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丧事
宋老大知道这个规矩,他不敢做决定,生活中很多事情他说不清楚,这死人和活人的关系他更说不清楚——从古到今就没人能说清楚,他怕真的砍竹子遇节,老幺家发生了不幸怪罪于他。所以,听了老二的话,他立刻停住脚步看着宋老幺,让老幺自己做决定。宋老幺说:“二哥,没事的,这是我们娘。娘进不了屋,人家会说我们的。”“你都说没事,我还能说什么呢?”宋老二遇到事情很少说出他的意见,如果说出的意见遭到人的反驳,他也不坚持也不争论,他处处与人为善,不与人争吵,特别在他的车上,他最忌讳的就是和乘客吵架,他要的是平安,不是嘴巴上的输赢。长年的车上生活形成了他现在的性格。宋家老二和宋老三一样高,只是人很瘦,显得有点疲倦和苍老。
“大哥!”宋老大正要做决定下命令的时候,一个女人喊了起来。她背着一个黑色的挎包,穿着黑色的短袖衫,染着火苗似的头发,奶被挤得很高,白白的乳根露在宽领外面。这是宋家老二的女人,虽然四十多岁了,打扮却很时髦。他们两口子经营着一辆长途客车,宋家老二开车,她卖票。听到时髦女人的喊声,宋老大转身应道:“妖精回来了。啥事?”“我家二爸是看坟地的,妈的丧事就由他做吧。”宋老大看了看妖精,脸一下阴了起来,他毫无表情地说:“真的是我妈不是你妈?平时妈那么疼你们几个婆娘,让着你几个,你们到家了不是问妈,而是说生意?丫娃子到家首先问的是生意,你到家也是,你两娘母怎么啦?”妖精的脸红了,这红很快就消失了,她心里想道:话不说都说了,不失礼都失了,不丢丑都丢了,就丢到底。“我已经给我二爸说了,我说请他来做,他问我能做主吗?我说能。他已经在路上了,你让我咋整呀!”宋家老二赶紧拉过妖精,轻声说道:“你没看到正忙吗?等一下再说吧。”“等一下不就要看日子了吗?”宋老二不再说话,妖精做得有点过分了,如果是在家里,如果是放在他跑车以前,他真想揍妖精。
“老大,棺材先放院子里,我来上漆行吗?漆我们带来了。”听到声音,宋家老大猛然醒悟,棺材还压在六个抬匠的身上。棺材放下了,院子里飘着浓烈的油漆味。楼上传来了关窗户的声音,院子里的人撤到了公路上,只有帮忙的人在院子里。“老板,灵堂设在哪里?我们把柏树丫带来了,害怕你们这里没有!”听到声音,宋家兄弟往公路一边看去,三个三轮车,一车载着音响,一车载着松丫,还有一个三轮车上载着四个年轻女娃。“他妈的,抢生意比老子还来得快!你们是哪里的?”“哟!宋老板!过世的是……”领头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不了解死者的情况,就试探着说了半截话,随即掏出烟给宋老三点燃,等主人家答话。宋老三是做沙石生意的,山里山外都做,大客户小客户也来者不拒,认识他的人不少。“我修房子不是用的你老人家的沙石吗?”“用我沙石的那么多,记不得了。死的是我娘,你们来了就是客,请院子里坐。”没有套上近乎,乐队的人也不生气,只要主人家给他们说话就成。
“等一下坐,我们先布置灵堂,把老人家安顿好是最要紧的。你看你们够忙的了。”这个乐队的男人,个子瘦小,留着短发;一双小眼睛,一张伶俐的嘴,一张微笑的脸,构成了他的精明圆滑。车上的女孩走下车来,她们成一列站在路边。领头的男人转身指着她们说:“宋老板,乐队的人我都带来了,你看一个个年轻漂亮,歌唱得好,舞跳得好,哭老人哭得特别有感情。你看……”“等一下再说,来者是客,你们都先坐。”对于这些能说会道善于逢迎的艺人,他们为的是钱,怕的是势,不会讲情义的,宋老三对他们太了解了,他不会像大哥那样尊重他们,请他们坐是客套话,根本没有凳子,哪里坐?
