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妈呢？哪个龟儿子撞的？老子弄死他！”一辆车在路边停下来，车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胖男人挤出车门，他一边走一边喊着。“三哥，在这里！”宋老幺喊道。“大哥二哥呢？”宋老三的喉咙很粗，他的声音就像打雷，“妈呢？”幺儿媳妇伸手指着路边。宋老太婆已经被人抬到路边的一个竹笆子上，白布盖着身子。“妈！”宋老三奔了过去，一把掀开白布，把老人的头抱在怀里。“妈！你怎么啦？昨晚你还给我打电话说老四回来，你这是怎么啦？”宋老三看着老人的头，老人的脸，老人的手臂，没有看出一点伤来。“妈真的被撞？咋没有一点伤呢？”“三叔，是我撞的！对不起，是我撞了大奶奶！”
　　 “什么？是你？宋狗娃！我日你娘的！你不是死了吗？你咋回来了？你十年不露面，一露面就杀了我娘！”宋老三骂着，一把抓过宋狗娃，两个耳光在狗娃脸上发着啪啪的声音。宋狗娃没有躲闪，他一直跪在宋老太婆的尸体前。“你打吧！大奶奶那么爱我，她没有享到我的福，我却撞死了她！”狗娃哭着，说着。宋狗娃和宋老太婆的夫家都是一个祖宗的，小时候的宋狗娃，家里很穷，他读书的钱是宋老太婆给的，他也是三天两头地往老太婆家跑，去蹭肉吃。听着狗娃的哭声，宋老三从疯狂中清醒过来，他想起了什么，停住了手，一下瘫坐在母亲的身边。
　　 “三哥！狗娃的车翻了。他被救起后先来救妈，他连自己的妻子娃儿都没顾。他一直在这里守着，等你们来。他已经尽力了。都怪我，我不喊妈，她就不会穿公路，就不会……都怪我，怪我……”宋家幺儿媳妇靠在丈夫的手腕里，显得很虚弱。“你龟儿子就不知道跑慢点吗？这里这么多人！”宋老三流着泪对狗娃吼道，停了一会儿，他小声地说：“起来吧，狗娃。老子知道你不是那种怕事的人。起来，老子来了，你起来吧。这事……把我老娘弄回家去再说。”宋老三站了起来，他一把扯起狗娃，就像抓一只小鸡。宋狗娃晃了晃身子站不稳，宋老三一把抓住他。“三叔，我腿麻了。”宋狗娃站在宋老三身边，整整矮了一个半脑袋，身子也窄了三分之一。
　　 宋老大也来了，这是一个五十左右的男人，身子瘦，脸很黑。他找到老人的尸体，蹲下身子轻轻牵起白布，伸手抹着老人的脸。他不看宋狗娃，脸色阴沉地说：“老娘，我们回家。老三，把娘抱上车。”“不能用车，只能用门板抬！”旁边一个老头喊道。“没事，让妈坐我的车吧。”宋老幺说。宋老三看了看幺弟媳妇，说：“只有你才有车？”说完，弯腰抱起宋老太婆向他的车走去。狗娃先钻进车里：“三叔，让我抱着奶奶！”“好吧，小心，再撞着我娘，别怪我了！”
　　 宋老太婆的四个儿子，在老家都有房子，她活着的时候住的是幺儿的房子。宋老幺说：“还是让妈住我家吧。”宋老三说：“你媳妇怀着孩子，住你家不行！”“三哥，这有什么？这是我们娘，不是外人。她活着的时候这么爱小四，盼着小四回来，难道现在她会害小四和她的孙子吗？别信那些了。”小四是宋家对幺儿媳妇的称呼，她在自己家是老四，嫁到宋家也是老四，现在社会有“小三”的说法，宋老三就给这幺儿媳妇开玩笑说：“你是我家小四。”幺儿媳妇也不计较，“小四”就成了宋家对她的称呼。“不行，虽然是自己一家人，还是讲究一下的好。”邻居老太婆说。宋老三说：“这倒没有什么。只是晚上闹要吵着小四和孩子。”“三哥，妈是来接我出的事，就让我陪着妈吧。没事的。”小四说。正在宋家兄弟商量的时候，宋家子女都赶到了。周边专门做丧事的匠人们也赶到了。
