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萍不只是抱怨李黎，她对女儿由不满变为憎恨，象憎恨仇人一样憎恨。
　　 开初，李黎给她说，她的恋人是一个农村小伙子，也是大学本科毕业，也是公司里的一个中层管理人员。从李婉萍离开松陵村的那一天起，她就下决心将三年的插队生活埋藏，她就下决心和农村割断联系，这样，她的心灵才会安宁一些。1970年，李婉萍回到西安市以后，她就从生活的字典中把“插队”、“农村”、“知青”这些字眼抠掉了。对于单位上或同学们举办的有关纪念知青、插队的活动她一概不参加，她甚至否认自己插过队当过知青。她给她的学生从未讲过那一段历史。她一听她的女儿说她的男朋友是农村人就断然拒绝了。从李黎的言谈中她知道了，女儿已为她的男朋友堕过两次胎。女儿把事情做到了这种田步，她的拒绝顶什么用？她知道，出生于八十年代的女儿和她的母亲对待性与爱的态度大不一样，可她还是希望女儿崇尚古典式的爱情，能够专一，不要把男女之事看得太轻率。希望不等于存在。于是，她默认了女儿的恋情。无意间，她问女儿，小伙子是哪里人。女儿说，老家在凤山县松陵村。她一听，手中的碗差一点掉在了地板上。她放下碗，严肃地说，不行。女儿问她：为什么不行？你不是在凤山县松陵村插过队吗？她恶狠狠地说，谁说我在凤山县松陵村插过队？女儿一头雾水，不认识似的看着她。女儿说得很坚决：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女儿要用她的婚姻把自己的母亲和松陵村勾挂牵连在一起。如果这事成为真的，小伙子的父母亲不就是自己的亲家吗？说不定女儿的男朋友就是他的邻居，也许是他的侄儿——他有三个亲弟弟三个堂弟。她无法面对松陵村，无法面对松陵村的每一个人。
　　 李婉萍和女儿大吵大闹了一场。她无奈的威胁女儿：有你这个男朋友就没有我这个当妈妈的。要男朋友还是要妈妈，你选择。
　　 有这么严重吗？这是为什么？女儿竟然哭了。她却缄口不语。李黎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和她交谈，女儿想从她嘴里掏出来真相。
　　 这不等于李黎要在她的心上挖一刀吗？真相是什么？真相是她自己不可饶恕自己的一桩罪孽。这罪孽黑如夜晚，这罪孽和黑夜紧密相连。黑夜是她的人生宿命。是黑夜染黑了她的心？关键时刻的每一个黑夜不是冰冰凉凉的，便是沉甸甸的——
　　 1951年腊月十四日，她出生的那个夜晚如弓一样紧绷在古城上空。黑夜的味道如铁，气氛紧张似鼓。傍晚，在他们一家居住的不远处，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枪毙了三十七个反革命分子。天一黑，父亲将刺耳的枪声关在了门外，午夜时，母亲呻唤了几声，一个叫做李婉萍的女孩子临盆落草了。那是一个北风卷地，十分粗砺的夜晚。
　　 1968年元月6日，李婉萍和她的同学们上了一辆开往凤山县的解放牌大卡车。本来。200多公里的路程，赶天黑一定会赶到的，谁也没有想到，汽车开进凤山县境内，在下龙尾沟的长坡时，车的轮胎滑进了水沟。尽管，没伤一个人，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将汽车拖到了路面上。李婉萍他们到松陵村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人生中又一个难忘的黑夜。六个知识青年在灯下吃了农民做的第一顿饭。李婉萍和她的另外两个女同学走进那间土厦房，她一看见那土头土脑简单笨拙的土炕，心凉了。住在隔壁的三个男同学在叫喊：哇！要睡土炕了。李婉萍铺好铺盖，坐在灯下，在日记本上写道：我的插队生活从今夜晚开始。
　　 对于李婉萍来说，1969年5月1日之夜太尖锐了，就在那天晚上，她和他的爱情被黑夜一口吞咽了。
　　 他进来的时候，尽管夜已很深了，但夜色温柔，夜晚的面目是和善的。是她把他约到知青点的厦房中来的。她的其他五个同学都回城过节去了。她觉得，约他到知青点来幽会是最安全最理想的。李婉萍根本想不到，她的同学集体回城是大队革委会和生产队长有意识的安排。李婉萍以为，她和他之间的事情无人知晓，他们的恋情处于“地下”状态。在白天劳动的时候，在人多的地方，这一对小年轻连过头的话都不说，他本来就寡言少语，显得比实际年龄老练多了。李婉萍虽然做过两次人流，都是在西安做的，连李婉萍的父母也不知道这事，松陵村的农民压根就不知道。因此，他是放心地、很坦然走进知青点她居住的房间的。他们象在自己家里一样脱得一丝不挂——当松陵村大队革委会民兵小分队的三个队员踏开房子门进来的时候，他们正搂抱在一起。使李婉萍没有想到的是，在应当害怕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有害怕，他给民兵小分队的三个队员说，你们出去，我们不会跑的，我们穿上衣服跟你们走。三个民兵小分队的队员赖着不走。于是，他又把她搂住了，他们搂抱着重新躺进了被窝。直到村委会主任来了，把三个年轻人喝走，两个人才穿戴整齐走出了厦房，走进了大队革委会。
　　 审问连夜进行。