棺材上的漆很快干了,油漆味也飘散得差不多了。在宋老大的指挥下,六个抬匠把棺材放进了堂屋里。放好了棺材,他们立刻小跑着来到乐队的车上,一人抱着一抱柏树丫回到堂屋门口,又从房子边砍来竹竿,劈着篾条。乐队的人问清楚了宋老太婆的年龄,在车上翻找着东西,找出了适合的对联和折叠好的纸花等物品,灵堂门口忙碌起来,扎的扎枝丫门,贴的贴对联,贴的贴白花……灵堂很快就布置好了。这些人会做生意,宋老幺和宋老三看着,虽然不喜欢他们,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生意做得细,连对联和纸花都准备好了。
“爹!我把阴阳先生接来了!”宋老大的儿子扶着一个老人走进院子里。宋老大迎了出来,双手握着老人的手说:“老师,请坐!”宋家沟一带喊阴阳先生为老师。“大哥!你太偏心了!我家二爸要来做,你不同意。你家亲戚来做你就同意了?说我不问妈只管拉生意?你们呢?我找的人没有到,你找的人却到了!你给我个说法!”妖精一看阴阳先生到了,等一下她家二爸一来这脸就丢大了,为了争这个脸,妖精一着急就什么都不顾了,什么话都说了出来。“二嫂,你先别闹。大哥做事历来是有分寸的,等一下他会给我们解释的。”宋老幺劝说着妖精。宋家老二老四都在省城里营生,来往相对要多一些。“解释个屁,他人都找来了,解释还有什么用?同样是给钱,为什么让外人做就不让我二爸做?我二爸做还便宜得多。”“妖精!你真的不懂事?你再闹我就甩你出去!”宋老三挺着肚子走到妖精面前。宋老三做沙石生意,这周围几十里的人都知道,能做这生意的都是地方一霸,黑白全通。虽然宋老三没有动过妖精,但是妖精耳朵里灌满了宋老三打人不手软的故事,有一次她就亲眼看到宋老三打他的婆娘,妖精去拉还挨了他一耳光。想到这些,妖精嘴一撇,把脸转开不再说话。宋老三继续数落道:“你是诚心让人看笑话?丫娃子回来吵着要生意,你这个当妈的也是!”
“爸,乐队谁做?”宋老三正在教训妖精,突然传来了宋老大的媳妇的声音。宋老大儿子和媳妇在县城开了家铺子,专管电视机的销售和维修。“我家小嬢是搞乐队的,请她做行不?”“哼!说我!你看,他家媳妇不也是回家就拉生意吗?”妖精对着宋老三哼了一声。宋老三呵斥道:“你还有理了?他们是娃子不懂事,你这个当妈的也不懂事?”这边宋老三骂着妖精,那边宋老大同样没理媳妇的,他守着阴阳先生。宋老大把宋家四兄弟都喊道阴阳先生面前,先生问着每个人的生辰八字,掐算着老人丧葬各个环节的时间。
“三叔,大奶奶还在车上!”宋狗娃在车上喊道。宋家兄弟一听纷纷走向车门,宋狗娃抱着白布裹着的宋老太婆小心翼翼地走下车来,向堂屋走去。那几个抬匠赶紧移开棺材盖子,同时伸手接住老人尸体。“老大,把老人垫的东西找来!”抬匠喊道。“还有穿的衣服!”乐队的一个女孩喊道。宋老婆的两个女儿抱出了事前就为老人准备好的寿衣寿被寿鞋寿袜子。抬匠们小心地把老人放在棺材边的沙发上,见老人在沙发上睡稳了便退了出去。乐队的几个女孩真够胆大的,四川女人中有几个不怕死人不怕鬼的?她们竟然不怕,她们要给宋老太婆穿衣服。在宋老太婆女儿的帮助下,她们很快给老人换好了衣服,洗了脸,重新挽好了发髻。老人穿戴好后,抬匠们又走了进来,他们小心恭敬地把老人放进棺材。实际上,女孩和抬匠们做这些都是有目的的,既能讨到红包,又能拉到生意,这是一箭双雕的事情。十年前,穿死人这些事情都是孤寡老人来做,手艺人是不会做的,都忌讳;今天,为了钱,为了生意,这些忌讳都丢了,以前怕的现在也不怕了,他们都主动来做这些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正因为别人不愿意做,他们才有了机会,才有了财路。
老人装进了棺材,阴阳先生的日子也选好了,灵堂前开始烧纸钱,公路上开始放第一次鞭炮。这第一次鞭炮本来在人落气时就该放,向周围的人报信。但宋老太婆是车祸死的,当时抢救混乱,老人是死是活没人敢断定,没人敢放鞭炮,只得现在补上。鞭炮一响,就告诉周围的人可以来祭奠死者了。
几个抬匠纷纷拿上香和纸走到老人的灵前,磕头,上香,烧纸,然后每人掏出礼钱给宋老大。乐队的人也依次磕头行礼上礼钱。现在,做丧葬生意的人很懂人情,他们一到丧家,不管认识不认识,也不管丧家请不请他们,都先上礼,然后再拉生意。这种情况下丧家是不会拒绝收礼的,收了礼这生意就好说了。大方、懂人情世故、爱面子的丧家,他们收了手艺人的礼钱,往往会在工钱和红包上弥补给匠人们。即使有的不弥补,也不会吃亏,一单生意挣的钱比送出去的礼钱多得多,他们在谈生意的时候是把送出的礼钱算在里面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如果是家庭穷一点的丧家,他们也上礼,还把价钱压得低一些,这单生意虽然少挣了钱,总算挣了,就像卖东西,薄利多销,有钱挣总比耍着强。更重要的是,这种丧家会成为他们获得好名声的一种有力广告。
