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得到里屋的回应，陆明就一把抄起脚边的黑伞奔了出去。
　　 由于雪后路滑，根本无法骑车，陆明只能靠双腿快步在雪泥路上抄小路行走。雪已经有点厚了，田野中，屋顶上，树梢上全是白白的厚厚的一层，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纯净飘渺起来。如果有人静静站在田头，看着空中飞舞的白絮降落在这片白土地上一定会文思泉涌，就连不识字的老农也会来句：啊，好一场大雪啊。
　　 但陆明没有心思去欣赏南方这场美轮美奂而且罕见的雪景，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路面快速迈步，想快点到达目的地。刚刚跨进一个被雪覆盖，但可以看出围墙东缺一块，西缺一角的院子，陆明就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红红的臃肿的身影正在沿着一张长梯努力向上移动，一只没带手套的手僵硬地死死地握紧梯档，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则握着一枝长竹竿。
　　 陆明急忙扔下手中的伞奔过去，双手按紧长梯的下端，然后朝天喊着：“吴晓英，你快下来，我来帮你弄。”雪落在陆明脸上，遇着体温快速融化成水慢慢地沿着脖子流下去，但陆明却丝毫没有感觉得冷意，依然死死地盯着上面的红影一眨不眨。
　　 这时听见“哐”的一声，吴晓英朝远处扔下了自己手中的竹竿，然后向下面的陆明看了看。虽然雪大看得不是很真切，但陆明真真切切感受到吴晓英开心的笑了。看着吴晓英慢慢下降的身影，陆明不由得松了口气。
　　 等吴晓英双脚踩稳地上，陆明笑着说道：“你胆真大，一个人爬那么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吴晓英故意嘟嘟嘴，一脸幽怨地说道：“我是孤家寡人弱女子一个，又没人疼没人爱，啥事只能自己做喽，有什么办法的。”
　　 陆明一听，心口一热，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不是还有我嘛。”说完两人的脸就“嗖”的一下红了起来，把让雪冻得煞白的脸映衬得娇艳动人。
　　 接着陆明又趁热打铁，脱去手套，一把握住吴晓英裸露的手，看着吴晓英红红的面庞深情地说道：“做我女朋友好吗？”
　　 那一刻，一滴大大的眼泪在吴晓英眼眶里慢慢地涌出来，她很想点头答应。但过了片刻，吴晓英却冷静了下来，轻轻地抽出已经被陆明捂得暖和的手，摇了摇头。
　　 陆明不由地垂头丧气。他已经好几次向吴晓英表明心迹，但不知道吴晓英出于什么原因，就是不肯点头答应。陆明知道吴晓英是喜欢自己的，甚至超过了自已喜欢她。因为自己有时会躺在床上乱想：我是大学生，她是初中生，我们般配吗？这次仍然是这么个结果，陆明的心被打击得没有动力了。
　　 吴晓英看着陆明沮丧的样子，不由得急了，她急忙说道：“不是我不想答应你，只是时机没有成熟。我们再等几年看，如果那时我，我好了，那我就同意了。”
　　 陆明一听才高兴起来，他又紧紧地握起吴晓英那只手，急忙摇着说道：“真的？”看着吴晓英肯定的眼神，陆明一下子把她拥在怀里，不愿松手。这次，吴晓英没有挣脱。
　　
　　 五
　　 “生活正在努力朝原有的轨迹一点一点地往回挪，父亲的疾病现在看起来恢复得不错，昨天我还看到他吃了一碗半的白米饭，精神也越来越好，现在基本上能够自己做些轻便的事情了，虽说家里因为父亲的病已经一穷二白，但只要人在，一切都会好的。”
　　 陆明在日记本里如此写着。
　　 “这几个学期我靠自己家教赚了些钱，学校也安排了收入比较高的勤工俭学岗位给我工作，而且姐姐明年就要毕业了，母亲也该好好歇歇了。可惜吴晓英到现在还不肯答应我，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不过没事，只要心在，总有一天会成良偶的。”
　　 正在陆明对生活充满希望时，父亲的癌症复发了。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午后，陆明学校周末放假回到家，看到家里的大门紧闭，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弥漫开来。他未来得及推开门，放下手中的背包，就转身往奶奶家跑去。“阿婆，阿婆。”陆明未进门就在院子里喊开了。
　　 这时一个苍老的身影从里屋走了出来，看到陆明，原本哀伤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笑脸。她应道：“小明回来啦，快进屋吧，阿婆给你做饭吃。”陆明一下子跑过去拦住刚刚转过身子的奶奶急急说道：“阿婆，爸妈呢？”
　　 奶奶“唉”的一声，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停顿了一下思索着说道：“你爸前天突然感觉到胸口发闷，恶心想吐。后来被你妈和二叔硬扯着送到医院去看病，结果哪，唉，医生说癌症复发了。现在你妈在医院里陪着你爸，你二叔又帮你爸借住院费去了。”
