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小说】【那些年正文】梦中的石头
梦中的石头
这已是第几次做梦,黑色的石头,不成规则,棱角无处不在,我努力将要到达顶峰时一脚踩松了这块石头,松动的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陡峭的崖壁上闪过,越过树丛飞过荆棘砸下去,砸下去,许多人避开了,滚石并不停留,延着纵深的沟壑一路飞奔,冲下飞起,又砸向下一拨人,众人惊呼一声惯性的避开, “唰”一下滚石擦过又气势咻咻地向前,这股气势万夫当关也阻拦不住。我站在高处望着飞滚的落石目瞪口呆惊魂未定无可奈何,这块滚石不狂奔到谷底是不会停住的,前边还有人吗?快快避开!
憋汗,出不来气,在迷迷糊糊中努力睁开眼睛,无边的黑夜吞噬了我,心咚咚直跳,夫打着呼噜,夜半静谧安详。双手抚摸着激烈起伏的胸口,再也难以入睡。
我怎么老是做这样的梦?梦又是这样的似曾相识,黑暗中有个叫董群的女孩子一下跳出脑海,十四岁?十五岁?黄瘦,头发微卷,小辫细柔,不爱说话,明明在对你笑但你感觉却是讥诮,脸上老是呈现着一种很难说清的高贵,这种神情小孩子身上很少有,因此她总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隔膜。
在大枣成熟的季节,天空也格外明丽。风和畅地穿过丹江,岸边一棵棵高矮不一的枣树林是纳凉与玩耍的好去处。树上成熟的枣子,全红的像爸爸妈妈,有一丝深沉半分欣喜;半红的是围绕在爸妈周围的哥哥姐姐与我,有一些调皮些许鼓噪。
中午吃过午饭,趁大人们午睡时,我、董群、小芹高高地扎着羊角辫,穿着各色花衣服蹑手蹑脚避过爸妈的耳目,穿过各自的堂屋一溜烟跑到丹江边的枣林里集合。尽管周围是数不清的枣树,但我们一般只围坐在一棵高大的枣树下。我们抱住双肘围坐在枣树底下的青石上,眼巴巴地盯着繁密的、每颗都有可能落下的枣子。叶间圆溜溜的枣子每颗都散发出诱人甜香味,我们一边搓手一边舔嘴巴,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等风来!一旦风刮过来了我们就起身蹦跳着喊:刮吧刮吧,再大些再大些!最好把树顶上那颗最大得吹下,让我拾到,我不吃,我只拿着向小芹与董群炫耀。有时候老天爷也体恤我们的馋嘴,一阵黑云过后就是大风,江风一波赶着一波时,树上的枣子就会霹雳吧啦地落了满地,我们追着捡拾,收获了果实后的我们总是眉开眼笑,我与小芹的笑是合着枣子落地的声音乍起、惊呼。董群的笑大多是无声的,嘴巴一咧就表示了她全部的喜悦满足。
董群不但领我们捡拾七月的大枣,还到江里捞鱼,经常拉着我与小芹从水的开阔处过丹江。涉水到江心时水幽湍急,我矮小瘦弱,脚下的石头上长满了滑溜的青苔,而且还有常年水流冲击,形成凹凸不平割脚的水锈石与鹅暖石,我站立不稳,随时会被激流卷走,董群使劲从上游拽住我,胖又高的小芹从下游推挤着我,被夹在中间的我,就这样才能稳稳地到达江的对岸。篮子里收获了满满一篮子猪草时,董群先把我打的猪草拎过岸,转身过来又用老鹰叼羊的办法拉我过江。
最有趣的是礼拜六或者寒暑假里,董群经常领着我们上山。