　　 第二天，她被带到公社革委会审问，审问她的两个公社干部给她说，他已经交代了是他奸污了她。不！李婉萍喊叫着：不是奸污，是她情愿的。她仿佛是自言自语：我爱他，真的爱他。她那柔软的话语被两个男人的笑声淹没了，一个中年干部说，一个漂亮的女知青能爱上“狗崽子”？这话谁信？李婉萍丝毫不知羞，她强调：我和他在一起不止十次八次了。年轻的干部说，你还替他说话？瓜怂一个。正因为她说的是真话，才没有人相信。
　　 后来，李婉萍才知道，无论是在大队革委会、公社革委会，还是凤山县公安局，他都一口咬定：是他奸污了李婉萍。显而易见，他想用自己的血把李婉萍冲洗干净。
　　 承认不承认他奸污了她，是关乎她的声誉和前途的大事。公社革委会的领导和县公安局的公安干警将这件事的性质以及和她自己的关系给她说了一遍又一遍。公社革委会的主任给她做了承诺：只要她承认是他强行奸污了她，公社革委会不但负责保住她的声誉，而且叫她提前回城，招工招干部优先考虑。不然引起的后果她自己负责。
　　 她首先想到的是他。她不能只顾自己而把他推到崖下去。她不能害他，她要救他。可是，她没有坚持下来，公社革委会的领导和县公安局的干警威胁她：她如果不承认是他奸污了她，立即宣布逮捕她。她非担保不住将来有工作，还要判刑的。她的前途完蛋了。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李婉萍的心理防线被打开了，她溃退了。她答应了，按照公社革委会主任的意图回答。她提出了一个条件；见他一面。公安干警给她让了步，同意她见他。最后的见面是在晚上。
　　 在李婉萍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混混沌沌的夜晚。电灯光下，他的脸色煞白，几天的折磨使他削瘦而虚弱。她问他：你承认了？她连问了三声，他都没有回答。他对她只一瞥，目光中没有一丝恐惧，脸庞上挂着苍白的轻蔑。公安干警不再叫她开口。她只是看着他。他的目光却在别处。她哭了，悲怆地哭了。他的脸上，死白死白的，他再也没有看她。
　　 回到那间窄小的房间，她在谈话笔录上签了名。她没有看那谈话笔录，公安干警告诉了谈话笔录的内容：他强奸了她。
　　 从县公安局出来，蹲在街道上，她不顾及行人的目光，放声大哭。她没有回松陵村，当天就搭车回到了西安市。她不止一次地在护城河岸徘徊过，却没有跳下去的勇气。她没有料到，她的签名会将他推向不归之路，没有料到她签到纸上的不只是李婉萍三个汉字，而是一桩罪孽。
　　 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罪名牢牢地按在了他的头上。
　　 宣判他的那一天，是大队革委会主任把她哄骗到南堡公社去的。公判大会在南堡公社的舞台上举行。到了会场，她才知道，几十名被公判的罪犯中第一个是他！舞台下人山人海，她挤到舞台跟前去看，只见他被两名佩枪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按下去了头，他那长长的乌黑的头发垂掉下去遮住了额头。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个大木牌，木牌上写着：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罪犯朱春虎，她一看，朱春虎三个字上划着大红大红的×号，她先是头脑一阵麻木，接下来，便旁若无人地喊：不！不是那样的！她的喊叫即刻引来了众人的目光。大队革委会主任把她向后拽，她抱住一棵树不走。当公判人员宣判：判处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罪犯朱春虎死刑时，李婉萍顺着那棵树溜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忠诚的忏悔再痛心的自责也和一个失去的鲜活的生命无关。
　　 李婉萍试图把过去的事情的彻底埋藏，使秘密失语。可是，即使她自己埋藏了，松陵村人能埋藏吗？朱春虎的亲人能埋藏吗？假如李黎知道了她的母亲帮助那些坏人把初恋情人送上了断头台，李黎能原谅她吗？她还能在女儿心中保留一个善良贤慧的母亲的形象吗？秘密将随着女儿和松陵村那个小伙子结合而揭开。假如李黎问她，为什么她的未婚夫就不该是凤山县松陵村人，她怎么回答？需要选择出路的是她而不是女儿。
　　 李婉萍转身向回走。走到城墙拐角的那个小个场时，广场上空无一人了，刚才那几个女人已经离去。李婉萍觉得脊背有点冰凉。她开始伸胳膊扭腿——对于她这个舞蹈老师来说，跳一段独舞是很简单的事情。于是，她便舞动起来了。黯淡的灯光把她的身影放大了，地面上的影子虚而胖。她的独舞苍凉而寡味。跳了一会儿，身上开始发热，李婉萍站住了。走到护坡的边缘，她想迈过那五十公分高的护栏墙，抬了抬腿，却没有跨过去。“女孩儿是从护坡上跑下去的，一直跑到了河里”，刚才那个女人的宽嗓门又响在了她的耳畔。夜晚象紧闭的两扇大门哗地一声打开了，李婉萍眼前出现了一道亮光。她试探性地伸出了手臂，她似乎触摸到了——护墙那边的夜色光滑如丝。李婉萍再一次抬起了腿，她决然地跨过了护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