丧事的头已经开了,接下来就是讨论安排后面要做的事情,商量丧事中需要解决的问题。宋家弟兄多,涉及的家庭多,可能出现的矛盾也就多,要防患于未然,就得事先立下丧事的规矩,让丧事中的弟兄按规矩做事,不能我行我素。依照农村中的规矩,有事找大哥,这召集兄弟们商议的责任就落在了宋老大身上。两个嫁出去的女只管按女儿的礼节办就是了,他们和哥哥弟弟之间没有多少冲突。所以,商量事情就只涉及到宋家四兄弟。宋老大把弟兄四家召集到了灵堂前,开始说着他的考虑,还没说上几句话,妖精的二爸、丫娃子的幺爸就赶到了,一个乡厨师傅来了,宋老大的媳妇喊的乐队也来了,这些人挤满了宋老幺的院坝。
“乡厨是谁喊来的?”宋老大阴沉着脸问道。“大哥!我喊的!这个是我兄弟,我给他说过,只要我家有事就找他!”乡厨师傅跳下车,挤过人群,先到灵堂前行礼上香,然后走到院子里给宋家兄弟递烟、打招呼、“赶礼”。妖精的二爸是长辈,但是论年龄比宋老太婆要小,他也走到灵堂前讲着规矩,新来的乐队人员也按规矩到灵堂前走一趟,然后给丧家“赶礼”,这一通乱之后,宋家的会议才又开起来。
宋家兄弟看到眼下的情景都闭嘴不说话了。几家兄弟都找来了丧葬职业人员,而且都是亲戚朋友,每一样都是两家以上,这是其他丧家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不是显示宋家的威风,一个环节处理不好就会乱,就会让村里看宋家的笑话。这几弟兄,宋家老三社会势力大,老二家妖精和丫娃子蛮横不讲理,宋老大是丧葬界的真正“老大”,谁都不好得罪。可是要把事情处理得每家都如意,太难了。眼下面临的难题就是,用谁家的人?谁主事谁就会成为兄弟矛盾的攻击对象。能躲能逃那是最好的了。
宋老三,这个远近闻名的“二杆子”老大,他处理社会上的事情说一不二,谁敢说不买他的帐?今天家里的事情他却不出面了,他把嘴闭得紧紧的,不说话四处张望,一副不管事的样子。宋家老二是跑车的,他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都平平安安,没有麻烦没有纠纷,他最怕的就是沾染上纠纷,要他出来主事不可能,他也处理不好。宋老幺,虽然是大学生,却没有经历过多少风浪。他大学毕业后进入钢铁公司,干了几年不干了,脱离公司自己做起了钢材生意,他是一个有主见有果断性的人,但只限于他自己的事情,今天这场面他看得清楚,他没有经历过,而且是家事,他最明白清官难断家务事的道理。他打定主意,认给钱不发表意见,反正有几个哥在,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做,这就是老幺的好处。
宋家老大的目光在几个兄弟的脸上一一扫过,他的目光扫到的脑袋都垂了下去,没人敢看他。这几个东西,把朋友亲戚看得比兄弟重要,一点丧葬好处都怕亲戚朋友得不到了,不经过商量就自作主张,这个喊这样,那个请那样,看到山芋烫手了就想躲了。如果不用他们的人,他们立刻就会跳出来,一顿吵闹,这笑话就真的出现了。这些兄弟,他们为了朋友能两肋插刀,遇到自己兄弟的事情却都把脑袋缩了起来。过了老人这一关,兄弟还是兄弟吗?各家门离家户,这兄弟可能还真的不如外人了。是啊,朋友没有利益得失的冲突,兄弟之间处处是利益纷争。朋友之间发生利益冲突可以让,可兄弟之间让的有几人?这些事情宋老大见得不少。怪不得那么多因为赡养老人兄弟姐妹反目的,都是利益得失啊!看今天这样子,他们宋家也逃不了这宿命。想到这些,宋老大的心凉了起来,老泪在眼眶里转。
他们可以躲,他宋老大没法躲。不管怎样,他得风风光光地把老娘送上山。他低下头,伸手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来,苦笑着说:“我是老大,躲不了今天这一劫。宋家老娘就躺在屋里,你我弟兄亲戚朋友都多,来的客人肯定多。老娘把我们养大,我们都风光体面了。她活着的时候我们虽然没给她罪受,但她也没享到我们的福。现在,我们必须让老娘安安静静风风光光地入土,可你们都看到了今天的阵势,当哥的担心啊!你们能不能给我一个态度:老娘在的时候我们没吵没闹,老娘一直很骄傲,也很快乐。现在安埋老娘我们也不吵不闹,行吗?所有的事情我们都商量着办,该让的让一让,该忍的忍一忍,有委屈我们都吞进肚子。行不行?”宋老大一脸严肃,声音低沉,青铜色的脸没有表情。院子里很静,没有人表态。
师心作文文意美,按语精妙点题意。
恭喜絮门有高徒,江南从此得美传。
春风化雨沁心怀,红枫丹心育新苗。
雨后阳光媚江南,桃李芬芳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