愿意就行。但是，她的这个想法立刻得到了父亲的否决，父亲甚至在酒后还严厉地警告过我，你要找就得找个门当户对的，你别打那个朵朵的主意，你别想学你四舅，再说，她的辈份也比你高。
　　
　　 我刚刚给朵朵写了信，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封信，其实朵朵在镇上一家鞋厂打工，我要想找她，半个小时也就到了，但我仿佛一见到她就不会说话，反倒是写信能让我尽情展现语言上的才华。今天听到父亲的训斥，我索性放下饭碗，直接打了一个微型车，去找朵朵。
　　
　　 朵朵给我回信的时候，还算客气，只是见了我从来没给过好脸子。此时她看了一眼身后的女伴，再回过头来已经有些忸怩，没想到这小辣椒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然后她一如既往地冲着我瞪眼睛，又干什么来了？
　　
　　 我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最后还是她问，吃过饭了吗？
　　
　　 我说没有。
　　
　　 朵朵回头和谁说了一声，然后对我说，走吧，吃饭去。后面已经有人笑起来，朵朵，不请我们吗？
　　
　　 紧接着就是笑声不断，我讪讪着跟朵朵出门的时候，又挨了她的数个白眼。那一晚，我叫了酒，她说为什么想喝酒？你平时也不爱喝酒呀。
　　
　　 我说我想喝，于是我就喝了，后来给她也倒了一杯，等一瓶白酒进肚的时候，我突然变得口齿清晰起来，朵朵，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我爸骂我了，说让我别打你的主意，说我们辈份不同。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朵朵的脸蛋红红的，在灯光下显得很有些妩媚，她还在努力地瞪着我，但声音却明显透着温柔，你本来就不该打我的主意，你爸说得对。
　　
　　 凭什么？我尽力睁大着的眼睛，以显示对她的抗议。难道你也在乎那辈份？咱们又不是近亲，再说，近亲怎么了，四舅和四舅妈，不也生活得好好的吗？
　　
　　 朵朵嗤的一声就笑了，是一种冷笑，或者说是哂笑，就是因为有你四舅做例子，所以我才寒透了心，这男人啊。
　　
　　 四舅怎么了？我迷惑了。
　　
　　 朵朵看了我两眼，你真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你的四舅，现在正在要求离婚，要求解除那个他发誓要爱一辈子的人，那个女人，我的表姐，为了他没过门就去做了绝育手术，为了他放弃了做母亲的权利，给他们家送走了四位老人了，才四十多岁就白了一半头发，现在呢，是他妈的该到了抛弃的时候了，对吧。
　　
　　 朵朵骂人了，我觉得该骂，如果这是事实，但这可能是事实吗？
　　
　　 （五）
　　
　　 你少管，你别问，这事轮得到你管吗？这是父亲对我的回答，父亲显得很暴躁，又骂了我一句，你算干啥的知道吗？
　　
　　 我又把头转向母亲，母亲也没有帮我，反而跟着父亲一起骂我，大人的事，轮得着你管吗？再说，你管得了吗？
　　
　　 他们只是在说我不该管和管不了，但他们都没有一个人否认这个事实，难道，我心中那耿直倔强的四舅真的变了？变成一个比陈世美还陈世美的禽兽？我不敢想。在我眼里，四舅妈是典型的贤妻良母，真的像朵朵说的那样，侍候走了四位老人。最后走的，是我的太姥爷，九十岁的人了，瘫痪在床整整三年，四舅妈端屎端尿擦身子，该她干的不该她干的，她都做了。直到太姥爷走的时候，竟然没让老人生过褥疮，所以老人临闭眼的时候拉住四舅妈的手，流着泪说，闺女，这些年苦了你了。
　　
　　 是苦了她了，当年如花似玉的一个人，现在皱纹满脸，她比母亲小十多岁，看起来比母亲还要苍老。反观四舅，这些年家里事不用他操一点心，又混上了五金商店的经理，那真是春风得意，满面红光，比起四舅妈来说，四舅真的是魅力十足。但就是外表上的差距，就能成为他负心薄情的理由吗？
　　
