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上爬风越大，又高又陡的木楼梯越显得摇摇欲断。上了一半林妹妹就有点后悔了，刚才不该逞强。徐明此时俨然一个护花使者，拽着林妹妹冰凉的手向上爬。这情景叫武爷看见了说，老付，你看他俩。老付回了一句：管人家那事干啥。说着话就到了顶层，此时两人已是满耳呼呼的风了。
　　 远处的群山、田野毫不掩饰地显现出来。老付和武爷人来疯似地扯着嗓子喊叫。老付挺着大肚子唱道：穿林海，跨雪原，气冲……武爷你接着唱，老付说。
　　 武爷就唱：霄汉，啊……武爷的嗓子扯破了，一脸紫红：老付，你太缺德了！武爷大叫。老付就笑：你再听，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你再接。
　　 再接，我就是你儿子。武爷学奸了。
　　 二泉林场，位于小兴安岭的尾部，山峦起伏不大，呈慢坡形。今春无雨，入夏气候干燥，成片的树叶被毛毛虫咬成蜂窝状。树干、树枝、树叶上挂满了成串成堆的毛虫子，细看使人毛骨悚然。但这里空气特新鲜，吸一口就像钻进氧气袋里一样。
　　 上山时，老周陪着。老周人实在，离开领导话就多了。老夏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老周曾在县宣传部通讯组干了二十年，别人都干上去了，只有自己啥也没捞着就退休了，老夏说和我一样。老周问：你不是副主任吗？老夏说，我们部两个人。一正一副。正的换了七八个了，副的总是我一个。混呗！
　　 常大姐走一路采一路花。拿着本子小心夹着花瓣、花叶，就像植物专业的研究生来采集标本一样认真。林妹妹前后跑着，跟着挑选。
　　 徐明偶尔递过来一束花，林妹妹也不搭理他。武爷看了拍拍徐明的肩意味深长地说一句，男人哪……
　　 下山时，老周非常遗憾地说，俺这疙瘩原来山鸡、野兔贼厚。现在都不见了，连毛都看不着了。要不叫各位吃点野味多好，也算对得起大伙。老夏说，别的，我们也不是冲着野鸡来的。大伙就点头。
　　 市里倒是有“野鸡”，叫警察追得直跑。武爷的话叫大伙又笑了。
　　 上车饺子下车面，吃了林场的茴香馅饺子已是下午了。天渐渐阴下来，风也变得凉快了。大伙问老夏是不是该去光明乡了。老夏拿着老付的手机一下就打到作者小马的舅家去了。他老舅说小马在供销社门口下棋呢。你告诉他，老师他们来了，让他来车到二泉林场来接。他老舅说，他有什么车呀。也有，有驴车。
　　 老夏放下手机。老付说，咱会不会叫那小子给耍了，他只不过是个中学教师能有多大能量？老夏不愿意了：教师咋了？老付忘了，老夏就是教师出身。老夏又说，他那么热情，还有那个文化节能假吗？
　　 最终，林场的两辆吉普车载着一行人走了。
　　 三
　　 吉普车七拐八拐半天才找到光明乡政府。
　　 乡政府是一溜小平房，院内有花草树木显得挺整洁。光明乡是市里连片高产示范乡。
　　 听说省作家采访团来了。一个做饭代看屋的小老头扎着油渍渍的围裙问，你们是国营的吧？乡长、书记都抗旱去了。这老天，用炮轰了好几天也没见下半滴雨点子。老头见大伙笑就喊一个叫二小子的去找书记。二小子正蹲在地上削土豆皮儿哪。二小子应着，跑远了。
　　 老头儿开了会议室的门，一行人进去，会议室跟城里的会议室差不多，好像上级都规定好了似的，都是椭圆形环桌，中间是个坑，放一排塑料花，假里假气地开着。四壁是一溜锦旗奖状，水银镜子。还有一个玻璃柜里面放着谷子、小麦，长长的穗子，还有大穗高粱。二尺长的玉米棒子，以及几株干巴巴的草药……
　　 这就是文化节呀？老付指着玻璃柜说。徐明拿着照相机咔嚓咔嚓地照。
　　 没见到小马老夏没了底，想叫个人问问，四下又没个人。很快书记、乡长就到了。
　　 书记姓汪，脸色黑红，一看就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乡长很年轻，瘦高个儿。据说是县里挂职锻炼的干部，回去就可提升的。好像不太管事，总是在汪书记后面站着。汪书记介绍来的人都是乡五大班子成员。老夏自称是省作家采访团，参加乡文化节的。汪书记及部下都愣住了。又听说老夏提及小马老师，汪书记就笑笑说，我们是准备搞文化节了，可当前的旱情就往后推了。汪书记真够热情，除了茶水还叫人买了西红柿、西瓜这些新鲜货。
　　 直到这时，老夏才知道真的叫小马耍了，哪有什么文化节呀。所以汪书记在介绍光明乡的业绩，乡长又讲了光明乡的未来……大伙脸上挂着笑，心里恨不得把那个小马拽过来，撕了。尽管是不请自到，但乡领导们的热情款待却是一行人意料之外的。
