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黄小梅的丁大兵(小说)
丁大兵走后,二丫来东建街看过我两次。不知怎地,二丫看我这一头长发散了乱了也不顾得去剪,只用一橡皮筋在脑后草草一扎,心里便生出许多的酸楚来。她说,小姑,要不你给我打下手去?我那里摊子大,顾客多,打下手,也比你自己一个人苦撑着强。
我就笑,说,我跟你去了,轻省倒是轻省了,可丁大兵要是回来了,怎么办呢?总不能再找个地点重新干吧,摊子好不容易铺下了……
一听这话,二丫嚷,就我那丁姑父呀?这都跑了一个月了,音信全无,干脆别指望了!戴眼镜的,两手扎扎着,力气没二两,心气比天还高,吃不了苦的。这会子,他人指不定跑哪儿享清福去了!
我的脸一下子阴了天。二丫是我侄女,侄女拿这语气态度的看轻她姑父丁大兵,就是看轻我黄小梅本人,我黄小梅不高兴!
我说,他这不是“跑”,是出去找东西了,找他需要的东西。找得到找不到的他都要回来,不回来他能去哪儿呢?有饭吃的地方才是家。等他饿了,就回来了。回来了,要是我不在,让他咋办去?所以说啥我也不能跟你去。
这些话,估计二丫听不懂,即使听懂了,怕也是无话可对,她也就索性闭口不再劝。从此,我还是一个人守着一个铁皮屋,一个旧车库,一个煤气灶和一个大油锅。我每天早起晚睡,上鸡架,煨鸡架,炸鸡架,把个小小的鸡架炸得活色生香,人烟旺盛。三个月后,我的被褥底下最深处,就又压了六千块钱。
可丁大兵还是没有回来。
我给可能知道丁大兵去向的每个人打电话,到处打听丁大兵的下落。得到的答案分散不一,有人说他去了上海,有人说他去了深圳,还有人说在北京接到过他的短信。最后所有被询问到的人又都把同一个问题抛回给我:你是他老婆,他去了哪里,能不告诉你?
我讪讪地笑,讪讪地说,语气虚弱得跟做了对不住丁大兵的亏心事:可能……也许,是他丢了手机,还没来得及买新的,也就没办法告诉我……
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跟连续剧一样长的梦。梦里,丁大兵正在上海的大街上转悠,大街上的人,多得挤不动。丁大兵夹着他的黑色皮革包,被挤得喘不上气,他的表情又焦急又痛苦。可一忽而,丁大兵又坐在深圳的股票交易大厅里了,大厅里的电子行情表,滚着红闪闪的数字,跟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我正要喊他,丁大兵却又忽然蹲在老家的柴禾垛底下晒太阳了。他斜披着黑棉袄,斜戴着黑棉帽,抓痒,斜瞭着眼看我,跟村里闲皮扯淡的二流子没什么区别……忽然间,丁大兵却又在压着我了,赤条条的,男人的东西暴胀,他咬着我的耳朵喘粗气,跟新婚时一样兴奋……
奇怪的是,这些梦,都没有声音,丁大兵也没有对我喊,黄小梅,我回来了!
后来,我醒了。醒来后,闭着眼愣了会神,就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要涌上来,眼里也有泪要流出来。我不让它流,憋着不让它流。憋着憋着,忍不住,我“哇”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骂,操你奶奶的丁大兵!
丁大兵走后第四个月,老家来了电话,是丁大兵的母亲打来的。婆婆电话里有些悲苦,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大意是说,有段日子了,她感觉身体哪儿都不得劲,连走道儿都没有力气,恐怕是照顾不了孙子丁小兵了。
她的声音羞羞怯怯的,跟求我似的——梅啊,我知道你一个人抓钱不容易,还要月月往家汇,大兵对下岗的事又想不通,跑得没了影儿,你啥事往好了想啊。
我说,娘,大兵快想通了,想通了就回来了。
婆婆一下子带出哭腔,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电话这头我忽然发现,原来这些天受煎熬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我有同盟军。我的心一下子踏实了不少。
婆媳俩互相鼓励安慰了一会儿。婆婆说,梅啊,抽个时间回来一趟,把小兵接走吧,我老了,实在没力气带孩子了。我问婆婆得了什么病,检查过没有,没病怎么会连走道都没力气。她不说,只说你们不用管,不用管……,老了,腿脚不灵了。又说,人哪有不老的呢?
