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作品被展示在画室最中间的黑板上，一进画室就可以直接看见。他每次进画室看见墙上的这些画都有种说不出的欣慰和激动，仿佛看见了呈现在生命中那束明灭闪现的微弱光线。
　　 那天，下午上完静物写生之后，清河约花梨出去吃饭，他想以此作为答谢，尽管他知道这样做只是微不足道的形式，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但是他觉得有必要。他是一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尽管在别人眼中，这些事情仅是举手之劳，无足挂齿，而他打心底却对别人充满无限感激。对于世间情意，他持有自己的见解，不会轻易索取，亦不会盲目付出。
　　 花梨接受他的邀请，和她一起去校外。
　　 那天没有晚自习，他们沿着学校的马路行走，阳光已经渐渐退去，昏黄的光线散落在路边的玉兰树上，空气中偶尔飘来一片凉风，抚摸在皮肤上，异常清爽。
　　 路过商店的时候，他跑进去购买了两瓶纯净水。花梨穿着白色休闲裤，灰色帆布鞋，一件贴身的条纹短袖，她的头发扎在脑后，花梨是班上的文艺委员，平时学校组织的活动她都会带头参加。也许她与清河过于要好，两个人之间始终保持着那份纯真不变的友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附加的情愫。
　　 花梨的相貌亦很出众，消瘦，高挑，明眸皓齿，皮肤白皙，而且从小家境宽裕，没有受过任何基于物质的委屈，由此而来，喜欢她的人也称得上是数不胜数。但是与她形影不离视为死党的清河却没有对她产生任何超出友情以外的私情。
　　 两个人走在街上，渐渐远离了校园，感觉像是步入了另一个不同的世界，瞬时变得宽广无限。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行人川流不息。他从心底对眼前的这个由物质构建的社会形态充满厌恶。
　　 他想，人活着难道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种种欲望和需求吗？自私，善变，欲望，金钱……
　　 太多因素牵着自己的灵魂及肉体，直到死期将至，也许他们才会顿悟过来，所有功名利禄将会化为乌有，变成空气和泥土。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人无知地存活在世上是如此的卑微，如此不堪一击。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说。
　　 “赎罪。凡是来到这个世界的人都是罪人。《圣经》上是这么说的。”
　　 “你相信世间存在灵魂吗？”
　　 “相信。每个人都在寻觅可以容纳自己灵魂的归宿。这是生所具备的意义。”
　　 在一条清静的街上找到了一家餐厅，他们坐在窗户旁边。屋里有一只白色的猫。天空的颜色渐渐沉淀下来，变成暗蓝色。
　　 吃饭的时候，花梨提到了她。她说，如夏是单亲家庭，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就已过世，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之后一直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直到他重新娶妻，建立新的家庭，她时常会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这种难以启齿的苦楚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如夏独自承受了太多，死亡，分离，变故，迁徙。对于一个女孩而言，这无疑是世上最可怕的掠夺，感情在时间的河流中日益枯涸。
　　 「8」
　　 5月19日，是如夏生日。
　　 清河提前准备好了生日礼物和蛋糕，之前如夏并没有过生日的打算和准备，可是清河执意要给她过这个生日，在朋友七嘴八舌地应和下，他只要满足大家这个小小的请求。
　　 晚上，他们去街上一家KTV定下一个包厢，里面的灯光格外昏暗，蓝色的射灯发出幽冷的光线。房间混合了烟草与酒精的浓烈气味，刺鼻难闻。来的所有人中，除了如夏，清河，花梨以外，另外都是她们宿舍的室友。
　　 那天，如夏特意花了淡妆，看起来十分清新脱俗，在柔弱的灯光下亦显得格外温婉迷人。如夏和花梨在一边聊天，说些关于女生之间的事情。
　　 他起身去点歌台点歌，最后选了首粤语老歌，梅艳芳的《抱紧眼前人》。他喜欢这个敢爱敢恨的香港艺人。他唱的时候，她们便停下说话，似乎是专门为了听他唱歌而保持安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注视如夏，看见她正微笑地凝视着自己。
　　 离开的时候，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另外几个女生中途就离开了。如夏已经醉了，脸颊绯红，神情恍惚。清河把她从沙发上搀扶起来，突然发现她的手心发烫。花梨是走读生，她的家距离这里只有几百米的路程。
　　 “照顾好她，路上小心。”花梨略带醉意地说。
　　 “恩，我知道。”
　　 “那我先走了。”“恩，再见。”
　　 “好的，再见。”