　　 吃饭，喝酒。二小子一盆一盆上菜，忙得顺脸淌汗。酒还是自酿纯粮酒，很冲。一行人开始一脸的麻木说这说那，都竭力回避那个“文化节”。直到这时，那个姓马的小子仍没露面。喝着喝着情绪上来了。此时，就听二小子大脚片子吧唧吧唧从外面跑进来了：书记、乡长下雨了，外面下雨了！
　　 汪书记及乡领导们冲出门，都张开胳膊，仰望夜空：这雨可算下来了。哎呀我的天哪，比女人生孩子还费劲哪。个个兴奋得要命，那样子不亚于一九四九年“解放了！”。
　　 来，进屋。咱们接着喝！汪书记一挥手就都进了屋。
　　 我再提一杯。汪书记一一倒上，我先干一杯，各位喝一拇（一拇指高）。我首先感谢各位的到来，是你们给我们带来的喜雨呀，各位都是及时雨呀！来，喝！
　　 一行人相视一怔。老付对武爷耳语：我们成什么了？
　　 王八。武爷答着。
　　 老夏木着脸说，来到这儿，才知道雨水对于庄稼是多么的重要。不管怎么说我也干了，为了这场雨，为了各位的热情款待，喝！
　　 不知道你们来，也没什么准备，不过这酒得喝好。喝完到大会议室唱唱歌，跳跳舞。张乡长，你去准备一下。汪书记说完，张乡长应着声下了桌。
　　 雨紧一阵慢一阵，黄昏时终于停了下来。汪书记拱手谦让说到田里看看。老夏说你忙吧。
　　 这会儿，姓马的小子不知从哪儿钻过来，抽着瘦脸颤颤微微说，夏老师，我……老夏摆摆手绷着脸说，不要解释，什么都别说。之后和一行人走出大院。小马一脸尴尬跟在后面。武爷踢飞路边的一块石头：都什么玩艺！
　　 六个人在乡里惟一的一条油漆路上走着。雨后的大道，被雨洗得油黑，坦坦荡荡，没有人走，也没有车过。几个人鬼子进庄似的拉成一横排。几双皮鞋叮叮当当地响着，特脆，特响。猛看见，大道中间一对黑白花鸭子一上一下趴着，见众人过来毫不理会，很惬意的样子。几个人只好绕道而行。
　　 倒是乡下的鸭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房事。老付的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一笑一扫半日的不快，尤其老夏：说真的，我这张老脸都撑不住了。挺大个作家，省作协的，真是“做鞋”的，叫个乡下小小子耍了。
　　 别提这事了，常大姐劝着：不过乡领导对咱们够热情的。
　　 这里也有我的功劳，我说我是市委办公厅的，汪书记很在意这个。徐明时刻忘不了表现自己。
　　 张乡长很热情，张罗来一摞子歌碟。知道男多女少叫来一帮大姑娘、小媳妇。个个刚擦过胭脂，散发着劣质化妆品的香味，忸怩地靠墙站着。
　　 老夏说，什么也别说，唱吧跳吧。几个人不会唱的也唱了，不会跳的也跳了。高一声低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忙着。还人家一个热情呗！
　　 徐明几次邀林妹妹跳，林妹妹都躲开了。后来徐明就和别人跳。跳着跳着武爷发现一个问题，说徐明总和一个女孩儿跳，还唱。老付问哪个？
　　 就那个，脸长得有点像……
　　 像熏肚儿。
　　 你真损。可别出什么事，我看徐明喝高了。
　　 唱累了跳累了。常大姐和林妹妹出来透透气，刚绕到房东侧就听见树丛中有人说话。是老夏和武爷在小解。
　　 老夏说，人老了，不行了。尿尿都刺脚面子。
　　 武爷说，那方面呢？
　　 老夏说，你看你多年轻，气壮。撒尿能冲出一条直线。我只能弄个抛物线，还是自由落体运动。
　　 武爷又问：那方面呢？
　　 老夏不吱声。武爷又说，那要看跟谁，不信回去我给大哥打个小姐试试？
　　 老夏忙说，可别的，我还要保持晚节哪。
　　 常大姐两人听了哧哧笑，大气不敢出就到房后解手。刚蹲下就听见有人过来，常大姐催促林妹妹：快点，加大压力。林妹妹扑哧一声我不敢哪！刚说到这儿，就听有个女的在咿咿哭泣。又听徐明小声劝着。常大姐两人悄悄退出来。谁呀？常大姐问。那个女的，熏肚儿。林妹妹说罢又扑哧笑了。
　　 乡里没有招待所，一行人就在值班室住下。好在乡领导的办公室里都有床。进屋才看见床单都是新换的，边儿还没来得及缝上，丝丝缕缕挂着布丝。每个房间都有一盆新打的水，新毛巾、新香皂……
　　 这待遇，就是克林顿来了也不过如此。老付说，真叫人感动，有机会写写他们乡，对吧，徐明？武爷斜了一眼还没醒过神来的徐明。
　　 对，义不容辞。徐明说罢一头倒在被上。
　　 真喝多了，把小姑娘都撩拨哭了。老付小声说。
　　 谁知道，这小子有点反常。老夏说。
