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不知道大人都怎么了，这么热的天给董群还穿棉袄，多热呀！但是我终究不敢说什么，他们说人死了都怕冷，到阴间去都要穿上这样的老衣，还要够四个领子，三个裤腰，要不见阎王爷前那七道鬼门关就过不了，无论冬夏春秋。
　　 我仔细看着董群穿着崭新棉袄棉裤的臃肿模样，就感觉胆寒不敢走近她了，然后又有几个叔叔伯伯把董群装到了临时给她订的木匣子里，说小孩子不能睡棺材，要不死后不得托生，然后春林叔叔与其他几个叔叔，把木匣子用大绳绑好抬着走了二里地，准备把董群埋到她外婆居住的附近土包上。土包本来就是一个坟场，坟场里有几株杏树，还生长了许多其它杂木。春天花开的时候，粉红的花朵越繁密我们就感觉越诡异，平时我们上山经过这里眼睛都不敢直视，闭气敛声地走过，要是惹怒了谁，一只鬼手呼地伸出坟头一把抓住我们不放，那我们的小命就休了。
　　 我和小芹一直跟着村里的大人们把董群送到墓地，看着一锨一锨的黄土埋住了木匣，漫上去的土吧形成一个半圆小土包，又看着春林叔叔和其他叔叔，用青黑色的石头在土包前垒成半圆形的坟头。周老头自始至终嘴巴没有停歇，念唱着一种古怪的调子。两棵高大的柿子树遮挡着着旁边的一棵小杏树，杏树下旁边就是董群的坟冢，新坟冢连着杂草肆意的老坟冢，阴冷的空气从墓穴深处渗出，天暗下来时，我和小芹一左一右拉着春林叔叔回到了家里。
　　 这是我第一次看着和我一起玩耍的伙伴突然就没有了。这就是死亡，生和死，就是董群在坟里安睡，我与小芹在坟外哭泣，我们再也不能一起打猪草、一起跳皮筋、一起上二虎山滚石头了。
　　 这个夏天我再也不敢到前村玩了，黄昏时和姐姐到小河里抬水，听到高坎上董群妈在董群坟头凄厉的哭声，我马上感觉头皮越来越紧，眼睛发乌，我感觉石头堆里，这里钻出一朵黑云那里钻出一朵黑云，无数朵黑云压向我，我吓得瑟瑟发抖。晚上睡觉我常常用被子蒙住头，就这样还感觉董群就站在我的床前，笑中带着讥诮：“灵子，我们去爬二虎山呀，一起滚石头玩，灵子，快来，走，滚石头去。”“我不去，你不是死了吗？”我问董群她就不说话了，死活拉着我胳膊不放，这样我常常从梦中惊醒，醒后也不敢把头伸出被外，公鸡一叫，天光微白，妈喊我起来吃早饭时我才敢把头露出被外。
　　 我开始厌食一直消瘦，妈带我到街上卫生所看病，医生给我开了一点山楂片，说没病，好好吃饭就行。这样我还是无精打采的，妈就着急了，我给妈说，我晚上做梦董群一直拉我到山上滚石头玩，我害怕极了。妈又请了做鬼八卦的周老头给我看病，老头说我们朝山下滚石头惊动了山神，因为是董群带的头，所以山神把董群收走关起来了，董群难以托生，所以董群现在要找替死鬼，所以又来拉灵子，说我的魂魄丢了，让我妈给我叫魂，我妈听从周老头的话让我天天待在家里，那里也不要去，特别不要过河、过桥、跨沟，要不这样我的魂就会越走越远，再也回不来了。我妈虔诚地日夜祷告，请求山神宽恕，保证灵子以后再也不敢到山上滚石头玩了，她还用一只白底蓝花的细瓷小碗装满包谷细粉放在灶台上，天天早中晚手拿一把竹编罩滤，站在我的大门前一边挥手一边扬声喊叫：“灵子，回来！灵子，回来没？”然后让我奶奶坐在灶间烧火答应：“回来了！”“回来了！”每天这样喊，喊了七天后，再让周老头看那碗包谷细粉，周老头说我的魂回来了，上面的花纹路就是我的魂 走了十八弯路回家归体的明证。