　　 城里红白喜事有礼仪公司，农村里没有公司，但有各种礼仪队伍。死了人，有丧葬队伍。抬丧的，卖丧葬用品的，丧葬乐队，阴阳道士，乡厨，出售冰棺的……这样的队伍没有组织，没有明确的分工，都是靠人情关系自然组合。人员来自每个村里，这样便于提供信息拉生意，谁拉成了生意，参加这次丧葬的各个队伍就会分别给他一百元。比如，搞乐队的某个人第一时间听说哪家死了人，一个电话就把消息提供给抬丧的，同时又提供给阴阳道士等，或者得到消息的人又提供给其他人，比如乡厨……这样形成了一个信息网，这个信息网就是一张复杂的人情关系网。
　　 农村里有钱没钱的都会死人，死了人就是负债也要讲究，这丧葬服务就成了农村最为红火的职业，任何一项服务的人均收入都比进城打工高，也比当地公务员的收入高。一个技术好的抬匠，即使不是每天都有生意，一个月至少也有五六千元的收入；那些阴阳先生和乐队的收入更为轻松……就因为这轻松而高的收入，使从事丧葬职业的队伍越来越多，从业人员越来越年轻化，竞争也越来越强烈，形成了无数的帮派。为了抢生意，他们把自己的身价降低了，把态度变得更加周到，甚至有些服务环节不收丧家的钱。记得农村里刚刚允许丧葬大兴大办的时候，丧葬职业人员很少，丧家的钱出少了，人家还不来。那阴阳先生也没有现在这么用心，敷衍着看个阴地，看个日子……周边方圆几十里，跑去跑来就是他们几个，他们根本忙不过来。现在不同了，方圆几里之内，从事这样职业的就可能有几家，哪家的质量差了，态度不好了，就可能没有生意；丧葬队伍彼此之间的诋毁也多了。
　　 丧葬职业的出现，少去了丧家的很多麻烦。比如丧宴，以前哪家死了人，农村一个组的人都会放下手里的活来帮忙，锅碗瓢盆、桌子板凳，每家每户的都得搬来。买白布的，跑棺材的，买菜割肉的，帮着借东西的，通知报信的……外出人员就要一大堆。做的做饭，切的切菜，洗的洗碗，端的端菜……一个社的青壮年都不够指派。今天，这丧宴承包给乡厨，所有生活用品可以丧家自己联系商家，车子送上门来；也可以委托给乡厨师傅，由他联系安排。以前丧家需要的烟酒饮料、白布、烧给死人的纸钱、鞭炮等，都是丧家自己派人去买，现在一个电话送上门来，而且送货来的还得给丧家随一份礼。
　　 以前宋家沟死了人，是没法大操大办的。大操大办需要的东西都要到山下的县城买，爬坡上坎，全靠背，非常困难。那就简办，就是村里的人一起吃顿饭，修建一个坟地，就把人安葬了。现在，路通了，和山外人家一样，商家送货上门，要什么送什么，要多少送多少。丧葬职业者一听到信息很快就跑来了，很多时候他们来了丧家还不敢相信家人已经死了。
　　 【三】
　　 “宋老板，把老人放在哪里？我们来帮忙！”他们喊的“宋老板”指谁，老大老二还是老三老四？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通过喊声引出宋家人，只要宋家有人出来答应，就能帮宋家做事情，做了事情就能把丧葬生意拿到手，这是他们用惯了的手法。
　　 喊话的是两个骑摩托的，他们人还在车上就喊了起来。两个人都是黑黑的脸，薄薄的白色衬衫，人瘦但很精神。“你们是……”宋老幺试探着问道。“你问他们个球，一看就知道是抬丧的。唉，老四，还是把妈放我家吧，这乐队一来，锣鼓喇叭的，小四受不了。不要伤了孩子。”宋老三挺着肚子，那啤酒肚很高很圆，好像肚里装着孩子的是他不是小四。宋老幺看看靠着他的小四，小四说：“没事的。我能坚持，受不了我再到三哥三嫂家行吗？”“行！听你的！”宋老三说，“妈的棺材在大哥家吗？大哥！找人把妈的棺材抬到老幺这里吧！”