结伴上二虎山的时候最多,去干什么呀,挖野菜,砍柴,打猪草,还是溜桐籽?次数多了我真记不得了,他们都比我大几岁,只记得我跟在他们后面非是要去上山,不让跟着就闹腾,一副倔强的野丫头模样,至于收获到东西没有就管不了了,反正跟着他们就高兴得跟个小山雀似的,一路唧唧喳喳,我给他们讲故事、唱歌,我这样的跟屁虫,我愿意跟着他们,他们也乐意带着我。
二虎山就像两只对峙的老虎。我们每次看着这峻峭的“二虎”,心里都有一些胆怯。未进虎山前远远看去,流云散淡地飘在“二虎”额前 ,青翠的草木使“二虎”生威。进到山林后,坡上是枝桠错综的树林,密集幽暗得不见天日,浓密的树叶连着藤条荆棘,脚下是滑溜的黑褐色石壁,石缝上爬满了青幽湿漉的苔藓。向前看是密不透风的树林,向后看也是浓荫遮蔽的树林,根本望不到边际。阴森的冷气拂过头顶,幽寂让我们心生畏惧,越往山林深处我们越发小心翼翼。董群说我们朝山下滚石头吧,这样制造一些声音,省的我们害怕,董群一提议,白净秀气叫冀更正的男孩子,赶紧附和并搬了一块大石头首先向山下滚,于是大伙也搬起自己跟前的石头向下滚,一瞬间山的寂静打破了,每个人都看着自己滚的石头是怎样飞扬跋扈地消失在谷底,然后又搬起第二块第三块。滚动的石头,看起来像潮水一样摧古拉朽汹涌向前,滚石的声音既像龙吟又像雷声。我们个个脸色绯红,滚过石头,胆怯害怕溜走了,好象打了胜仗一般兴奋。
后来董群和冀更正又多次领着我们上山,每次一害怕就朝山下滚石头,用惊险刺激给自己助威,他们还带我们做别的游戏,我们也慢慢看出董群与冀更正关系的亲昵,那时我们还小,不懂得什么,就是一起上学,他们的做法总和我们不一样。
七、八、九三个月,是陕南的梅雨季节,丹江在下过连阴雨或者暴雨后总是像野兽一样咆哮,水涨得到边到沿,绿油油的苞谷地紧挨着江水,浓稠的恶浪一浪赶一浪地冲击着地旁的泥土,土一堆一堆地垮下来,黄土裹挟着颤巍巍的苞谷青杆,一起倒在沙滩上又滚到洪水里。天晴后洪水消退的很快,河浪里泥沙俱下,丹江像遭了浩劫一样,乌七八糟,横陈的死猪野鸭满河滩都是。沙滩上的枣树林离学校还有半里地,这里有一个拐弯,洪水积聚在拐弯处久久不愿消退,挡住了我们去学校的直路,我们只有爬一个高土坎才能走向枣树林到校,每次走到这里,我们一个个撅着屁股向上爬。董群和冀更正却不爬土坎,冀更正也许是长得白净,整个夏天不像我们任凭骄阳晒成酱色也不戴帽子。他过江时怕江风掠走他的草帽,于是他脱下凉鞋后就把头上戴的草帽递给董群拿着,他背起董群趟河,到岸稳稳放下董群后,还让董群戴上他的草帽,他们像小两口一样并肩走着。我们爬过了土坎站在塄上,望着河滩上的董群和背着董群的冀更正,然后我和小芹互相掩面窃笑,笑是不敢大声的。
因为我们不但是同村,还在一个教室,也许是缺少校舍与老师吧,一年级和五年级竟然分在一个教室上课,吕老师上课前总是给我们一年级布置一点作业,安顿下我们又去给五年级讲课,等讲了大约15分钟,又给五年级布置作业。教室里左边是五年级鸦雀无声地作业,右边是吕老师给我们一年级朗朗地讲课声,就像丹江的左岸与右岸一样,江是两岸的分界线,而我们的中心是吕老师。冀更正和董群一个是五年级的班长、一个是学习干事,有着无限的权威,吕老师也喜欢他们,平时吕老师上课老是提问他们,只要他们说会了,吕老师总是笑咪咪放下教鞭,弹弹教科书上的粉笔沫儿,转身黑板上吕老师的字写的更飘逸了。