　　 我妈给我叫魂时，只要一开始喊我就双手捂着肚子笑，从这间房子蹦到那间房子，有时笑得滚成一团，姐姐一直用眼睛瞪我，哥哥给我妈告状，我还是止不住地笑，这样感觉一下清爽起来，晚上睡觉竟然不害怕了，再也没梦到董群。
　　 到了九月开学了，我恢复了活蹦乱跳，爸也从公社调往区里工作了，我可以在爸爸温暖的怀里撒娇，听着爸爸给我讲故事入睡了。
　　 区上统一规划从我们学校修一条笔直的堤坝连接到我们村，让丹江河水笔直地流到老河口去，使河水不再绕弯。全区大会战开始了，工地上红旗飘扬，人山人海人声鼎沸，几千人聚在一起，远远看去像黑压压的蚂蚁搬家一样。大河滩上堆的石头遍布河床，像座座小山，方的圆的，大的小的，青色的白色的，码放一起，壮观的像二虎山。每天激越昂扬的号角声划破黎明的寂静，红旗在大河滩上舞动。上工的起来了，上学的起来了，工地上炮声隆隆，村子里鸡飞狗跳。我们村里，家家住满了来自其它村寨的男男女女，青年人是英姿飒爽，中年人是斗志昂扬。村里村外不论白天黑夜是热火朝天，山摇地动。一个冬天全区的人，用战天斗地的精神，终于一条笔直宽敞的青石大坝垒起来了，丹江河水温顺地顺着大坝缓缓向东流去。原先我们上学需要步行半个小时，现在只许十五分钟就到校了。多好呀！我们自豪地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
　　 放寒假了，江岸上的石头和流棉结成了厚厚白白的冰棱，我和同伴一起走在大坝上，看见冀更正背着背篓在大河滩上拣牛粪，身旁的几只黄牛正在低头饮水，冀更正穿着粗布黑棉袄，头上戴着一把抓黑线帽子，帽子顶上的黑缨疙瘩被风吹得瑟瑟发抖，有一头受伤的牛背上停了一只水雀，冀更正扬起牛鞭跑过去赶，然后又吆喝着饮水的牛向回走。自从他把董群推下坎塄后，他家里人就不让他上学了，村里照顾他，让他跟着孙婆婆的老头孙爷爷一起放牛。看着冀更正与牛群一点一点走远了，我猛一惊楞，一只白翅黑啄的灵巧水雀飞到了青石大坝上，在我脚下一驻足又飞到了大坝底下的青石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那目光象极了董群黑夜里的讥笑。
　　 我想早点见到妈妈。就快速用长长的绿围脖在脖子上饶了两圈，把我的头包严只露出两只眼睛，手里拿着三好学生奖状，还有班上第一的通知书，迎着江岸呼呼吹过的寒风，飞快地跑到了最前面。
　　 穿过孙婆婆家的篱笆时，一个奇怪的场景把我吓呆了，春林叔叔抱着头，在樱桃树下的柴草堆上打滚喊叫，冬天的樱桃树繁花落尽，黑灰的树杆昂首向天，冷飕飕地立在寒风中。
　　 “春林叔叔，春林叔叔，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疼——疼，疼死我了！”“哦，哦”我答应着，喊着：“孙婆婆，孙婆婆！”可是院子空无一人，我的汗毛直竖，噩梦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急得哭出了声，跑到孙婆婆的磨房，没有人！潮湿阴暗的磨坊里，茅草一根根从屋梁掉下来在空中晃悠着，我仿佛看见角角落落的黑云一朵一朵涌向屋顶，我身上又一阵又一阵地发紧，我又气喘吁吁地跑到小河边，看见孙婆婆蹲在河边佝偻着身子在河里洗一大竹蓝红薯，我拉着孙婆婆就向她家跑：“春林——叔叔——倒在地上了！”