　　 常大姐若有所思地看了林妹妹一眼，林妹妹转身回屋休息去了。
　　 这夜，沥沥啦啦下了一夜的雨。
　　 这夜，老夏长吁短叹了一宿。
　　 从光明乡出来时，汪书记及乡五大班子领导（老付管这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热情欢送，还派两辆吉普车把他们送到车站。
　　 再见，光明乡。武爷说，老夏，下一站咱们可不能再丢人了！
　　 绝对不能，老孟是县长，父母官，不是中学老师。
　　 在火车晃动的瞬间，武爷碰了一下老夏，指着窗外，你看！
　　 老夏看见站台上躲在一棵老树后的小马，一脸迷茫探出头看着列车，眼睛发出弱小动物一样的光。
　　 也别全怪他，小人物嘛……老夏的眼睛潮湿了。
　　 四
　　 双河县，土地黑且粘。解放前是盛产土匪的地方（当地人叫胡子）,如今盛产马铃薯，俗称土豆。还盛产大豆（黄豆）。早在二十年前就有特等粉丝出口香港及东南亚地区。所以还算是个富县。近年来又有土豆、大豆深加工产品，有多个外资、合资企业，这是个叫市领导们经常炫耀的地方。
　　 副县长老孟是老夏二十年前在报社办的“全市新闻报道培训班”认识的。老夏是教师，老孟是学员。老孟那时是县委通讯组的。老孟人精，能干，会察言观色。也能写出点豪气十足的诗，也曾写出几篇叫得响的通讯，有的上了省报。
　　 认识老夏，老孟时常跑到副刊部，神秘兮兮偷着给老夏一捆粉丝，一桶豆油什么的。老夏每逢“五一”、“七一”、“十一”节日时，在报上给老孟发点豪情壮志的诗。老孟人义气，朋友多。常到市里来，把老夏拽出去喝酒，毫不隐讳地把他怎么从村里调到乡里，怎么从乡里调到县里的事都说了。末了又凑到老夏跟前，搂着老夏的脖子说：大哥你有相好的吗？老夏就摇头。我不信，就你这地方，那么多的文学女青年你就不动心？老孟很牛气地一撇嘴：咱有……老夏说好好。老孟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我不告诉你她是谁……
　　 后来老孟醒酒了就问老夏：昨晚我是不是啥都没说？
　　 老夏答说：对，啥都没说，竟放屁来着！
　　 至今，老夏还记得老孟那滑稽样儿。
　　 火车上，老夏传了半天老孟，终于传来了老孟的回话。老孟说省里来了参观团，他现在领着他们往天河水库奔哪。今晚回不去了，我都安排好了，办公室主任去车站接你们，我明早就回县里。
　　 下了车真有人接。两个人举着两块牌子，一块写着市作家采访团。另一块写着市检察院。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年轻，说话随和、利落。把一行人让进白色面包车，穿制服的检察院的二男一女钻进“桑塔纳”。
　　 办公室主任姓贾，对老夏说，孟县长说了叫你们别客气，咱们先去宾馆休息一下。
　　 县城这两年建设速度很快，街道两边都竖起了楼，样式还挺现代的。道也宽了，还栽上了树，种上了花草，行人稀少就显得旷旷的。县宾馆是县招待所扩建的，刚刚使用不久，走廊房间充满了油漆味儿。
　　 几个人在房间休息一会儿晚饭就开始了。倒是宾馆，县里的和乡间就是不一样。色香味都有，还有一道本县特色豆腐是在市里吃不到的。几个人吃得香，办公室主任陪得到位，说的都是有关文化方面的话。老夏他们知道了此县有两种文化突出，一种是剪纸，听说在全国都很出名。另一种是二人转。办公室主任说晚上不妨看一看。之后就唱两句，还真够味儿。
　　 因主人不在场，酒喝得挺平，没什么高潮，客客气气就下桌了。一行人回了屋。
　　 老夏就说：今晚咱玩玩扑克牌吧，麻将也行。林妹妹一甩头：不行，你们就知道玩。谁说掀桌子的没来，我今天就敢掀。不如出去走走吧。
　　 武爷说：走什么，这天阴一阵晴一阵的，不如看看二人转。
　　 有人想去有人不去，老付猛地一拍桌子说，真没劲，来，我来弄个游戏大家玩玩。说罢拿起房间的电话。
　　 老付盘腿坐在床上，摆着谱儿：我先宣布游戏规则，这个游戏叫“免提电话”。就是往家里打个电话，必须免提的，叫大家都来听听你们的悄悄话。
　　 好！武爷第一个跳起来。好，那就从你先来吧。老付拽过武爷摁在电话机旁。
　　 武爷边摁电话号码边说：有啥呀。咱那媳妇贤惠着哪。武爷喂了一声，对方就说话了，是个孩子声。武爷说：儿子，你妈呢？对方答道：我妈下楼了。刚才一个男的打来电话我妈就走了。他们坐“奥迪”走的，是新车。那男的给我妈开的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