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下午，清河去机场订票。飞机直达三亚。
　　 在细微的轰隆声中，飞机缓缓升上晴朗的天空。他系好座椅上的安全带，顿时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空虚及失落贯穿全身上下，内心空寂，欲念俱灭。这种精神上的失重让他感到一种恐惧。是恐惧。而不是焦虑。他就如同一个被掏空灵魂的躯壳。他从旅行包里面拿出药片服用。关闭手机。
　　 机舱播放着轻柔似水的钢琴曲，德彪西的曲子。他开始阅读伍尔夫的一部小说《达洛维夫人》。在这部小说中，作家用细致入微的笔墨描写了她自身存在的种种病态和幻觉，这些都是属于她的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写照，而清河正是因为这些文字，仿佛从作家身上寻觅到很多属于自己的影子。
　　 他想，意识的腐烂及销毁是如此痛苦不堪。
　　 走出机场，他打电话给如夏。他说，你在哪里。五分钟后，他看见了她。她穿着浅蓝色裙子，白色T恤，长发披肩，依然是清澈明亮的眼神。他置身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与她拥抱，彼此感觉亲切如故。
　　 晚上，他们去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逛街，去时装店购买衣服。马路两边的街道绽放着五彩霓虹，灯火通明的大楼沉浸在黑暗之中，像是大海中起航的夜船。在这些奢侈品店里，有他喜欢的男装品牌。他进去试穿一件黑色修身衬衣。
　　 她坐在他的旁边帮他参考穿在身上的衣服是否合衬。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已经不同往年青涩的摸样，而是拥有成年男子的成熟气质，沉稳内敛，虚怀若谷。
　　 如夏十分满意这件神色衬衣，无论是款式，还是面料都无可挑剔。她抢着去收银台付账，他立即上前阻止了她的行为，他不想平白无故地接纳别人的恩惠以及人情。
　　 回到她的住处，已是凌晨。黑暗中明亮的灯火，如同繁星。空气中有徐徐吹来的微风。仿佛掺杂着海水般湿润的气息。他独自睡在客厅，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明显感到，夜越深，头脑越是清醒。就像是身上的某种疾病。
　　 半夜醒来，他感到口干舌燥，喉咙十分干涩，于是便起床去厨房，从冰柜里面取出大瓶纯净水喝，然后光脚去露台，看着满天星辰以及未眠的城市，独自点燃香烟。他又回忆起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像是石板上清晰入目的文字，无法被时间所磨灭和销毁。
　　 时间如沙，无声滑过指缝。
　　 「18」
　　 在这个北纬18°的地方，异地风情，景色宜人。四处都被明亮炽热的光线而包裹。
　　 白天，他们去天涯海角，脱掉自己的鞋子在柔软的沙子上行走。她抬头眺望广阔明朗的天空，清澈如洗的迷人光线抚过她的面容。
　　 如夏说，在这个世界上，有种感情，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即使远在天涯，亦觉得的近在咫尺。
　　 傍晚，两个人乘坐大巴去亚龙湾看日落。他知道只是极其无聊且毫无意义的事情，唯独觉得这个过程让人欣慰，无法忘怀。
　　 他们坐在海边，迎面吹来的海风撩起她漆黑的长发和白色裙摆。天际呈现出血红与紫罗兰交融的绚丽晚霞，色彩奇异，美轮美奂。可以听见潮水击打海岸的声音。他郑重其事地凝视着如夏的眼睛，他说：“你这样漂泊，难道不累吗？”
　　 “从未觉得。行走在陌生的路上，正是远行的意义。只是我心里清楚，人走远了，最终还是要回返原地。”
　　 “是的。你应该靠岸了。”
　　 他知道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感受。一个人背井离乡，独自行走太久，太远，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看清了自己身后的那些孤独及脆弱，以及所谓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种种感知已经在他内心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也许他是真的累了，在他心中，仿佛从开始就没有家的定义，而感情对于他而言，也就像是上天向自己开的一个玩笑。人的名利，荣耀，情欲，金钱……
　　 所有一切都会归于最初的状态，如同泡影，瞬间虚无。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因此，对于彼此给予的承诺在现实面前亦微不足道。她似乎看清了生命所存在的某种因果联系，即使死去，也无怨言，就如同旅行，看尽了世间繁华昌盛，最终还是要回归远处，落叶归根。
　　 这种觉悟，在如夏死后，清河才深有感触。
　　 一个星期之后，清河离开这里。走的时候，她留给他一封信。