　　 孙婆婆喊树林叔叔把春林叔叔背到街上的诊所，医生一看就说赶紧往大医院送，又让树林叔叔开着手扶拖拉机，把春林拉到了离街上十五里的大医院里，医生说得了急性脑膜炎，需要住院治疗。这样春林叔叔在大医院里住了整整二十多天，要过年了才回家。回来时剃了白白的光头，见了人就是笑不爱说话了。浓黑的剑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散发着忧戚的光，俊秀的面孔更加的轮廓分明，原先一身力气，在大会战修拦河大坝时，炸石头，背石头的棒小伙彻底抑郁了。
　　 年关将近，树林叔叔忙的给家家户户杀猪，村里有个习惯，腊月里只要谁家杀猪就要请邻居去吃杀猪饭，我们小孩子跟着大人从这家吃到那家，杀猪饭是鲜肉疙瘩、青红萝卜炖大苞谷米、花生豆，还有豆腐炖猪血白菜，一个个吃的嘴角冒油。吃饭时我偷偷听大人们说，春林叔叔未过门的漂亮媳妇青萍不跟他好了，跟了大会战时吹号的姓康的小子，说是青萍被康姓小子的号角迷住了。我听过那小子说的快板，每次台下的观众都是竖起大拇指还有雷鸣般的掌声。说青萍还到大医院去打胎了，这样的丑事就似那康姓小子手里吹起的响亮号角一样，大会战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知道了，我们村里人也知道了。丹北汉子撩，丹南女子俏。眼似春水的青萍一下掠过我眼前，我心里打颤，多标致的人呀，一个是丹北的俊小伙，一个是丹南的俏女子，两个人多像董永与七仙女——般配呀！吹号角的小子多难看呀，又黑又矮，和春林叔叔相比，一个是二虎山的梧桐树，一个是山里人烧过的黑炭头。世上竟然有这样不公平的事，然而这偏偏是真的。春节前后，我殷切地盼着青萍能再次走进春林叔叔的家，希望春暖花开蝶飞莺舞时，看到春林叔叔与青萍和好如初，一起站立在开着粉白灿然花朵的樱桃树下。
　　 春节过完了，新的一年来临了，我们又开学了，然而青萍再也没登过春林叔叔的家门。
　　 樱桃树先是打着绿朵儿，然后慢慢的展开粉白粉白的花瓣。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樱桃树下的春林叔叔穿着粗布黑夹袄，暖暖的阳光透过朵朵樱花照在他修长的身上，他的光头和夹袄上落满了粉白的樱花瓣，蜜蜂嗡嗡地叫着，蝴蝶翩翩地飞着。我跑到他跟前红着脸，使劲垫起脚尖对着他耳朵悄悄说：“春林叔叔，你等着我，我长大了给你当媳妇！”春林叔叔拉着我的手朗然一笑说：“灵子也，等你张大了叔叔就老了！快快回家吃饭去吧。”“春林叔叔，你一定要等我呀”说完我红着脸快快跑掉了。
　　 我每天背着书包，闻着江岸两边空气里流溢的花香，望着春天江水激起的欢快浪花，暖暖地走在笔直的青石坝上，悄悄对自己说：“灵子呀，你好好学习，快快长大！”
　　 我听课认真积极发言作业字迹工整，受到了吕老师多次表扬，考试每次都是第一。爸爸妈妈爱我，老师同学喜欢我，我是多么幸福的一个人呀。我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长大。我的官儿从组长升到音乐干事，又从音乐干事升到了学习干事。我门前核桃树上柔软的核桃花调调落了，结出小青核桃时，我终于当上了班长，我感觉自己又长大了好多，这天放学我要去看看春林叔叔，让他耐心等我，再长大些我就去做他的媳妇。
　　 当我兴冲冲地饶过孙婆婆的篱笆，走到樱桃树下准备进屋时，孙婆婆呼天抢地的哭声送了出来：“儿呀，你怎么了，你咋这样了？”我一下冲进春林叔叔的房间，光线迅速幽暗下来，一屋子的黑云冲得我火冒金星，妈妈和几位叔叔大婶大伯站在春林叔叔的床前，我不相信地望着床上，坐在一张油亮的竹席上的春林叔叔，他把枕头放在肩上，两只细长的手做着要穿衣服的动做，一边套一边喃喃自语着：“穿衣服，起来，我去背石头，我听李书记的话，让我去呀。”我站在他跟前他已经不认识我了，他也不认识任何人了。
