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花灯也是曹电影的一道伤，想当年他就是凭花灯的功底，到了省城，在那左倾右权的年代，许多事，并不能由己爱好来发展。辗转几年后，到了滇池影院，当了一名放映员。看家乡土地改革后，心里便想着家乡的田野。想着村里人，天黑就睡，啥娱乐活动没。若能在劳作一天后，能美滋滋看上一场电影，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呀！
　　 每每想到这，曹电影的心里便感觉别扭。凭什么城里人可以天天看电影，而农村却不能？这念头促使着他急速的离开了城市，回到乡下，回到小官庄。然而，乡下这片广阔的天地，并没有让他如愿以偿。
　　 王灯头也一样，仅因报错一次喜，便被视为牛鬼蛇神，在小官庄再也抬不起头。而小官庄灯，也从此紧锁在观音阁厢房，一年年灰尘一层层厚重。
　　 天空中乌云，终会让风吹散。南来季风一吹过老尖山，弥渡坝子一片响晴时，小官庄南头放起了电影，北头跳起了花灯。北头锣鼓刚停，南头枪声便密集地响起。这可让一对对小夫妻犯了愁，枪声一响，丈夫便拎起板凳，拉起媳妇往南头赶，媳妇却立住脚，头扭向花灯场。更有小孩，早早地在屏幕下等好，枪一响，便四处寻子弹壳。遍寻不到，便哭着拉住父母衣角，哭喊着要子弹壳作哨子。父亲看电影正精彩，这一嚷，父亲一巴头打过去。
　　 你个憨包忠，这是放电影，哪去寻子弹壳嘛！再憨不噜出的，明晚把你锁家里。
　　 孩子一听，再不哭闹，扑到母亲怀里，轻轻抽泣着。第二天太阳才落山，早早地抬了凳子，在场地上占好了位。
　　 曹青青到花灯队舞狮，这是让王灯头意外的事，他没想到，曹电影竟然会同意了。曹电影一人放电影也是忙碌的，白天到县城拿片，晚上放映，收工后己经凌晨。最初是无偿，只在小官庄放。邻村时时有人来请，慢慢的，便也到邻村放映，一场电影每人收费两角。所到村庄，电影一开场，便座无虚席，人群层层张望。院墙阁楼上也站满了人，一些青年小小伙，一听那里放电影，相邀了，步行数十里也要去挤个热闹，一睹为快。也有小商贩，看出了商机，也悄悄相跟着。曹电影荷包鼓起时，也给他们带来了利润。
　　 王灯头的花灯队只在节日和冬季演出。平日里只带着王灯儿和曹青青两个排练，更多时间是到红土坡的荒山上挖坑栽梨树。那些新苗一批批栽上，苗儿弱弱的掩在茅草丛中。王灯头不怕辛苦，荷着锄头愣是把永增茶厂原有的旧水沟一点点修通，把水从小甲板磨房引了过来。水一路清澈的流进他修好的水池，再漫进梨园的水渠，溢进一棵棵梨树根部，那些幼苗似贪吃的孩子，饱饱吮吸着。王灯头看着那嫩绿新叶在风中轻舞，不由地笑了起来。
　　 山下也有一群孩子，在风中轻舞着。王灯儿彩船越踩越轻，曹青青和另外几个孩子狮子也舞得越来越娴熟。不用等到梨花开，孩子们就可以一起演出了。加上原来的青年龙，老奶灯，今年春节小官庄一定会闹个红红火火的花灯年。
　　 王灯头一高兴，便寻了曹电影，两人一起饮酒，然后一起去放电影。电影未开场时，王灯头便在荧幕前亮开了嗓，此时曹电影作好准备后，也会跑来唱一段，赢个满台彩后，电影便开场了。在某一段时间里，老哥俩的开场秀，也是一道风景，许多年后还让人传赞着。