三天后,我回了趟老家,把七岁的儿子丁小兵领回来。回城前,塞给婆婆两千块钱,叮嘱她去医院看病。
有了儿子在身边,我不再觉得孤零零,炸起鸡架骨来更专注投入,炸出来的鸡架骨更美味可口,来买的顾客也就更多,有时候都要排起长队呢。晚上,我把收钱的腰包摘下来,扔给儿子说,来,儿子,数数咱们今天挣了多少。丁小兵张开瘦弱的小手夹起油兮兮的钞票,搓起食指和大拇指,像大人那样蘸着唾沫数啊数啊,数了三遍后说,妈,比昨天多了25块!我就眯着眼笑起来,笑得又开心又嫩气。
丁小兵喊,妈!妈!你笑起来跟小女孩儿一样。
我一下子怔住。过了会儿,我把钱收好,伸手拢过儿子说,妈妈曾经就像个小女孩呀,上班下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手指头嫩得像根葱呢……
妈,那你喜欢上班还是喜欢炸鸡架?儿子问,小脸迎着我,问得很郑重。
我低下头,也很郑重地想了一下,说,我都喜欢,只要能挣钱,我都喜欢。
丁小兵突然认真地说,妈,我长大了也要挣钱,要挣六个亿!给你一个亿,给奶奶一个亿,给姥姥一个亿,给姥爷一个亿,给我自己一个亿。对了,还有爸爸的一个亿。
我看着儿子亮晶晶的小眼睛,那里面透出的认真劲儿和倔强劲儿,跟丁大兵的一模一样哩。
我一边胳膊当船摇着儿子,一边在心里面使劲儿开骂:你个没良心的丁大兵,说好一个月就回,还说还我一万块,现在快五个月了,却连个鬼影都不见。咱七岁的儿子都有理想了啊!丁大兵,儿子要送给你一个亿呢,你听了肯定会笑出眼泪来的。没良心的丁大兵啊,你跑哪儿去了?
第五个月快过完的时候,我把暂时用不着的家伙什搬到二丫家的库房里,把现在的车库退掉。把铁皮屋子重新拾掇一下,只存放些用得上的炊具,这样离鸡架摊子近些,早晚挪动起来也方便。我寻思着丁小兵九月份就该上小学了,应该有个宽敞点儿的住处,不久后,便又租了个30多平米的单间。
进入六月份,天气开始闷热得让人绝望。这时,丁大兵回来了。
【四】
丁大兵回来了,确切地说,是被一辆警车送回来的。
警车在小区门口停下,走下来一个警察。警察对着一大片小货摊子问:谁是黄小梅?黄小梅是哪一个?
我——黄小梅,从炸鸡架骨的大油锅后面抬起头,惶惑不安地看警察。左右两边的小商贩们好奇地看完了警察,再看我。
我是。我说。
丁大兵是你什么人?
是我男人。
警察说,哦,这就对了。黄小梅,你家男人腿伤了,倒在大马路上走不了路,我们给送回来了。现在帮你搀哪儿去?
丁大兵呢?丁大兵呢?我扔下翻鸡架骨的铁夹子,满眼地寻找丁大兵。——我没有发觉,自己的双腿此时疲软得竟是那么厉害。
丁大兵被从警车上搀扶了下来。他的右腿大概是瘸了,不敢着地。我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头发蓬乱,眼窝深陷,身子虚弱得四处漏气,像是一架烂风箱。他一米八三的大个子瘦成高粱杆了。哦,丁大兵……
有警察帮着,我把丁大兵背到30平米的出租屋。警察走后,我给他换掉肮脏的衣裤,给他洗了头发,擦了澡。又请来社区诊所的大夫给他瞧腿。还好,大夫说丁大兵的腿只是轻微骨裂,问题不大,静养些日子就能下地了。
在我忙忙碌碌的过程中,丁大兵上下牙齿来回换着咬嘴唇,话不多。他没戴眼镜。用凸出的眼珠扫视了一圈屋子后,他说,挺好,新租的?
嗯,新租的。儿子来了,原来的地方小,我们三口人住不下。
他的眼睛随我在屋里走了一会儿后说,黄小梅,你瘦了,也黑了。
可我比以前更有力气了,我一个人就能搬得起大半锅豆油呢。
我给他洗脚。他的脚底起了一层厚硬的黄茧,脚后跟处裂开几道肉缝,肉缝里积满污垢,用热水泡都泡不掉。看得出,他走了很多路。
过了好大一会儿,丁大兵开启厚厚的嘴唇说,黄小梅……我的腿是被一俩摩托车撞伤的。
他说,我过马路,再过两个红绿灯,就要到东建街了。绿灯亮,我走人行道,才走到道中间,不知道从哪里窜来一辆摩托车,把我撞了。那是一辆拉菜的旧摩托,车后铁架子加得很宽,捆着满袋子的土豆和大白菜,还有一大捆芹菜,瞧着像是给小饭馆送菜的。这一下撞得不轻,我倒了,那摩托也倒了,土豆滚落一地。骑摩托的人没有啥事,他从地上爬起来,问我有没有事,要不要去医院。
然后呢?我问。
丁大兵上学时语文学得好,是讲个交通事故也能使人身临其境。
丁大兵说,然后,我说我没事,就让他走了。等摩托车走了后,我想站起来,才发现腿动不了。然后警察来了,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丁大兵问,黄小梅,我是不是特傻?我就是看那人骑辆破摩托送菜,也像吃苦受累的人,就让他走了,没让他掏腰包上医院。黄小梅,我是不是傻瓜帽、冤大头?