　　 我的泪不停的流，我不敢对任何人说我的秘密。
　　 妈妈说春林的老病又犯了，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医生说没救了让回家准备后事。这样过了三天春林叔叔终于在六月的中旬走了，那天夜里，老天下了一场大雨，丹江又一次发怒了，洪水铺天盖地，把冬季大会战新修的大坝拦腰斩成了三截，又狂奔向旧日的河道，冲向苞谷田，一下恢复了往日的嚣张。
　　 早上起来，朝丹江望去，大河滩一片汪洋，路没有了，苞谷苗匍匐在地，丹北丹南的学生都无法去学校了，我们停课了。
　　 正吃早饭时，春林叔叔的傻子小弟成林，仰着被黄蜂锥了几口，肿成大胖娃娃的脸，小跑着到我家，哥哥姐姐看着他那滑稽样儿忍不住把饭笑喷出来，他蠕动嘴巴半天了笑嘻嘻地说：“嘿嘿，窝二哥刚才都死了！”“这么快！”我妈撂下碗就朝孙婆婆家跑，我跟着我妈跑，路上摔了好几跤，黄泥摔的满身都是。这几天我看着我妈和几个婶婶给春林叔叔做老衣了，冀更正的大哥二哥给春林叔叔钉木匣子，白茬无漆，做好了放在樱桃树下用塑料布和蓑衣盖好，不知道为什么不给春林叔叔做棺材，漆成黝黑发亮的颜色。
　　 孙婆婆已经哭干了眼泪，呆坐在堂屋的木椅上，她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周老头又忙碌起来，念经做道士，我扒在门框上，看着上次给董群穿老衣的大婶，正站在春林叔叔的床边给他穿老衣，一件又一件，四领三腰穿好了，这次妈妈硬拉我回家，我哭着，坠着屁股不走，妈妈就松了手。穿好了老衣，请的八仙头儿过去就往春林叔叔脸上贴了一张火纸。我“哇”的一下哭出了声，跑过去就要揭开那张黄纸，穿老衣的大婶狠狠地捉住我的手，轻轻地说：“灵子，知道不？春林叔叔已经不在了，不在了的人是不能见天日的！”是这样吗？我听完大婶的话泪挂在腮边，在床前绕呀绕，直到八仙将春林叔叔装进了木匣子，后晌又掀开一次说让亲人见最后一面，我奋力跑到木匣子跟前，看见了春林叔叔的脸，眉清目秀俊朗的轮廓，眼睛安详的闭着、薄薄的嘴唇仿佛笑着说：“灵子，叔叔没有痛苦了，这次终于解脱了，你好好长大呀！”我感觉懵懂的我一下澄净了。
　　 春林叔叔在家停了三天后，丹江河水也消退了，八仙把春林叔叔抬到了我们上学必须经过的河道，叫孙家湾的山坡上，繁茂的大槐树林围着墓地，这是春林叔叔自己指定的地方，他说他喜欢看丹江，死了一定要葬在这里。我想他一定是舍不得青萍，青萍挎着篮子上街卖鸡蛋经过孙家湾时他能看上一眼，还有他日夜奋战修成的青石坝吧。
　　 周老头说大会战时春林叔叔带头拆了几棺坟，那几个鬼无处安歇，所以掐的春林叔叔头疼而死。还说我们都穷死了，穷得人死了连个棺材也做不起了，学大寨赶大寨，吃的红薯搅酸菜。还说那个大坝垮得真好呀！老天有眼，想跟天斗，人定胜天本来就是鬼话。小分队的民兵们，很快把散布谣言的周老头五花大绑压到洲里监狱里，罪名：“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牛鬼蛇神！”判处有期头刑三年劳动改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