　　 花梨和清河挥手道别，然后坐上一辆出租车消失在街头。清冷的街上，只剩下两个人，夜色茫茫，城市未眠。
　　 那天，他们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常就寝的时间，外面的铁门早已紧锁。为了不惊动值班的保安，他们最终还是心灰意冷地离开了那里。深夜的街道异常冰冷，如夏不禁在清冽的风中打了个寒战。
　　 他想，如此持续到天亮，定会染上感冒。后来，他们决定在外面旅馆过夜。她并没有感到惊慌，只是酒醒过后有些许失落。两个人躺在空荡的的床上，她开始喃喃自语，自说自话，直到后来她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而落下眼泪。他瞬时不知所措，只好走过去，紧紧将这个楚楚动人的女孩拥抱在自己的怀中。他能给予对方的也仅是一份温暖……
　　 第二天，他从阳光中醒来，头依然微微泛着疼痛，在素白的床单上，他看见中间有一片殷红的血迹，像一朵冷艳失色的玫瑰。
　　 「9」
　　 接近期末考试的前一段时间，清河与如夏见面的机会很少。他快接近废寝忘食的地步，仿佛又恢复到以前的那种疯狂和激情之中，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繁重的复习和备考上面，每天坚持晨读，背诵大量英文单词。他逐渐发现绘画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如夏时常去画室找他，他心平如镜地坐在画室里，观察自己的画面效果，反复推敲，挖掘其中的不足。
　　 她来的时候，总会给清河带来一些食物，饼干，面包，或者水果。从她仔细打量他的眼神中，仿佛清晰地流露出一种发自心底的心疼，她知道他相对以前瘦了很多，只是他自己从未察觉。
　　 他见她来了以后，便放下手中的笔，稍作休息。和她说到最近发生在学校的细枝末节。
　　 那天在画室，清河亲吻了她。
　　 他像那天在旅馆那样将她拥抱在怀中，缠绵不绝的情欲让他感觉自己有些窒息。他和她深吻，舌头触及到她的牙齿。这种柔情蜜意的感知让他有种坠入梦境的幻觉。而在此时，画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是花梨。
　　 她手中提着两份快餐和一本夏尔丹的作品集。她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神情呆滞地凝视着他们，她丢下手中的东西，转身跑了出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如夏轻轻推开他，跟了出去。他束手无策地看着空荡无人的画室，手指仿佛还残留着如夏的余温和气味。
　　 他也许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开如夏深爱自己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自己。
　　 此后，花梨下意识与清河保持一定的疏离，她心里清楚，有些事物是命中注定的，无法逾越，无法抵触，无法弥补，无法挽回。如同时光。它永远不会为某个人停留或者倒退，回返或者逆流。永远没有可能。
　　 【10】
　　 最后一次编排座位，老师把清河和花梨安排在一起。他不知道这是缘分，还是巧合。清河突然感到莫名的伤感和内疚，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不可原谅的罪人，有时看着旁边的空位，他内心顿生黯然。花梨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性格淡漠。对于这种无法预料的转变，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局面。
　　 上课的时候，她时常走神，他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完整听一堂课。仿佛空中飞过一只蚊子也可以打乱他的思绪。彼此之间长久的沉默让他坐立不安。他想通过一种方式去弥补他们之间的缝隙，却又寻觅不到行之有效的行径和方法。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没有头绪的事情，陷入左右为难的局面之中。
　　 花梨并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只是这件事对于她存在很大的冲击，暂时难以面对这种摆在眼前的现实。
　　 她试着调整自己的状态，不再去想这些忧心的琐事。她想，既然已经如此，就只能顺其自然的发展，无论如何，清河在他心中的位置始终没有改变，她亦不想失去身边一个要好的朋友。与其这样，她宁可选择之前的那份友谊。但她无论如何转移自己的意识，如何抚平内心的悲伤，实质终究未变，仍然无法将对方在情感记忆中兀然抹去。
　　 直到后来，花梨交了男朋友。其实在很早以前，花梨便向清河提及了这件事情。她告诉清河说那个男孩整整追了她三年，但她始终没有答应。男孩比他大五岁，他是一个社会青年。
　　 那天下晚自习后，清河看见那个男孩骑着电动车在学校门口等她，他的个子很瘦，皮肤白皙，额前的刘海微微遮住了浓密的眉毛，他穿着黑色衬衣和牛仔裤。
　　 在清河眼中，他是一个很英俊的男子。