　　 曹青青和王灯儿在花灯中慢慢成长。曹青青的身板似一株株梨树儿越来越强壮，王灯儿的小脸也似一朵朵梨花粉嫩透红，在那一站，亭亭玉立，风含情水含笑。每年大年初一去县城演出，到那条街，道路就拥挤，口哨声，喝彩声，一个个少年郎争相献着殷勤，曹青青的舞狮队，也是鞭炮声不停，欢呼声不绝。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上学，一起玩灯。曹青青和王灯儿心里，他们的小小幸福就是彼此住进了心里，如此简单成长而已。
　　
　　 3
　　 曹青青回到家，母亲在灶上烧好了猪头，在井台边用刀一层层刮冼，黑色炭灰洗净后，黄澄澄的猪头很快便放在灶上滚锅里煮了起来。母亲打开鸡圈，把一只有金红羽毛大公鸡抓了出来，那公鸡昂着红红冠子长鸣了一声，圈内的公鸡母鸡一起回鸣。金红的公鸡似一赶赴沙场的勇士，带着莫大的荣光，在曹青青举刀靠近时，它痛快地屙了一串稀的褐色的粪便，那褐色里包围着白色的泡沫，那一沱沱鸡粪竟似一朵朵花滴落在水泥地上。
　　 拉了好，拉干净了就好好上路，一会见了神呀仙的，就多说说人间的好光景！
　　 母亲一边说，一边把鸡腿拉紧，把鸡头往鸡翅膀里一压，只露出一段拔了毛的鸡脖子。曹青青一刀下去，那皮和血管就开了，鲜红血溅到了刀上，手上。母亲把鸡往上一提，那血就咕涌着流进一只放了盐和辣椒的瓷碗里，血流尽时，剥了翅膀上一根羽毛，往血管里捅了几下，把没气了的鸡往盆里一扔，拿了稍箕盖住，用火钳压了，这才让曹青青浇热水。整个过程，金红公鸡没多余挣扎，它的灵魂升到天上，只有这肉身还在年的祭祀路上。
　　 拔了鸡毛，把整只鸡放在另一口小锅里煮起，母亲看着灶火，不时揭起锅盖，翻着香肠，卷蹄，风肝以及一刀腊肉。锅里翻滚着白色泡沫，整个小巷飘散着年味道，肉香味。
　　 廊上一盆蟹爪兰也在年里开花了，红色花朵似一串串小红灯笼轻垂下来。绕过廊坎，曹青青拿起扫把一步步走上阁楼，楼道左边是一近三尺宽，六尺长廊柜，正中是自家案台，供奉着天地国亲师位，以及自家祖先神龛。案台两侧挂着爷爷和奶奶的照片，两位老人目光慈祥。台上净瓶里鲜花刚换过，是一枝红色串枝莲，香炉里的艾蒿和香料还未燃烬。
　　 曹青青对着香案蹲下叩了个头，起身走向阁楼的另一间屋。推开木门，一阵灰尘便抖落下来。曹电影的放映机和拷贝，以及一些书籍全都放在这里。
　　 推开屋厦上的窗，阳光斜射了进来，脚步的振动带来的灰尘，便开始在阳光下跳舞。阳光也是一位魔术师，什么物件在光影里都会变了模样。揭开布，把放映机上的灰一一拭去，每一个凹槽，似乎都还留着父亲的温度。
　　 所属父亲的记忆在那些陈旧的痕迹里一点点浮现。若没有那个夜晚，父亲此刻应该和母亲一起为年团圆忙碌。曹青青走到窗前，窗的不远处是王灯头家，此刻却没有王灯头和灯儿忙碌身影。
　　 回去吧！十年时间不短了，足够忘记一些事，也足够有新的开始。成个家，照顾好你妈，也把我一颗心带回去，用不了几年，我也就回来了。
　　 曹电影在监狱内会客室里的话，仿佛谁在用一把锤，一锤锤敲在脑子里。望着父亲一头白发，曹青青心里已没有第一次探监的不安和自责，不再哭喊着要去自首，把父亲换出来。他们都需要一份平静，来面对明天。