　　 她说：人活着，只是归顺前生的业报和既定的命途，凡事有始有终，此增彼减，我们相遇，注定只是坠入无尽的黑暗，如同蜡炬成灰，飞蛾扑火，眼下的情缘亦是对来生的修炼。
　　 「19」
　　 如夏死于白血病。
　　 她的死，给予清河沉重的打击，更是加剧了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这道伤口在时间中越来越明显，日渐强烈，难以愈合。
　　 从最初的精神衰弱到精神错乱，最后以至于精神分裂，他独自穿越了一段巨大的痛苦，那种不随时间而停留的爱恋依然游走在他的记忆和痛苦之中，像是毒素一样慢慢地浸蚀着他的心灵。
　　 他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的意识，沉浸在这种化学物质所带来的幻觉之中而无法自拔。他突然无法去理顺自己的情绪和思维，总感觉自己无法与这个世界维持某种心理上的平衡，无法进入别人的世界。也无法爱上任何人。包括花梨。这对他而言，十分困难。
　　 他日益发觉自己的病情越来越明显，逐渐恶化，医生说他有抑郁的倾向。时常感到自己神情恍惚，恐惧，焦虑，压抑，暴躁，诸多因素，接踵而至。
　　 深夜，他独自在街上游荡。漫无目的。
　　 他伫立在天桥上凝视浓郁的夜色，脑海中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现出来，他深刻感受到记忆的孤寂和命运的捉弄，这种绝望无助就如同巨大的漩涡一样将他吞没。他曾经想过自杀，但是他觉得就这样死去，无疑是枉度此生，毕竟他还有很多梦寐以求的事情没有完成，因此，他在同死神对抗较量的同时亦坚信了自己要勇敢的活着。
　　 在清河患病的这段时间，花梨始终陪伴在他左右，细心照料，无微不至。有时，他躺在床上暗自冥想，心想如果没有这个毫无怨言且不求回报的女孩，也许自己早已离开这个让他感到心如死灰的世界，正是她如此对待这份感情，才使得他逐渐增加了内心的信念和毅力。至少她算得上是他生存下去的精神依靠和支柱。
　　 毕业以后，花梨便放弃了追求艺术的梦想，投入现实之中，为生活打拼。长久的相处亦动摇了清河最初的想法，试图忘却旧事，开始新的生活。
　　 此时的花梨，已经怀孕，孩子是清河的。
　　 他们选择了同居。在外面租下一套房子，选择这样的小镇生活，亦无非是为了让自己静下心来画画。
　　 是庭院式的房子，院子里有口深井，井边有两棵枝繁叶茂的橘树。他和年老的房东相处得十分融洽，有时，他给清河带来一些熟食或者水果，他打内心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和朴素的品性。那个并不宽敞的房间，被他日积月累的画作占据了一半的位置，像画廊一样。
　　 这些作品，仿佛指明了他生命的去向，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光。
　　 晚上，他和花梨发生了关系。炽热高涨的欲望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一样无法抵挡。他紧紧地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手指温柔地触摸着她宛如绸缎的肌肤。
　　 他沉沦在这种短暂的幻觉之中无法自拔，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死在这种幻觉之中。在他的脑海，又浮现出那个水深火热的高中时期。画室，信件，告别，分离，真实的镜像，随同时间消散在远处，已无法寻觅和捕捉。他把自己滚烫的脸贴近她不断起伏的胸部，听见她清晰而急促的心跳。他的泪水开始蔓延出来，无声无息地汇聚在她的身体上。
　　 在黑暗中，他内心的冰冷和绝望无法倾诉。
　　 「20」
　　 花梨在市区的一间餐厅找了一份兼职，工资微博，亦很辛苦，但维持两个人的生计尚且足够。她把每个月积攒的钱交给清河，让他购买平时需要的画具和材料，而自己仅仅留存一少部分在身上，以备急需。清河除开画画以外，在没有去做任何事情。花梨知道，除了在物质上给予他支持和帮助以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那段时间，他又回到那种创作的激情之中，每天坚持画画，而且是长时间的工作。两个月的时间，他创作了50多幅油画，这些油画都渗入了他看待艺术的想法及心血，它们无疑已经达到了他的艺术生涯中不可估量的高点。在他的内心深处，仿佛有种若隐若现的力量指引着他向前跋涉的方向。
　　 但是，他明显的感觉自己的世界越老越小，无法容纳任何一个人，包括花梨。
　　 他有时行走在街上，突然从心底漫延出一种恐惧和不安，他发觉别人的目光都充满轻蔑和异样神情，平时，他亦很少独自上街，对于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他时常感到这种渗入血液、骨髓的躁动不安，就像烈火一样将自己包围，他置身十字路口，感到彷徨无助，不知所措。
　　 在他狭小的世界，也许剩下的事情就是创作，不断地创作出贴近心灵的作品，才是当下让他感觉有意义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他亦不得不舍弃感情上的某种密切亲近的联系，与周围的亲友保持一定的疏离，不见面，不交谈，为了心神专注地作画，他宁愿选择这种薄情寡义的方式，选择这种让人不解的代价。