　　 “在哪里？我们去抬！”宋老三的话刚出口，他背后就传出了喊叫的声音。四个穿着短衫光着膀子的汉子看着宋老三，眼睛里是期盼，他们把宋老三看成了这家拿主意的人。“我们去吧，我们先来！”两个白衫男人看到抢生意的来了，几步就从宋老幺身旁跨到宋老三面前。“你们两个人怎么抬？”短衫汉子质问道。“大哥！你是抬匠，你懂行，你安排吧！”宋老三的喉咙像喇叭，他一喊，从公路到宋老幺的院子都能听到。听到宋老三的话，来的人才明白主事的不是这个胖子，而是那个“大哥”。白衫和短衫汉子们立刻偏转着脑袋四处寻找叫“大哥”的人，顺着宋老三的眼睛，他们看到了一个和他们一样黝黑的男人，他正高高地站在离公路十多米远的宋老幺家的院墙门口四处张望着。“老大？”他们同时惊呼起来。宋家老大抬眼俯瞰看着他们，黑着脸没说话。“老大，既然是老人家，我们又都来了，我们就不争了。要我们做什么，你老发句话就行！”一个白衫汉子大声说道。其他五个人不说话，他们明白，他们走进了同行家，这生意不能争了，主人家会考虑的。他们要做的就是默默地站着等待宋老大的吩咐。宋老大人不高，一米六多点的个子，话也不多，不了解的人根本看不出他的神奇之处来。可是在周围几十里的丧葬职业圈里他是响当当的老大。打石头切条石，别人干不下的，他一到问题就解决了；抬石头，抬棺材，别人走不过的路，他一说，那难关就轻易地过了。所以，周围的抬匠石匠都不敢得罪宋老大，他们联系到了生意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宋家老大，都怕宋老大不在的时候遇到难处解决不了砸了牌子。农村的丧葬生意有一个规矩，一般情况下谁揽下的生意谁就是领头人，生意过程中遇到的难处都要领头人出面处理，最后在分工钱和红包的时候领头人就要多一份子。不管是谁揽的生意，只要是宋老大在他们都会让宋老大领头。宋老大的聪明之处就是他懂规矩，坚持按行里的规矩处事。几十年里，他在同行面前都很谦逊，从不以能力欺人，从不耍霸道，在生意中遇到了难题他毫不犹豫地出面解决，但是不是他揽的生意他决不收那多的份子钱。
　　 “你们都去吧，用你们的三轮帮我拉过来，红包照给。小心点，这是大山里，不像你们山外，路有点陡。”宋老大走到几个人面前小声地说着，脸像青铜没有表情。“老大说啥呢？帮别人都不说红包，帮你老人家还说红包？”“别废话，我说咋就咋！去吧，我婆娘已经回去了。”宋老大的家，这些人都去过，路很熟。三轮车是四个短袖衫的，他们一跳上车，三轮就欢快地跑了起来，两个白衣汉子的摩托在后面跟着。一群人往宋老大家跑去。
　　 “爸！我幺爸是抬匠，他说抬奶奶上山的事情他找人来帮忙！”一个女孩的声音就像一首音乐在沉闷的公路上响起。见没有人答应，这声音更大更响亮起来：“爸！爸！”“喊啥子？你爸还没有回来！”宋老三对着女孩喊道。这个女孩是宋家老二的独生女。“三爸，说好了，我幺爸找人来！”“你个女娃家，懂个屁！就知道胡闹！”“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幺爸骑着车在路上了。”女孩的幺爸是她未来老公的幺爸，也是石匠和抬匠。“问你大爷去，老子不做主！老娘死了还没安放好就闹起来了。”小女孩很靓，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T血衫，白色的运动鞋，一把长发捆在脑后，胸部和臀部凸显出放肆的曲线，她的外表和她的声音一样青春靓丽泼辣。她捏着头盔，小跑着来到宋老大面前：“大爷，就让我幺爸做！”