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音顺从地被年迈地父亲搂在怀里，一声不吭地听着父亲的哭泣。月亮慢慢地隐进一大片阴云里，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
　　 刘希望是在离家的第三天住到烂尾楼里的。烂尾楼在城郊的开发区里，说是开发区其实只有几个本地半死不活的工厂和几家招商引资来的外地的小企业坐落在这里。烂尾楼盖到一半，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做收尾工程就荒废在那里，几户零星的商家装修出几个店面，卖些杂货，大多数就那样荒废着，被附近的居民当成一个大的公共厕所。
　　 刘希望很庆幸找到了这么一个地方，他的要求再简单不过了，四面墙一个顶外加一扇门那就应该是一个温暖的所在了。更值得庆幸的是，刘希望在这里住下不久，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开发区里的一个大米加工厂要雇佣一个门卫，刘希望看到贴在厂子门口的广告，抱着试试的心态去应聘，没想到还真的成了。那天回来，刘希望破天荒地买了一瓶白酒，就着白米饭土豆泥喝了满满一杯。
　　 刘佳音仍是不怎么说话，在家里就是翻来覆去地看着刘希望从门卫拿回来的报纸，在刘希望心里，刘佳音不发作就算是好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还能要求什么呢？有吃有住，儿子安安静静地生活着，就算是最大的希求吧！
　　 而在县城里，杜伊美为了寻找刘希望父子，正抱着一大摞寻人启事在街上散发。
　　 寻人启事上，杜伊美只印了一句话，佳音，云朵等你回家！联系方式上写着杜伊美的电话号码。杜伊美知道，刘希望带着患病的佳音不会走远，他们一定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她一定要让刘佳音回到医院继续治疗，她希望看见刘佳音走出童年那一场灾难带来的阴霾，重新找回快乐生活的勇气。她觉得刘希望太苦了，她不能看着刘希望苦一辈子。
　　 吉永是在车上看到杜伊美的，上次银行事件以后，杜伊美就搬到了医院的独身宿舍，起诉和他离婚。吉永对杜伊美并没有过多地留恋，他觉得这个女人对他来说还不如城郊洗头房里的小姐来得实际来得鲜活。但是他不能这样轻易地答应她，他觉得不能便宜了她，看见她和张子龙站到了一起，吉永曾经断过的肋骨就隐隐作痛，他恨张子龙，但是张子龙太强势了，他只能把这个恨转移到杜伊美的身上，想离婚？哼！他恨恨地想，没那么容易！
　　 杜伊美正发着寻人启事，没注意到走过来的吉永，吉永一伸手扯过几张纸，在手里扬了扬，大声说，找你的情夫呢？
　　 杜伊美身边路过的几个人即时被吉永的话吸引，都转过头看着这个相貌清秀可人的女人和那个气势汹汹地男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杜伊美不想和吉永吵，面对吉永她有挫败感，和精神病人都可以沟通的人，和吉永却不能，吉永是她无法逾越的一道坎。她不想引起大家的注意，转过身想走，吉永却一把拉住她嚷嚷道，大家过来看看，这个漂亮女人是县精神病院的医生，也是我老婆，可是现在却为了一个精神分裂症的患者要和我离婚了，医生爱上患者或许可能，但是精神科的医生爱上精神病是不是可笑啊？吉永嚷着，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杜伊美想从围观的人群中挣扎出去，却被吉永狠狠地拉着，一时脱不得身。围观的人群中有看不过去的，却被认识杜伊美和吉永的人拦住说，人家真是夫妻，那个女的是精神病院的杜医生！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像针刺一样刺向杜伊美的心头，她用力挣脱开吉永的拉扯，冲出围观的人群，怀里抱着的寻人启事也跟着散落到地上，一阵风吹过，纸张像凌乱的叶子一样顺风卷走了，杜伊美慌不择路地钻进出租车，逃离了吉永的视野。
　　 刘希望出门前看了看刘佳音，他还躺在临时搭起的铺位上，手里拿着一张缺了半边的报纸出神，也不知道他的大脑里时刻在想着什么。刘希望叹口气转身出了门。
　　 刚出门就遇见楼上的李婶拎着煤气罐费力地往楼梯上挪。刘希望紧走几步，把李婶手里的煤气罐接过来。
　　 有粗重的活，你就吱一声，我没什么能帮你的，就有股子力气，省着也没用。
　　 李婶感激地说，总是麻烦你和佳音我也不好意思。
　　 你可别这么说，我和佳音刚来这里还不是你给送米送面的，帮了我们多大的忙啊！
　　 李婶笑了也就不再客气。刘希望把煤气罐帮李婶按好，告辞了李婶去单位接班。
　　 刘佳音听着父亲的脚步声远了，百无聊赖地坐起来，他看见平日里锁着的门这会却开着，就自顾自地走了出去。房门口放着的敞口的袋子里有李婶捡回来的一堆破烂，刘佳音看见那里面有纸张，就蹲下身去，从一堆凌乱的白纸里抽出一张，他好奇地拿出来，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印着：佳音，云朵等你回家！刘佳音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他盯着白纸看了半天，嘴里喃喃地，云朵？云朵！站起身，头也不回向街上走去。
　　 在刘佳音的记忆里，除了妈妈之外，最亲切的面容就是那个叫云朵的女孩。那夜的洪水彻底摧毁了他，他只觉得恐惧无助不知所措，可是那个被父亲救回来的小女孩却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力量，她躺在病床上，握着他的手，眼泪汪汪地叫他哥哥，只要他呆在她身边，她就会乖乖地打针吃药，看着她，他就会觉得自己还可以是原来的小勇士。那天，爸爸带着他看到了死去的妈妈恐怖凄惨的模样，他就觉得自己又被洪水包围了，从殡仪馆回来，他想见到云朵，他想握着她的手听她叫自己哥哥，仿佛只有云朵才能把他从洪水里拉出来，可是回到家，他发现云朵不见了，瞬时，他的天阴了暗了，人生中所有明亮的色彩都被洪水卷走了。那以后所有人的面孔，都诡异着，变换着，在他的身前身后，他觉得他们都要变成浊浪滔天的洪水随时要把他卷进去。他不喜欢喧闹，从学校到家里，人声鼎沸就让他觉得无所适从，他觉得掩藏在鼎沸的人声里的不仅是噪音还有危险，就像潜藏在黑夜里的洪水，在你昏昏欲睡的时候，冲进你的家园，夺走你的生命。那天在医院，他一眼就认出了云朵，那个眼神清亮的女孩子，是他记忆里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的光亮。看到云朵，他的天似乎不那么阴了，在他不安地世界里，隐隐地有了一丝安心。