　　 从如夏身上，她仿佛寻获到关于生命的思考。
　　 他明白，人生如同一声叹息，生死就在一呼一吸之间，因此他想把更多时间用在自己觉得值得付出一切的事情上。白天创作油画，晚上阅读各种书籍，包括文学及宗教。
　　 他开始投入佛教，学习《心经》。他很清楚，自己学佛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皈依佛门，而是精神上顺应佛门，以此作为内心的依托和自省，通过它，可以洞晓灵魂的去向和归宿。他相信世间存在因缘业报和生死轮回，相信诸多妄念魔障皆由心起，相信爱欲是使人愚昧的根本所在。
　　 他在《四十二章经》上看到一句话：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当得宿命。
　　 那段时间，他临摹了很多西方大师的作品，其中有梵高，那些浓丽厚重的油画颜料呈现在画布上，他仿佛穿透时空亲眼目睹了梵高当时创作的情形。
　　 他的内心已经腐烂，渐渐地，漫延到全身。直到后来，他坐在画架前面已无法动笔，注意力无法集中，思绪混乱，没有头绪。空荡寂静的房间让他感到恐惧。
　　 他在发病以后烧毁了一张关于自己的肖像画，画布上的面容让他感到无比厌恶和憎恨。
　　 花梨已经意识到他身上存在的种种异常行为，她总是独自躲在洗手间暗自落泪。她向朋友借钱让他住院治疗，每天陪伴在他的左右，端茶递饭，穿衣洗脚。尽管她承受的这些负担让他身心交瘁，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就此放手，而是越加珍爱对方。
　　 他在梦中又遇见了如夏。
　　 在那个梦境之中，他和如夏置身一片荒野之中，四周绿意盈盈，阳光如洗，田埂上盛开着大片大片的葵花，眼前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河中有素白的莲花，清香四溢，亭亭玉立，如夏欣然走进河中，静静地走向中央，她说，你看那花多美。多美。可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直到跟随着雾气，渐渐消失在水面……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花梨忧心忡忡地凝视着自己，双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你又做梦了，清河。”
　　 “是的。”
　　 “我一直在你身边。”
　　 “我真的害怕自己沉沦在一个梦中，再也醒不来。”
　　 “别胡思乱想，你应该休息。”
　　 「21」
　　 月末，清河和花梨一起去郊外的寺庙上香，庙宇坐落在深山，去那里的路途异常崎岖，石阶盘旋而上，两边长满茂密葱郁的苍柏古松，行走了大段路程，他们感到身体略显疲惫，于是沿路停歇。清河从旅行包里取出纯净水递给她。
　　 在庙堂里，花梨不小心将手腕上的玉镯碰撞在石头上，瞬间断裂，散落一地的碎片，她郁郁寡欢地注视着地面这些支离破碎的断玉，心中闪现出一种不祥的征兆，但是她无法预料以后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是为此产生的诸多臆想让他感到不安，他安慰她说：“你若喜欢，我再送给你就是。”
　　 她没有说话，只是呆滞地从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又立即收回。她弯下身子将这些断玉拾起，用手绢将之包好。
　　 他独自去禅房解签，里面的那个僧人面相儒雅，身着袈裟，脸上沉淀着远离烟尘的睿智和不凡。清河告诉了自己和花梨的生辰八字及属相，僧人说，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清河是一个有慧根的人，自然明白话中所渗透的涵义。
　　 他想，任何事物，不用去想，不用去等，时间最终会如实给你留下下文。
　　 这也许和他参悟佛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和启示，相信自己经历的种种路途归于宿命。
　　 「22」
　　 其中，他独自乘坐长途汽车去了云南。束河。
　　 走的时候，他给花梨留下一张字条说，我需要一个人度过一段时间，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他带上画袋和平时的衣物，决定花三个月时间来完成一些作品。他知道，这无论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对自己都是一个挑战。
　　 在束河，他租下一间房子。木地板，落地玻璃窗，房间空阔，而且明亮，有一扇窗靠着河岸。他喜欢这样的房间。从这里可以看见朦胧的远山，树林，房舍，街道。这里无疑是创作的佳处。而所有一切，仿佛抹去了他内心的焦虑和恐惧，内心平静，身心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