　　 父亲收监后几年里，曹青青把自己关在那叫斗南的小地方，从四处为人打零工的打工仔开始，到自己租地栽培花卉，再到近几年的花卉托运部，他把斗南一束束鲜发送到祖国各地。忙碌而充实的日子让他想念着家乡。弥渡有适宜气候，肥沃土地，那些鲜艳想也能开放在家乡，带来一方水土富裕。
　　 阿青，阿青！你打扫好了吗？我们该出发了！
　　 好！我这就来！曹青青收回了思绪，抖净了布，重新盖上，关了窗，下了楼梯。
　　 带上了祭品，开了车，驶出村。刚到村口，便见王灯儿的两个嫂子桃芳和湖水背着背篮在路边等车。母亲看到她俩，便让把车停在她们身边。招呼她们上车一起去铁柱庙。
　　 桃芳一上车便打量着车，嘴里不停称赞着。说谁家女子嫁了曹青青可就有福了，人长得标致，又能赚钱，只是苦了……
　　 桃芳突然止住了，脸望向了车窗外。曹青青也是看到了的，只见王灯儿正卖力地蹬着三轮车，车厢上小少爷抱着小儿子戏儿，戏儿一脸痛苦的模样。车到了他们身边，停了下来。打开车门，王灯儿便跳下了车。
　　 坡上草青青，快！把我和戏儿送县医院。
　　 桃芳在车内惊呼：戏儿，戏儿怎么了，一个鼻腔肿这么大。
　　 快，快上车，别问那么多了！快送医院！
　　 湖水很快往里挪位，让王灯儿和戏儿上了车，王灯儿朝窗外招呼着小少爷让他先骑车回去。车开出了一段，小少爷在后面挥舞着，高喊着，钱，钱还在我这儿呢！
　　 原来，前一日的晚上，王灯头来家，小少爷便去小店打了酒，灯儿在厨房里炒了一盘花生米和几个下酒菜。两人在坎子上喝着，戏儿在一边嚷着要吃花生，灯儿担心戏儿吃了炒过的花生米会流鼻血，便回屋，抓了一把给戏儿装口袋里，让戏儿一边吃一边去把姐姐鹤儿找回来。谁知，王灯头刚吸了几口水烟筒，酒也才喝了半盅。鹤儿便牵着弟戏儿一路哭着回来。鹤儿说弟弟吃花生米吃到鼻子里去了。掉出一颗，也不知道还有没。当时，几人拿电筒往戏儿鼻子里照，替他抠出一颗，让戏儿鼓着嘴吹气，看孩子气也通，便没再理会，一大早便去了市场卖菜了。卖菜回来，看到戏儿半边脸肿着，问他疼不，戏儿也说不疼。吃了午饭，却又开始叫唤起来。想是那花生米还在鼻腔里，这才急了，顾不了过大年，忙着往医院赶了。
　　 到了铁柱庙，把母亲和桃芳放在路口，便飞快地往县城而来。
　　 倒也巧了，曹青青一亲戚就在五官科，没多费周折，戏儿便进了手术室。小少爷赶来时，戏儿已经出来打着点滴，半边脸已经消肿了。小少爷站在戏儿床边，一时不知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看你个木头，青青帮了这么大忙，也不说个谢字。王灯儿在旁边指责着小少爷。小少爷被这么一说，一时更窘，竟有些哆嗦起来，想是一路担心，又急赶了路，本来就不善言辞，被王灯儿一说，心里想，可说出却是难了。
　　 没什么，邻里之间应该的。
　　 曹青青忙帮着小少爷圆场，看他们一家其乐融融，便借故上厕所，走了出来，在走廊里来回走着。王灯儿不知说了什么，小少爷一下子乐得似个孩子，在那一个劲地做着各种鬼脸，戏儿在床上咯咯地笑着。
　　 看到你爱的人正享受着幸福，明知她也还眷恋着你。可眼前的一切，你能狠心把她再拉回去？回不去了，那一夜的月光，也不会再是今天心中明月，王灯儿也不是过去的王灯儿。他们爱恋着过去，可谁也无法再次在回忆里相爱。