　　 陆明一听脸色一下子发白了：怎么可能，前段时间看着爸不是挺好的嘛，怎么说复发就复发。陆明转身往外跑去。奶奶急了，跺着脚喊道：“小明，你干嘛去啊？”陆明停了下脚步，问道：“我爸住哪家医院？在几床？”奶奶想了一会儿：“听你二叔说过，在中医院里，那病床好像是三楼什么三十九床吧，嗯，是三十九床。”
　　 陆明还没等奶奶说完，撒开腿就向村外的公路跑去，一路跑一路想：爸，你要挺住啊，别前功尽弃啊。
　　 陆明满头大汗地跑进中医院，又一刻不停地奔向三楼，在门口一个床号一个床号地找。等跨进病房，陆明奔腾的心终于有了一丝停歇。父亲的病床边坐着两个人：母亲和吴晓英。看到陆明进了病房，两人都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他。陆明没有打招呼，只是径直走到父亲的床头边，看着父亲削瘦的脸庞，轻轻地唤了声：“爸。”
　　 陆明的母亲叹了口气：“你爸他刚睡着，唉，怎么说复发就复发呢？”
　　 陆明看着母亲日渐增添的白发和皱纹，喉咙“咕噜咕噜”几下，最终没有出声，只是拿手背擦了下眼睛。
　　 吴晓英看着沉默不语的两人一会后，绕过床尾拍了陆明的手一下，示意陆明跟着她出去。在走廊上，吴晓英从包里掏出了一叠钱，说道：“大伯的病复发了，我想了想，应该再把他送到省城肿瘤医院去。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尽尽自己的人事。”
　　 陆明看着吴晓英手上的钱，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流，他一把抱住吴晓英，急急说道：“晓英，谢谢你，不过你已经借我很多钱了，我不能再向你要钱了。”
　　 吴晓英挣扎了下身子：“你别这样啊，让别人看见多不好。”等陆明的手稍稍松了下，她马上直起身子理了理衣服，然后说道：“你跟我之间不用介意那么多的，现在救人要紧，其他的事别多想了。”
　　 接着，吴晓英拉起陆明的手，把钱塞进他的手里：“我还要赶着去上班，你先好好陪大拍，有空我再来看他。”说着挥了挥手。
　　
　　 六
　　 陆明的父亲再次被送往省城肿瘤医院，但由于病情已经无法控制，且人也已经灯尽油枯，最高明的医生也回天乏力。在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单后，陆明一家把父亲拉回了当地的中医院挂点滴吊着生命的最后一点残魂。五天后，看看父亲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只能含泪包车把父亲运回了家里。当晚八点，父亲用手指了指自已后闭目而去。
　　 这几天吴晓英也来过几次，但每次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而且每次来了之后都只跟陆明的姐姐或母亲在一起，就是不跟陆明单独说话。陆明因为还沉浸在父亲去世的哀痛中，对吴晓英的异常也没有放在心上。
　　 两个月后，陆明暑期刚刚放假。这天，陆明听到楼下传来隔壁四婶的喊声，便放下手中刚刚拿起的书本，急忙跑下楼去。
　　 到了楼下，陆明看到四婶站在堂前屋里，手里拿着一个黄色的信封：呵呵，这年头还有人写纸质的信，难得啊，难得。
　　 四婶一看到陆明的身影，脸上浮出了一片温和的笑容，把一只胖胖的白白的大手伸出来道：“陆明啊，前边小店里有一封你的信，我看到后帮你拿过来了。”
　　 陆明连声道谢，然后客客气气得把四婶送出了院子。
　　 等四婶拐了弯，陆明就“噌噌噌”地往楼上跑去，坐在写字台边的木椅上，仔细看了一会信封的封面：信封是黄色的，上面除了一张邮票和陆明的家庭地址以及陆明收等俊秀的字迹外，没有写发信人的地址。陆明想着：会是谁写信给我呢？一边想着，一边撕开了信的封口。
　　 “亲爱的明，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你，也将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陆明一看这句话，感到有点没头没脑，他连忙把信翻到最后一页，看落款：吴晓英。
　　 陆明心里一下子没底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连忙回到前头认真的看样去：明，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个生我养我，让我有恨，也让我有爱的家乡。
　　 在第一次遇到你之前，我是一个受尽人白眼，受尽人辱骂的杂种。除了母亲清醒时会抱着我痛哭，别的时候我丝毫感觉不到人间的温暖。
　　 那次遇见了你，还收到了你的第一份礼物——苹果后，我才感觉到那开心的降临。那天我母亲也好开心。回到家后，我把你送的苹果用报纸包了起来，放在了我的小床边，每天睡觉、起床时都要打开来看它一眼。看到它我就仿佛看到了你。后来，苹果烂了，发出腐臭了，但我依然能看到你的身影，只不过这时你的身影是出现在我梦里。
　　 不过我从来没奢望会再次与你相逢，因为你是一名高材生，是我们乡走出去的大学生，我跟你的距离相差十万八千里，所以我选择了隐藏自己。
　　 母亲去世后，孤苦无依的我更加没人疼了。那时为了养活我自己，我一个人徒步向城区走去，因为那里的人不认识我，不管我乞讨也好，做其他事也好，没人会认出我。但这里不同，这里有一个你在。