不是。我说,丁大兵,你不是冤大头,你是好人。
丁大兵哑然失笑,鼻子里重重喷出含义复杂的气息。
如此,过了一会儿,他把眼睛望向窗外。我这间30平米的小屋子租得可心,阳面是一个不大的窗户,窗台宽阔,养着几盆普通的花草,诸如仙人掌、凤仙花、百叶草之类。这些花草是房东留下的。房东把钥匙交给我时问,这几盆破花你要不?不要就随便扔掉算了。
要,要,怎么不要呢。我留下这些植物,心说,俺家丁大兵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说养花种草有情调,他以前就曾说过,等我们在镇上买楼后,要在向阳的房间里种满花草呢。
此时丁大兵盯着那些植物看了一会儿,又往远处看,看傍晚灰黄的天空。然后他说,好像在对着天空或者那些植物说——
我不好。黄小梅,我做的事挺混蛋。我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却带着你卖力卖命挣来的钱,四处乱逛……我走了许多地方,可最后,却发现,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我找来一把剪刀,拉过丁大兵又瘦又长的手指,咔咔给他剪指甲。我说,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回来就是对我好。
可是,钱没有了,八千块钱没有了……黄小梅,我没法还给你一万……
我说,钱是死的,人是活的,钱没了以后咱再挣。
黄小梅……他还想说,还想表达更多的懊悔与自责。我打断了他。我说,丁大兵,日子就在眼前,路就在咱脚底下。面包会有的,钱会有的,我们想要的生活也会有的。咱儿子有一次说要挣六个亿呢。连孩子都有梦了,我们为什么想不开呢?
丁大兵呵呵笑出声来,瘦脸上笑出一圈圈皱纹。他嗓子眼里嘶嘶挤出的气流,就像老风箱在呼哧呼哧漏气——他太虚弱了,连喘气都像拉风箱。
咱小子要挣六个亿?我可爱的儿子哦!
【五】
丁大兵的腿养了一个月,痊愈了。腿脚利索后的丁大兵勤快了许多,脾气也顺乎了许多。他骑上三轮车帮我上货,煨鸡架,炸鸡架,晚上给儿子讲故事。日子又像修好的水轱辘车,迎风吱拗吱拗转起来。
只是,他从来不说这半年多他去了哪里,我问不说,儿子缠着要他把经历当故事讲,他也不说。不说就不说吧,谁都有不愿意揭开给人看的伤疤,谁都有隐藏伤疤的权利。
七月份,在与小区隔两条马路一个菜市场里,我请二丫托了熟人,给丁大兵兑下一个卖猪肉的摊位。摊位在菜市场里头,位置有点偏,丁大兵不太满意,可人家原摊主说,要是位置好,我能这么便宜出兑?不过话说又说回来,这做买卖,在位置也在人,说不定顾客看着你脾气好,面相善,就爱上你这儿买呢。
话说得在理,丁大兵还有些犹豫,我替他做了主。我交了八千块钱,又跟二丫借了两千,把猪肉摊兑了下来。我对丁大兵说,那人说的没错,你心眼好,人善良,生意会好做的。猪肉不好卖,咱们可以卖牛肉,卖羊肉,只要这大厅里缺的少的,我们都可以卖。
丁大兵不再说什么,不声不响又穿上了原来那套白粗布工作服,站在了肉案子后头。这回他连卫生帽也戴上了,显得更高,更瘦。
可是他依然不戴眼镜,一次也不戴。
丁大兵从上小学起,学习就刻苦努力。他的成绩门门优秀,奖状贴满了堂屋的墙壁,后来,奖状多得堂屋墙壁贴不下了,就贴到了他母亲睡觉屋的床头上。我跟丁大兵结婚后,看见过这些大大小小的奖状,虽然它们的颜色已消褪得斑驳陆离,字迹也现出了历史的陈旧与沧桑,可我依然能感觉出丁大兵曾经有过的骄傲和辉煌。我经常想象,他的老母亲一定连做梦都是笑着的,因为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儿子满屋子的奖状。当她的儿子大学一毕业,就被通知去粮食站上班,她也一定是笑着醒来的,因为,在农村,像她这样孤寡伶仃收入微薄的家庭,供出一个吃皇粮的人是多么艰辛!老丁家祖坟冒青烟了,祖宗保佑,老丁家出了个端铁饭碗的人。
任何结果都是有原因的,任何成功也都是有代价的,这代价便是丁大兵瓶底厚的眼镜片。他近视得很厉害,白天还可以,可天一擦黑,人就成了瞎眼公鸡,要是不戴眼镜,你就是离他只有一尺远,他也看不清你是谁。我无法想象,不戴眼镜的丁大兵瞅起称肉的电子秤来有多费劲,是眯着眼,还是弯腰扑到电子秤跟前?无法想象。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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