但是有一件事,我们感觉很神秘,总想知道为什么。那天下午太阳毒辣辣地照着丹江,我们吃过午饭来上学时,天闷得没有丝毫的风,沙滩上的沙子灌进凉鞋,滚烫得我们走路也一蹦一跳的,临江的教室外面耸立的木子树上知了也迫命地叫着。第一节上课的时候,我们好奇地看着吕老师让冀更正陪着董群回家去了,等下课时,我们看见戴着草帽的董群和冀更正,红赤赤的脸上流着黑汗走进教室,通过吕老师,把一只黑色钢笔还给了坐在第四排的丁大堂。
这不是丁大堂前两天在班上炫耀的金刚笔嘛,他说他当医生的伯伯从上海学习回来给他买的,笔尖是金子的,我还凑近看了,果然笔尖上有一丝微微的黄,当时还羡慕他有一个好叔叔呢!难道是董群偷了丁大堂的金刚笔?这样严重的事不会发生在董群身上吧,以前班上也有小偷小摸的事情出现,不是谁丢了一块橡皮,就是谁丢了一只铅笔,整个教室里的同学们既义愤填膺又幸灾乐祸,看着吕老师怎样狠狠地在班上批了那些可怜又可耻的偷儿,下课后我们人人都给偷儿几个厌恶与憎恨的白眼,在以后放学与上学的路上,我们走路时与偷儿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如果是董群偷了丁大堂的钢笔,吕老师怎么不在班上批?就因为吕老师是董群的舅舅?我和小芹悄悄说起,但是始终不敢打听。直到放暑假了才知道,原来是丁大堂讨好,把金钢笔送给董群,但是董群依然喜欢和冀更正一起,丁大堂怀恨在心,就诬陷董群偷了他的金刚笔,吕老师知道原委后,就让冀更正陪董群回家,取来还给了丁大堂,我与小芹这才释了心中对董群的嫌隙。
放暑假是我们玩得最欢实的时候,有一天雨过天晴,中午我吃过午饭,妈妈要去剪红薯秧子了,我和小芹一起,对坐在我门前核桃树下的青石磨盘上抓骨头子,抓得正欢时邻居孙家婆婆大声喊叫:“灵子,灵子,快去看,前村董家的大女子被冀更正推下了高坎塄!”
我住的地方是后村,董群的家在前村。我门前是一条清浅的小河,成钉子型插入丹江后,就到了董群的前村。
我与小芹扔掉手里的骨头子,从磨盘上跳下来,天呀!那前村董家大女子就是董群呀,我早上还看见她在后村外婆家呀。阳光透过核桃树顶,斑驳地照着我与小芹,叶间滴下来的雨水打在我眼睛里。我拉着小芹就往妈妈煎红薯秧子的高坎跑,等我们气喘吁吁跑到高坎上朝坎下望去,小河水蜿蜒朝丹江流淌着,田垄里一畦一畦嫩绿的红薯秧子,在太阳的灸烤下冒着热焰。空气凝滞得可怕,我与小芹不相信地你看我我看你,庆幸没有看到孙家婆婆说的那一幕,但愿是孙婆婆听错了话。
丹江边上,有河的地方一定就有高坎坝,高坎上一定住着人家。董群外婆与舅舅吕老师就是住在这个高坎塄上的独户人家,我与小芹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被樱桃树掩映着的青石屋。
太阳晒得我和小芹脸上冒着油光,正在我们张皇时,吕老师从樱桃树下朝小路上疾步跑来,董群的外婆也赶着小脚从青石小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董群在哪里?”“前头,丹江边!”我们随着吕老师后面跑,到了前村,吕老师顺着坎上的小路飞快溅过泥浆直奔董群家了,我和小芹手拉着手不敢朝前走了,路窄小,路边的坎坝至少有五十米,很高很陡,平时上街经过这里,妈妈总赶我朝里走,我看也不敢向下看,因为有许多杂草和酸枣树,根本望不到底,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坎塄边上站了好多人,他们嘈杂地说着话,有问有答,都在说着董群掉下去的经过。
