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麻花
省刊上那个中篇是我写作经历中最辉煌的成就,在我差不多就是“杰作”了,我其他的“作品”都是小打小闹的豆腐块,不值一提。可是,我一力向好的美好心愿还是给别人带来了不可逆转的困境。小说与现实的重叠有时真的很可怕。沈得利——请原谅我并无恶意的诅咒——愿上苍能让你收获自己的圆满。
烟买回来时,小轿车的喇叭再一次轰响,激烈而持久的鸣笛声把我从无边际的臆想拉回现实的迷雾。车上走下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书生样的青年,笑容满面的走向我。还没散尽的人们再一次聚拢过来,这一次他们围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圆,我和金丝眼镜成了圆心。我看到我的老婆大人杜芳从远处跑来,她拨开密不透风的人墙,呼哧哈哧的挤进圆心的位置。金丝眼镜一步一步走近我,杜芳立即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
金丝眼镜笑模笑样地走过来,给我递上一支烟说,师傅您不要见怪,我们李副总就那脾气,公司刚破产,重建的事挺麻烦有点上火,怕是吓着您了,我先代他向您道个歉。
我强打精神说,没事,我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的。
杜芳抢过话头说,腿都抖成这样了还说没事,别怕,有我在呢。
人群中立刻有人附和,就是,就是,人是吃饭长大的又不是吓大的。
金丝眼镜继续说我们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师傅前一阵在省刊上发表的那篇《钱殇》,素材来自哪里?
我用我还好使的一只手,指了指我曾开过一个洞的脑袋说,想象。
嚯,金丝眼镜显然不大相信,您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这不大可能吧。如果完全出于想象,您的想象简直就有神奇的预言魔力。您不光想象出了我们沈总的名字和他做过的事,连我们公司和沈总的结局也想象得分毫不差。太神奇了!金丝眼镜回头问观众,你们相信吗?
观众众口一词,不相信,不相信。
我点上烟,深吸一口,朝着天空吐出一团烟雾,淡淡地说,世上的许多事本来就没办法解释。
金丝眼镜这次没疑义,这话也对。不过您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们沈总的那些经历,包括骚扰女工,包括在年度庆功酒宴上当众撒尿,也包括扔钱砸人,还有在田寡妇门前学驴叫那些事,等等。我们两县相隔这么远您是怎么知道的?是道听途说,还是上网或者和同学打电话、写信知道的?当然还可能是和熟人聊天,还有您是不是去过我们那里,或者我们那边的人见过您?您再仔细想想,您通过哪种途径,比如……金丝眼镜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串。
瞎编的。杜芳不容置疑的打断了金丝眼镜的唠叨,他最会说瞎话骗人了,我从十五六岁就听他讲故事,到现在他还在编故事骗我,我被他骗得晕头转向。我傻啊,不知不觉的就被他骗到手了,现在后悔得我恨不得抠烂腔子。
围观的人发出一阵轻笑,金丝眼镜也挤出一丝笑容。
我得承认我不是一个好演员,要不是我老婆大步连天的赶来救场,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见杜芳搬着指头一样一样数给大家听,他这些年就没出过远门,家里的电话也归我管,他没钱上网,连张邮票也买不起。这些年他一直在写小说,其他什么事也不做,也做不了。杜芳顿了一下,指着我乱蓬蓬的头发接着说,再说了,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他都成这样了,谁还能把他当朋友?久病床前无孝子,人到难时朋自稀。能和他来往的就剩几个本地的同学了,就那几个人一来就被他灌得跑的跑,吐的吐,睡的睡,连说胡话的机会也没有。杜芳朝着人群诡秘的眨了一下眼,不瞒你们说,他抽烟的钱都是偷偷捡饮料瓶攒下的,喝酒也是只喝不买。
立即有人高喊,写小说挣的稿费哪里去了?
杜芳自豪的拍了拍自己日渐粗壮的腰身说,都在这里。
这次,人群哗的笑成一片,有人笑弯了腰,有人笑出了泪花,有人笑出了鼻泡,有人笑出了响屁,有人笑掉了嘴里的香烟。我真是爱死我老婆了,在这种场合她太有表演才能了,她不去当演员确实冤了。她居然能整出我都不知道的新词了。太精彩了!
金丝眼镜在这里显然得不出像样的答复,使劲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那打扰了,你们回吧。杜芳拉起我的手,像冠军举起奖杯那样朝头顶高高举起,还没走远的人冲杜芳笑说,你腰里那一嘟噜钱就不怕掉下来?还有更大胆的做出伸手要摸的样子,杜芳左躲右闪在我身旁转起了圈圈。
我以为这事就这样风平浪静了,谁知接下来的一些日子,我平静的生活完全被颠覆了。先是熟人撵到家里,吵吵嚷嚷的要看我那篇让我和杜芳出尽风头的小说,接着家里的电话几乎被打爆,金丝眼镜那边还不住东问一下西问一下,后来记者也找上了门,要为整个事件做后续报道。乡长也打来了电话,《钱殇》事件涉及到某位新调任的领导,为防事态扩大造成不必要的负面影响,建议我在省内媒体上公开向有关利害方致歉。文艺作品嘛,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事情不大。
这一次,我回答的十分果断,不。
杜芳在我病残的腿上重重踹了一脚,你傻啊,你就不怕乡长掐掉我们的低保?我疼得直抽气,她哈哈笑作一团。
乡长不久就被调走,新来了一位李姓乡长,据说脾气火暴,凶得让人望而生畏。我专程去了一趟县城,用我省下的烟钱上了一次网,与金丝眼镜那个县的同学接上火,一问才知道沈得利的电石厂早就关门大吉,重建的事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新的总经理就是那个李大脑袋。我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
事情总算结束了,我又可以坐到书桌前勾画我惨淡的人生和梦境了。这样真好。
我拉过方格稿纸,在页眉上郑重的写下两个大字:凤愿。杜芳凑过头来问,凤愿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你把夙愿写错了?
我说不会,凤愿是我初恋的名字,打死我也忘不掉。
杜芳说你就会骗人。
我说真的。
杜芳说,我敢肯定凤愿是你在新小说里为我取的名字。
我说你在哪里都叫杜芳,我老婆,没走势。
杜芳笑了。
《凤愿》不久脱稿,虽是穷尽了我一生的才情,仍没达到我想要的高度。我很不满意。但是我稍作修改后照例向外投出。
样刊寄来后,杜芳看得泪水涟涟,问你的初恋故事真的是这样吗?
我说瞎编的,我的初恋其实很乏味,没什么嚼头。
杜芳立刻对我拳打脚踢,你这家伙老毛病又犯啦。
我颓然倒在椅子上,和凤愿在一起的情景就像悬浮在空中的巨浪,一波一波向我劈来,我和她撕心裂肺的爱情新鲜得仿佛昨天刚刚发生过,它却不知不觉的离我越来越远,那无数可能的美好向往也渐渐走向虚无。想象和现实相交织、纠结,麻花一样横亘在眼前,我在这迷一样的生活里才能忘了痛,忘了往事,忘了所有的期盼和心愿。我难过极了,杜芳却哈哈大笑。笑够了,又跑到院里哇哇作呕吐状。稍顷,又跑来向我报告,老公,我可能有孩子了!说着一脸得色。
我说你不会是也学会了说瞎话?
杜芳学着港台剧女主角的语气嗲声嗲气的说,当然不会的啦。
我忽然感觉到我不再那么讨厌杜芳了,她现在的模样简直是另一个版本的凤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