　　 我想怒吼几声，可我发现自己已经喊不出来，父亲还在那跳着脚骂，骂我跟谁喝成这样，是不是又去找那个朵朵。
　　
　　 母亲劝了父亲几句，他们之间立刻又演化成另外一场斗争，直到小妹从房间里出来，这场混战才平息下来。小妹在家里一直能起到平衡的作用，父母听她的，包括我这个当哥哥的，也得听她的。她拉着我就进了房间，哥，四舅的事，我早就听说了，我也生气，可是爸说得对，这事不是咱们能管的，他是咱舅。
　　
　　 第二天，我酒醒了，我又去见了朵朵。她还在班上，我在门口叫了一声朵朵，她立刻紧张地跑过来，小声地训斥我，精神病，我没名字呀，都奔三十了，你还叫什么小名。
　　
　　 我说，朵朵，我四舅的事，我当外甥的管不了，可是你不能因为他这样，就得说我也得这样吧。
　　
　　 朵朵冷着脸，就为这事来的？谁指望你管了，你四舅公开把那个女人招进五金商店，做了他的秘书，如胶似漆的，多有能耐呀！你是他外甥，人都说外甥随舅舅，你怎么也得比他强。
　　
　　 她转身就回去了，继续她手上的工作，再也没抬头看我一眼。
　　
　　 我站在四舅妈的后面，她正在全身贯注地往坛子里摆放着黄瓜咸菜，却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四舅妈的咸菜，是公认的好吃，这个世界上仿佛没有她不会干的，就连我想理发了，有时候也不愿意去理发店，直接来找她。她就在院子里给我摆个椅子，然后拿出一把剃头用的推子，麻利地给我剪个学生头。而今，这双灵巧的手，已经枯干得全是老皮老茧。但和她头上的半白的头发相比，这双手却还算年轻。这些年我还真没有这么认真看过四舅妈，此时只看她的背影，我竟然就有些心酸了。
　　
　　 四舅妈腌好了一坛子，又去打开另外一个坛子，她突然回头看见了我，露出了一个笑容，你什么时候来的，吓了我一跳。
　　
　　 我克制住自己的激动，随便找点话说，舅妈，你腌这么多咸菜干什么，现在不就是你们两口人了吗？
　　
　　 四舅妈嘴一努，你三舅全家都搬回来了，我带他们一份。
　　
　　 三舅回来了，我有点困惑，他们怎么不在自己家住？
　　 四舅妈又继续着手头的工作，边干边说，这不你太姥爷和太姥都走了，剩下的房子也没人住，你四舅说你三舅家住在半山腰，上下班都不方便，还是搬回来一起住吧。
　　
　　 我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对劲，但我得仔细想想，这四间房子是四舅前几年重新翻盖的，按理说是他和四舅妈的财产，现在把三舅弄来，不会有什么蹊跷吧？
　　
　　 那一天，我带着一头雾水就走了，四舅妈送我的时候，紧着问我有事吗？我说没事，她不太相信地看了我两眼，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
　　
　　 （六）
　　
　　 四舅做了手脚，又托了关系，没经四舅妈同意就把房产证改了，一半是三舅的，一半是自己的，看来三舅搬回家的目的，也就是为了这个了。那天，我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郁闷，请朵朵出来吃饭，她没有拒绝，而且她喝的酒比我还多，然后就痛骂我的四舅，连我外公家的祖宗十八代都奉承了几句。
　　
　　 我听着既别扭又痛快，后来朵朵说她不行了，要回宿舍。我说我送你，站起来却一下子坐倒在地上，然后朵朵就开始笑，笑够了就伸手来拉我。拉了两下，没拉起来，她自己也跌倒在我的怀里。后来那个小吃部的老板出来了，他叫几个服务员上来搀起我们，我听他对服务员说了一句，你去给打个车，这是刘局长的公子。我知道刘局长就是我的父亲，但我是什么“公子”吗？我听见别人这么说就烦，就算给我打车我也不想感激。
　　
　　 天很晚了，那个服务员没有打到微型车，只找了一辆三轮车来。狭小的车厢，使我和朵朵只能紧紧挨着坐。我尽量把头扭过去，免得让自己的酒气冲着朵朵。但朵朵却歪在我的身上，这使我多少有些受宠若惊。我回过头，轻声叫着她，朵朵，骂够了没有？
　　
　　 我们离得很近，朵朵的发丝都已经蹭到了我的脸上。她迷迷糊糊说了一句，没骂够，就是骂累了，要不你替我骂两句。
