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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小说】【那些年正文】梦中的石头
这一年我三年级,一直当着班长,冬天又开始补修拦河大坝了,学校组织我们,到工地上劳动。大一点的娃娃背石头,小一点的娃娃两个人一组用竹筐抬小石头往河坝填方,一个个汗流浃背,还张大嘴吧唱着:“我是公社的小社员呀,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蓝呀,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呀!”每次开批判会,吕老师就让我代表小学生发言,我竟然一点不害怕,主席台下是黑压压成千上万的群众,走上主席台,我就和会场的主持李书记一样群情激昂:“我是革命小闯将,不怕风雨不怕浪。”“走资派还在走,复辟派永不休。”在批判中我感觉我彻底洗清了对春林叔叔的资产阶级感情,思想变得又红又专,将来做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一定是好样的,就和春林叔叔炸的石头一样硬。
自从春林叔叔死后孙家爷爷就不再放牛了,他当了仓库的管理员,董群死后冀更正的名字就叫“白脸瓜子”,和他的一头牛同名。“白脸瓜子”有时到山上去放牛,有时到河滩放牛,那头叫白脸瓜子的牛最听冀更正的话,是他放的领头牛。当他看到我们背着书包上学时,就掀掉他头上戴的草帽开始吸鼻子,“白脸瓜子”是丁大堂给冀更正起的绰号,当年丁大堂在冀更正上学期间,一没赢得董群的芳心,二没竞争上班长这个位子,就恨上冀更正了,董群事件后冀更正一辍学,上了初中的丁大堂终于如愿以尝当上了班长,冀更正人长得白净,又流落到放牛的地步,丁大堂把“白脸瓜子”这个牛的名字送给了冀更正简直是恰如其分,叫牛的名字都便宜他娃了。
同村见风使舵的几个狗腿子拥着丁大堂,老远看见冀更正,丁大堂喊:“一二三!”丁大堂的狗腿子就应和:“白脸瓜子!”“一二三!”“白脸瓜子!”一开始冀更正还赶过来质问喊他绰号的娃娃:“你喊谁呢?”那些娃娃说:“我喊牛,牛不答应,牛不胀气,你胀啥气!”冀更正无奈,人家喊牛呢,怪自己多事了,管他呢,时间长了人们忘记了他的真名,大小人见了他都喊“白脸瓜子”,他也习惯了这个新名,他尝够了人们对他的白眼,叫牛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呢,牛比人强呢。
我走到他跟前虽然不叫他的绰号,但是也不看他,他把董群都害死了,一定也是革命罪人,人家说的没错,不是“白脸瓜子”是啥?
又一个春天到了,万物复苏,春光明媚,天空碧蓝,丹江水缓缓地流淌着,河边多情的杨柳在风中轻轻摆动,水鸟贴着水面急飞,门前的樱花还未褪尽,二虎山上的野桃花杏花渲染的山岚上罩着一层层红晕,好像“二虎”对视的四目也温柔了。春林叔叔坟头的槐树花正打着朵,我上四年级了,我们又踏上了笔直的青石大道。
一个中午课间操,丁大堂旋风般地扑到正在指挥我们做操的吕老师面前,大声喊嚷:“吕老师!吕老师!那个该死的白脸瓜子今天终于得到了报应呀,我刚才回去吃饭听我妈说的,我妈给我伯擀了白面条,我伯都没来得急吃接到信就走了,嘿嘿,我刚好回去站在堂屋端上手就吃了个一干二净。白脸瓜子今天将牛放到了他和董群经常去的二虎山上,没想到那叫白脸瓜子的牛一脚踩翻了一个大石头,那牛滚坡了,飞落的石头刚好砸在白脸瓜子,呃,是冀更正头上,牛滚到坡下没死站不起来了,冀更正就剩一口气拉到街上卫生所去了。”
吕老师听完丁大堂的汇报当时就黑了脸,低沉有力地对我们说:“解散!”同学们哄得一下散开了,我和小芹站到了墙角,朝丁大堂扫去鄙视的目光。最后两节课是吕老师的语文课,吕老师让我领着同学们朗读了几遍课文,给我们布置了课堂作业,这样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我和小琴跟着吕老师一路小跑着,谁也不吭气到家,知道了冀更正变成了血头羊命在旦夕,已经拉到大医院抢救去了。
正是午后,那头叫白脸瓜子的牛被拉回来放在大道场上,牛从车上卸下时猛然挣脱正要缚住他的众人,立起跑到砍坝、董群翻车下去附近的路边,又“哐”地一声匍匐倒地,泪从牛眼睛里汹涌而出,看的人们胆战心惊,我和小芹背过脸,七八个壮汉压牛角的压牛角,绑腿的绑腿,树林叔叔的刀光一闪,只听“噗”的一声,白脸叫也没叫一声断气了,牛血溅了一地,一会汩汩流向董群翻下去的长着青青草的坝下。
第二天抢救了一夜的冀更正醒了,村里人说得亏丁大堂把“白脸瓜子”这个牛的名字送给了冀更正,阎王索命时勾了“白脸瓜子”几个字,忘了冀更正的真名,所以牛的死换来了冀更正的复活。
这时离董群的三年忌日还差二个月。
这年八月,丹江洪水泛滥,又一次吹断了大坝,重新流淌在旧日的河床上,洪水过后是绿蓝的江水,冀更正出院后,除了头上留了两道疤痕其他一切正常,他的脸依然很白,五官依然清秀,放牛时依然戴着草帽。
有一天正午,无风无云,天特别晴朗,他领着她才会走路的妹妹下丹江游泳,他把妹妹放在江岸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他游得忘记了岸上的妹妹,等他想起来上岸时,他妹妹小小白白的躯体已经漂在江水的流绵里了,从此冀更正疯了。
这年冬天随着爸的工作调动我永远离开了这里,以后20年里我未回过个村庄,等20年后沪陕高速通车我路过那里,高速路和丹江似两条并驾齐驱的青龙穿山过岭,我曾经住过的村庄,被新修的高速路截取了大半,好像零落天涯的人一样孤单。村里的人家全都住到了二虎寨山脚下,我下车步行到村庄,乡音不但陌生,而且我还有些听不惯了,冀更正的二哥两鬓斑白,我给他解释了半天他才依稀想起我们。老一茬儿的人多数故去,给他们发烟,他们却半伸着手讪讪地笑着,局促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冀更正的二哥,一直指着他们新盖的二层楼房给我看,我很想问问后来的冀更正,可是看着他二哥的殷勤指点,我放弃了问的念头,是呀,一个疯了人又有什么后来呢。
土房变成了小楼,村庄已经不是哪个村庄,人已经不是那些人。
这是我的家乡吗?爸爸妈妈的家乡不在这里,我却出生在这个地方,在这里度过了童年,不是吗?记忆中的往事却挥之不去,日日萦绕梦中。
二零一零年七月二十四日夜里,丹江又一次发了怒,洪水从河岸长驱直入,冲向街道,房屋倒塌,有人失踪,有人死亡,乱石穿空大大小小的石头把昔日的街道房屋垒成了石街。
水退后,怆然的日子刚刚过去,村子里的人们又把各色石头捞起,垒成屋脊、石坝、茅舍、猪圈。
旧时的日子已经过去,新一轮的生活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