　　 在最初乞讨的日子里，我遭流浪狗追咬过，遭其他乞丐抠打过，遭城管驱赶过，遭行人踩踏辱骂过，遭商家怀疑偷窃过，但我都熬下来了，我希望我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好好看看你。
　　 终于有一个机会出现在我面前。那天，我倦缩在街头，一个黑影挡住了我晒的太阳。我头稍稍抬了一下，打开一条眼缝，看到一个女子站在我的面前。阳光透过她的长发照射下来，朦朦胧胧，真得好美。我一下子坐起身子，再一次打量她。
　　 她拿手在鼻子前扇了下，然后皱着眉头问道：“小姑娘，你有家人没？”我迷茫她看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一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那我帮你找份工作，你愿意干吗？”
　　 我一听，欣喜惹狂，我乞讨时也应聘过工作，但人家一看我衣服破烂，还没等我说话就把我赶了出来，更不要说面试了。
　　 就这样，我来到了一家足浴按摩店，也就是那个女人开的店。我在这里做起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
　　 看到我每天都很努力地学，很努力地干，那女人笑得更开心了。不过她常常旁敲侧击地跟我说，有一个工种来钱更快，问我想不想干。
　　 我听说来钱更快，想马上答应，但一想到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会突然降临到我身上呢，所以我说我想想。后来，我向工友打听了一下，原来来钱更快的工种就是干那个。
　　 本来我是不会答应的，但生活所迫，在我最需要用钱时，我不能再有所矜持，所以我答应了，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不肯答应你的原因。虽然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我心里真的好开心，但我不能误了你。
　　 本来我想就这样静静地陪伴在你身边，虽然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但只要能看看你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残酷的现实生活却不让我安逸，最近我在县疾控中心办理健康证明时被检查出得了艾滋病。
　　 看到这里，陆明的脑袋里“轰轰”一阵乱响，他觉得头有点发晕，发胀，心口烦闷欲吐，眼里的泪水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他仰头在椅背上靠了会，然后又拿起信纸继续看下去：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做那事我没做多久，想不到那么几次就让我彻底中弹了。我是一个不祥的人，我不想把我的不幸再传染给你，所以我选择了离开。
　　 明，我想说一声我爱你，但你不要爱我，你要忘记我，去寻找你的新生活。
　　 “不——”陆明双手捂着脑袋大喊一声。
　　
　　 七
　　 陆明拿着吴晓英的照片开始逐街逐店的寻找她曾经做过的店，他向一些知情者查访吴晓英的去向，他要把她找回来，好好照顾她，他不要她一个人在外流浪。
　　 “咦，你找小红？”一个站在店门口的姑娘看着陆明手中的照片惊讶地问道。
　　 陆明一听，心里一阵波动，急急问道：“你认识她？不过怎么叫小红？”
　　 那姑娘白了陆明一眼：“干我们这行的哪个不用化名啊。不过我们曾经在一家店做过，她是一个很要强的人。”
　　 陆明一个悬着的心终于有所松弛，他跟姑娘说道：“我们去边上那家奶茶店坐坐好吗？”
　　 从姑娘的嘴里，陆明了解到了吴晓英的工作经历，同时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吴晓英一开始不愿意出卖自己的身体，一直守身如玉，只做着一些技术活和杂活来赚些零花钱。后来，也就是两年前，她回了一趟老家后突然说自已急需要钱，于是向老板娘提出愿意做那事。
　　 但她只做了一个月就不做了，因为她说她不想让自己再黑上加黑，所以开始省吃俭用，加强工作强度来多赚取些钱。
　　 谁知这次突然查出染上了那个恶毒的病，那家店也因此被公安局查封了。
　　 吴晓英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在知道这个结果的半个月后突然跳河自杀了。后来听说从她的租住处找出了一份遗书，她说不想再害其他人。
　　 其实县疾控中心的人给我们上过课，都知道平常接触这病是不会传染的，只要不结婚不做那事不生小孩就成。谁知道她那么想不开。到现在她的骨灰还在殡仪馆里没人理呢。一个人孤孤零零的多可怜啊。
　　 说完，那姑娘像想到自己的身世，一脸的哀怨。
　　 陆明已经没有反应了，一连串的事实让他无法一下子接受。他只感到整个身子异常的冷，冷得让人的心想停止跳动。
　　 陆明把吴晓英的骨灰盒领了回来，埋在了后院的角落里，并在上面栽上了一棵苹果树。
　　 看着那棵苹果树，陆明心里默念：英，这是我们的苹果树，不管它结的果是酸还是甜，是大还是小，是红还是青，都是我们永远的苹果树，我爱你，我也不会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