　　
　　 我突然咬了她的耳朵一下，咬得很轻，朵朵挣了一下，但终于还是没有离开我的肩头，这一路，我们再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偎着，如果不是那个破三轮开得还挺快，我真希望能永远这么颠簸下去。
　　
　　 接下来，四舅妈的事情发展得一如中国大多数即将破裂的家庭一样，四舅妈显然被四舅的这种无情震怒了，我心里暗暗希望她能去法院告他，至少也能把房子的产权要回来，谁不知道这就是她和四舅的共同财产，如果上法庭作证，我肯定第一个冲上去。但是四舅妈并没有，她只是像极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四处找亲戚朋友哭诉。
　　
　　 亲戚们的反应都很同情，有的也跟着她骂四舅不是人，找到我父母头上的时候，我和小妹躲在了屋里，隐约能听四舅妈的哭泣。我更听到了父亲的骂声，这一次，父亲连三舅都骂上了，这让我觉得很解气。四舅薄情寡义，三舅这个当哥哥的一点正义感都没有，反而去跟着帮腔凑热闹，也真算糊涂透顶了。
　　
　　 但骂归骂，同情归同情，没有人为四舅妈出头主持公道。父亲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叹了口气，我这当姐夫的，也不好管小舅子的私生活呀，只有你这当姐姐的劝劝去吧。
　　
　　 母亲也表现得很无奈，没法劝，越劝越厉害，老四这脾气算没治了，撞南墙也不回头。
　　
　　 说到这的时候，父亲把头扭向了我，你的脾气就像你四舅，知道吗？我告诉你，以后少打那个朵朵的主意，现在她们家人，对这边的亲属都恨之入骨，你打主意也白打。
　　
　　 我把饭碗一放，正想回敬几句，还是小妹撅着嘴说了一句，吃饭，吃饭。
　　
　　 那几天，我在单位坐卧不安，抽空我就跑出来，大舅二舅，你们管不管？大舅二舅都摇着头，和母亲的口径一致，真是一奶同胞，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
　　
　　 我又去找二姨三姨，三姨还客气，我是当妹妹的，这种事不好我出面，就算是你四舅不对，也轮不到我说话呀，何况你还是个当外甥的，你操的哪门子心。
　　
　　 二姨则直接给了我一脚，母亲的娘家人，最厉害的就是这个二姨，然后她就痛骂我一顿，说我没事闲的，多管闲事，又开始骂我不争气，小妹都定婚了，我这个当哥的还没有一点进展，这不是要耽误妹妹吗？最后她开始提到朵朵，那个丫头自小就野，和男孩子都敢动手打架，你要是娶了她，不得受一辈子气。
　　
　　 我受了一肚子气，终于在二姨这发泄出来，二姨，你的正义感哪去了？大舅二舅他们不管，三舅和四舅一个鼻孔出气，你也这样，那咱们老陈家，可真是没个正经人了。
　　
　　 二姨没见过我这么和她喊过，一时竟愣在当场，好半天才回味过来，滚，什么咱们老陈家，我们老陈家的事不用你管，你是老刘家的。
　　
　　
　　 （七）
　　
　　 二姨到底还是出面了，在她的协调下，出现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平稳”局面。四舅暂时不提离婚的事了，而且四舅妈也到了四舅的商店里工作，和那个据说比我还小四五岁的女秘书小娣，一起共事四舅。
　　
　　 她们就这样相安无事了？至少我看到的是表面上的平静。我觉得我已经尽了力，通过这件事，三舅见了我不说话，四舅见了我直翻白眼，母亲的这一伙娘家人，仿佛一下子就和我疏远了。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后来我想想，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做的？是为了正义？是为了抱不平？还是为了朵朵。我觉得我好象并没有那么高尚的正义，主要目的还是想向朵朵证明什么吧，证明我不会随舅舅的，我是一个有正义感有良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