宋老大看着面前的女孩，愣了一眼，没理睬。宋家六兄妹，老幺的孩子还没出生，其他的都是男孩，只有这一个女孩，大家都宠着，从小就养成了她那种胡搅蛮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性格。小时候不依着她，她就哭天抢地，哭得让人心疼。奶奶很疼她，可就数她回家看奶奶的时间少，每天骑着摩托车到处“疯”。今天，她终于回奶奶家了，可是她回家发出的第一句声音不是问奶奶，而是帮着拉生意。面对奶奶的车祸，她竟然一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太不懂事了，这让宋老三和宋老大很不高兴。
　　 宋老大黑着脸走到宋老幺身边说：“你把小四扶到床上去，我找人把你的堂屋清理出来。”“大哥，我守着妈！”小四说，她脸上一直挂着泪水。“扯淡！我们都知道你娃心好，妈已经死了。她盼着小孙子，你把小孙子给弄没了，她老人家能安心？你守着她有什么用？去，楼上去，有体力了你再下楼来。”宋老大的口气毫无商量余地，“现在忙，不要让我们再来照顾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那肚子，妈就安心了，我们也放心了。”“走吧，小四！听大哥的。”宋老幺扶着小四上楼去了。
　　 “大爷——”女孩喊起来，“我给你说话！”宋老大还是没有理睬。女孩飞快地跑到宋老大前面挡住了宋老大的去路。宋老大往左她挡左，宋老大往右她挡右，宋老大还要走，女孩一把抓住宋老大的手臂喊道：“大爷！你究竟怎么啦？我哪里得罪你了？”宋老大抬起头，他比女孩矮半个头，他盯着女孩的眼睛不满地说道：“丫娃子，你多大了？你咋这么不懂事？你看过你奶奶了吗？这是山里，不是你男朋友家，这活你幺爸干不下！”一顿抢白，丫娃子愣在了那里，她只顾着给幺爸抢生意竟然忘了去看车祸后的奶奶。愣了一会，她又几步追上宋老大，红着脸说：“大爷，对不起！奶奶在哪？”“算了，等一下把你奶奶安放好了你再看吧。楼上陪你幺娘去，别来添乱。”“我刚才说的事你同意不？”“我刚才说了，你奶奶的坟在山上，那路你幺爸走不来。”“不是有你吗？”丫娃子撒娇地说。“别说了，等你幺爸来了再说。”
　　 “大哥！大哥！”宋老大正在指挥人往堂屋里抬棺材，宋老二喊了起来，“不行！妈是死在外面的，不能进屋！我们就在屋外搭个灵堂吧！小四揣着孩子呢！把灵堂放在小四家里不怕伤着孩子吗？”抬着棺材的人一听立刻停下了脚步。按四川的风俗，外面死的人灵堂只能放在屋外，放在屋内不吉利，会给活着的人带来不幸，这个规矩抬匠们知道，他们抬着棺材站着等待主人家的决定。宋家老二是跑长途客车的，车子的安全往往不是他能主宰的，他和很多司机一样，总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控制着他们的安全，所以他特别敬重神灵，特别讲究老祖宗传下来的各种吉凶规矩，生怕哪一点做得不好，神灵就会降罪，给他的车带来灾难。不只是宋老二这样，生活中的很多人都是这样，在自己没法看清楚没法把握命运的时候，就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控制着人生祸福，这种力量看不见摸不着，我们只能小心行事，不能得罪了它。现在的庙宇香火兴旺，每年新年的第一炷香价格昂贵，算命先生生意兴隆，都是这种心态下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