天晴后,董群吃过午饭,趁爸妈午睡时,让同在前村居住的冀更正,用手拉车推她到大道场上玩,黄泥路上滑溜溜的,结果走到坎塄,车一拐马上要压倒地里的一棵苞谷苗,董群让冀更正向外拐一下,他一用力车子就朝坎坝下滑,冀更正一看不但拉不住董群,连自己也要被拽下去了就松了手,车子一瞬间就翻下坎去了。坎坝下全是林立的乱石,董群连人带拉车一下扣到石头包上,头上碰了一条口子,没有出一点血。等董群他爸从家里出来跑到坎坝下抱住董群时,董群已经软的象面条,喊董群的名字时,董群翻开眼睛看了他爸一眼就没气了。
我和小芹听着一直抹眼泪,正是七月,我们趔趔趄趄地向董群家走着。雨过天晴后太阳亮花花的刺眼,沿路上是暴雨过后的泥泞,路边油绿的三楞草被人踩的窝憋在黄泥里,稀泥地上走着大大小小的人,老老少少脚上都沾满了泥巴,太阳照得我头发晕,脚上的黄泥拖得我们实在走不动了,孙家婆婆和董群外婆互相搀着走,孙家婆婆的二儿子春林叔叔拉着我的手,春林叔叔未过门的媳妇青萍拉着小芹。
董群家是我们这个村的富户,原先她爸是这个村的能人,一开始当队长,街上成立综合厂后她爸又去当厂长了。她家场院很大,四间大瓦屋,门楼壮观威严,青石台阶像庙宇一样越上越感觉陡,腿脚打颤才能站在她家的屋檐下。稍矮的二间厦子屋立在正屋旁边,更衬托着正屋的威严。平时她家喂着叫兰花的牙狗,看谁不顺眼总会眦着牙咬人,所以很少有人到她家去。我也是过春节跟着董群去她家跳过几次皮筋儿,兰花几次到我跟前嗅我的裤脚,我吓得缩成一团,董群过去摸了兰花的额头,说:“过去耍,别防碍我们。”兰花就乖乖地到一边卧着,但眼睛却是不停地逡巡着,生怕谁偷了它们家的东西,我虽然有时没地方玩了很想去她家,但怕那兰花咬就不敢造次了。
我们到的时候,场院门口已经站了很多人,冀更正的大哥二哥,冀更正的麻子妈妈都在忙碌,他们像遭了雷击霜打了一般。能掐会算的半仙周老头正在运筹帷幄,招呼众人做这做那,丁大堂他伯背着药箱匆匆朝大门外走。兰花那天破天荒地没喊叫,乖乖地躲在墙角老榆树下,恹恹地眼睛再也没有凶光。我和小芹挤过悲戚的人群,走到正屋门口,堂屋正中拥满了人,董群被放在一扇陈旧的木门板上,脸黄瘦,眼睛迷着,小小的鼻子,苍白的嘴巴闭着,讥诮的神情变的安静,两条细细的小辫弯在门板上,浅粉的碎花短袖、牛仔蓝布裤还干干净净穿在身上,好像熟睡中。
瘦弱的董群妈披头撒发已经哭得好多次背过气了,裤裆也湿了,边上两个婶婶一直拉着,终究拽不起来,董群妈匍匐在地,一只手死死抱住门板,另一只手抚摩着董群的脸:“你睁开眼睛,让妈看看,你睁开眼睛呀,群儿!”撕心裂肺的哭声,空气呜咽了。
未满十八岁的小孩子死了是不能过夜的。我妈和村里三个利落的妇女缝的缝,扎的扎,不到下午五点把董群的四领三腰老衣做好了。要穿衣服了,给她洗澡,脱下董群的衣服,她细瘦的身体像丹江里的一条白条小鱼,胸部两朵褐色的小花苞未来得及绽开,私处几根稀疏的耻毛特别惹眼,进出的人都能望着她没有血色的裸体,我急得要命,脸红红地一直想找块布盖住她的私处,无奈穿衣服的大婶却不管这些,说:“人都死了,知道啥?过去!过去!不要碍事!”孙家婆婆把我悄悄拉到旁边站着,我偷偷地抹泪,一会董群的肚子变得很大,好像怀孕的妇女,大婶费了好大劲才穿好董群的老衣,我偷偷地问孙家婆婆,董群的肚子怎么鼓胀了,婆婆说是内伤血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