　　 他们的记忆已经定格在彼此处子之身互赠的时刻。那一夜太过完美，月光、溪水、山谷，似乎都充满了暖昧。他们游曳在河谷，交融在浅滩，他们是一对鱼儿，是一对飞鸟，是一并蒂开放的莲。
　　 天空掠过一道阴影时，这一切的完美背后有一双仇视的目光在注视着。月光下王灯儿一双乳挺拔秀美，那石岩后的王虎，早被撩拨得欲望膨胀，他也在狠狠地折腾着自己。当他的手在裤裆下一片潮湿时，曹青青的身体还在王灯儿身体上冲撞着。他望着静默的山谷，心里大声喊着，王灯儿，你是我的。此时，黑林里惊起一只大鸟，凄厉叫唤了一声后划过夜空，向远处飞去。
　　 这一怪异声音，也惊醒了沉在爱河中人儿，他们匆忙穿了衣物，依偎着向山下走去。
　　 山道边，野蔷薇正散着清香，野菊也静静开放。送王灯儿回了家，转身向自家门楼。王灯儿手心的温度，还在曹青青的掌心。一抬头，撞见了王虎站在金竹下，恶狠狠地看着自己。
　　 阿虎哥！你还没睡呀！走，到屋里坐。
　　 你对王灯儿做了什么？
　　 曹青青一边招呼王虎，一边向石阶行去。幽幽的夜空中却传来了这么一句话。曹青青平日里也知道王虎在暗恋着灯儿，今晚听他如此一问，便想就此做个了断，让他从此断了想要王灯儿的念头，于是，转过身，也把心里的话抛给了王虎。
　　 灯儿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对她做了什么，我自会负责。这似乎和你没多大关系吧？
　　 不，灯儿是我的，谁也别想把她抢走，包括你！若你从此放了灯儿，我还和你做兄弟，否则别怪我无情。
　　 不，我爱灯儿，灯儿也爱我，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曹青青看到了王虎从身后摸索着什么，心里明白他是有备而来。可这却不能断了和王灯儿爱恋，心中有爱，即便死又算什么？
　　 和料想中一样，未等曹青青走完台阶，王虎几步扑了上来，把曹青青扑倒在地，抽出腰带上的砍刀，要向曹青青肩上砍去。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曹电影奔跑过来，用手挡住了王虎砍下来的刀。衣袖被划破，手臂上血流了下来。曹电影原以为挡了一刀，王虎会就此清醒。没料，王虎此时对曹青青的恨已充满了心，如今见曹电影来护住了。心底仇恨超过了二十岁的年龄，幼时丧父的阴影笼罩上来。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你要的，全都有。我得不到的，也要你尝尝失去的苦痛。
　　 砍刀再次落下，王虎忽略了曹电影早年当过兵，如今腿脚也还算灵活，轻轻一翻闪过了刀。王虎见近不了曹电影身，又把刀再次砍向刚爬起的曹青青，刀重重落在曹青青肩上。鸟禽尚且护子，看到刀落向曹青青，曹电影一个飞腿，踢倒了王虎，砍刀跌落在曹青青身边。王虎红了眼，起身扑在曹青青身上，手掐住了曹青青的脖子，任曹电影怎么拉，他就是不松手。曹青青拼命挣扎着，手碰到了砍刀，心里一阵犹豫，怎下得了手呀！可不动手，自己就会被他活活掐死。一阵自救力量涌上来，曹青青举刀向王虎砍去，刀一丝不偏插进王虎心窝，王虎挣扎了一下，便滚了下去。曹电影很快把曹青青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