　　 他在穿梭的人群中寻找花梨的身影，那种眼神，仿佛渗透着爱的暖意和执着。清河知道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女孩。直到花梨出现在他的面前，他露出久违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身后，然后将双手绕过他的腰间，紧紧靠在他的背后。清河知道，她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那个青年叫小童。
　　 「11」
　　 星期五上完最后一节历史课，学生们纷纷扬扬地离开教室，清河依然坐在那里处理繁多的作业。课桌上摆满了教科书和辅导资料。那天轮到花梨值日，留下打扫卫生。刚洒过水的教室弥漫着一股灰尘的气息，电扇依然在不停旋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和花梨一起值日的两个女生心不在焉地将地面扫完以后便匆匆离开教室，剩下的事情便由花梨独自完成。
　　 在班上，尽管花梨的成绩十分优秀，是老师心中的三好学生，但也许正是因为她受到老师的爱戴和关注，所以有很多人和她都有一种出于自尊和虚荣的距离感，不愿与之相处。再加上她是富家子女，在交往这件事情上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教室后面的墙角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阳光直射在上面，光线中浮起细密的微尘，像寄生虫一样游走在空气之中。花梨将地面的垃圾装进竹筐里面，废纸，食物，空瓶，饭盒……堆在一起，沉重无比。
　　 清河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看着花梨这个样子十分心疼，于是起身走到教室后面，将她手中的扫帚夺过来清扫剩下的那些零碎的垃圾。
　　 “你要沉默到什么时候？”他说。
　　 “这样不好吗？”
　　 “我不想看到你这样沉沦下去。”
　　 “这不是你的错。”
　　 他提着竹筐走出教室，花梨也随之跟了出来。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以前，两个人肆无忌惮了聊了起来。
　　 在她天真无邪的笑容后面，他隐约看见那份归于青春的仓皇和无奈。她并没有向他提起现在这段新恋情。他亦没有过问。彼此谈话涉及的是以后的事，尚未发生的诸多可能。她清楚，有很多话隐藏在黑暗中，如同不可告人的秘密。尽管对方清楚，亦只能守口如瓶，静默相持。
　　 他们停留在学校边缘的地方，马路两边种满了茂密的香樟和玉兰，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滔滔江水。油柏大道。荒地。高楼。他们良久注视着远处的风景，没有言语。时间如同空气中的微风，真实切肤，无声无息地抚过胸口。
　　 「12」
　　 高三那年，学校安排艺术生去武汉进行强化训练，画室定在武昌火车站附近，租用的是法院的老房子，白墙，铁窗，吊扇，原木地板，一切仿佛停驻在时光深处。
　　 这里和学校的那间画室明显不同，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学生们的作息时间。花梨和清河在同一间画室。任课老师是美院毕业的学生，他把自己的部分油画挂在画室的墙壁上，有静物，肖像，风景，他很喜欢这些笔法粗犷的作品。
　　 每个月几乎都会进行模拟考试，清河和花梨在画室的成绩不分上下，因此，他们在几个画室中备受关注，时常会有其他画室的同学和老师进来欣赏他们的作品。时间久了，他们自然也形成了一种取长补短的学习模式。
　　 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他们也成为生活和心灵上相濡以沫的知己。另一方面，花梨对他的爱慕亦是有增无减，无始无终。他们之间，就如同两条逆流而行的鱼，难以回返，难以靠岸。
　　 他依然与如夏保持通信，坚持这种几近消亡的通讯方式。乐此不疲，心有所属。在信中，她说，如果有件事情，明知坚持下去却没有结果，你还会继续吗？
　　 清河没有过多顾虑，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些话。
　　 圣诞那天，武汉下起了大学，城市淹没在茫茫白雪之中，素裹银装，冰冷苍凉。世界宛如纯净的梦境。
　　 那天下午，花梨和清河坐车去湖北美术馆。在车上，花梨从手提包里面拿出CD唱机，是王菲的一张专辑。她很喜欢其中的《流年》。
　　 在缠绵轻柔的音乐中，她渐渐睡去，头轻轻依靠在清河的肩膀上。清河凝视着眼前这个女孩，眉宇间荡漾着无限温柔和善美。他牵过她纤细瘦弱的手，覆盖在自己的手心。他突然觉得她的手是如此的冰冷切肤，心想，如果自己没有遇见如夏，也许自己会爱上眼前这个女孩。但这仅仅是某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假设和臆想。我知道没有可能。
　　 他们去参观美展。展厅里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多数都是年长的人，墙上挂满的油画让人目不接暇，美不胜收。有太多作品让清河为之动容，感到震撼。这仿佛是艺术本身所渗透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