　　 云朵在找他回家！刘佳音紧紧握着手里的寻人启事，他要找到云朵，就像小时候找到不在家的妈妈一样。
　　 街上人来车往，刘佳音眼里却看不见这些，他的眼前是虚空的，唯一能充实进他的视野的，就是他心里的云朵。他旁若无人地走上公路，疾驰的车辆不耐烦地按着喇叭，一时间几十辆车堵在他的身后，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似乎把他从遥远的世界拉回现实，他抬起头却看见斜对面驶过来一辆车，他的眼前一亮，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嘴里喊着：云朵……
　　 急刹车的声音和碰撞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杜伊美是在值班室接到吉永出车祸的电话的。
　　 她赶到市医院的时候，吉永还在抢救室里。
　　 杜伊美焦虑地靠在医院的走廊里，她知道，吉永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些年几乎没有出过事故，这次事故一定是因为自己要和他离婚，惹他分神才发生的。她有些怨恨自己。尽管她不爱他，但是她仍然希望他好好地活着，不幸福的婚姻，不论哪个对与错，其实毁的都是两个人。
　　 有医生从抢救室出来，她急忙赶过去。
　　 医生，吉永怎么样了？
　　 现在还不好说，有颅内出血，需要马上做手术。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爱人。杜伊美忍住眼泪说。
　　 跟我来一下，有些手续需要你办一下，对了，医生忽然想起什么看着她说，那个被吉永撞伤的人伤势也挺严重，但是我们无法找到他的家人，他的医疗费你能替他垫付吗？
　　 行、行、行！杜伊美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划分交通责任的时候，她不能见死不救。他身上有什么联系他家人的线索吗？她问医生。
　　 伤者手里握着一份寻人启事，医生指着办公桌上一张带血的白纸说，上面有个电话号码，我们不确定是他捡来的，还是他在发。
　　 杜伊美一愣，她抓过白纸，愣了。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佳音，云朵等你回家。
　　 想不到被吉永撞伤的人就是刘佳音。
　　
　　 爱雅是在家电商场里遇见张子龙的，看见他爱雅就会想起杜伊美，当初张子龙那么追求她，她却没有接受，草草地把自己嫁给了吉永。吉永不是坏人，但是作为男人却太小肚鸡肠了些，现在他躺在医院里，杜伊美为了医药费都快愁白了头发。
　　 爱雅看着张子龙出神的时候，张子龙也看到了爱雅，他知道她是杜伊美的同事，就走过来笑吟吟地和爱雅打招呼。
　　 爱雅随便地和他聊了几句商场的经营情况，就把话题转入了杜伊美。
　　 你知道吉永出车祸了吗？爱雅问。
　　 张子龙有些意外地噢了一声，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也巧了，他撞伤的人竟然是我们医院的患者刘佳音。
　　 啊！这倒是让张子龙有些意外，严重吗？他问。
　　 挺严重的。一直在ICU病房，小美为了筹他们两个的医药费都快愁死了。爱雅嘴上说着，眼睛却看着张子龙的反应，潜意识里她希望张子龙能帮帮杜伊美。
　　 哦！张子龙若有所思的答应着，有时间我去看看她。
　　 好啊，那你忙吧！那边还有人等我。爱雅走了，留下张子龙一个人站在原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杜伊美无精打采地到住院处来交款，早晨从母亲那里拿来了五千块钱，她知道这也只够两个人两三天的药费，现在只能是先救急，等吉永醒了再说。
　　 她把钱递到住院处里，住院处里那个头发稀疏的男人推了推眼镜说，不是刚刚交过吗？怎么还交？
　　 交过？杜伊美瞪大了眼睛。我说的是给吉永和刘佳音交住院费！
　　 是的，刚才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交的，每个人交了五万。
　　 啊！杜伊美愣住了！十万块钱，这可不是小数目，谁能有那么多钱，一下就交了十万！而且没有通知她。刘希望不会有这么有钱的亲戚，而她自己也没有，她把平日里关系不错的朋友挨个梳理一遍也没有谁能这么阔绰。张子龙！突然，她想起了张子龙，是不是三十多岁，浓眉大眼的一个人？她问。
　　 嗯，是的，好像脖子上有道疤！住院处的人好奇地望着她。
　　 果然是他。杜伊美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医药费终于有着落了，可是欠别人的钱她都没负担，单单是张子龙的不行，她知道张子龙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她不能利用他的感情，为她付出。这样做，不仅觉得自己没有尊严，对张子龙来说也不公平。可是，现在要救吉永和刘佳音的命，除了钱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从住院处走出来，天已经不太冷，初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她决定去找张子龙。
　　 张子龙知道她会来找他，所以看见她的时候，并不觉得意外。
　　 是你去交的医药费？杜伊美问。
　　 嗯！
　　 什么意思？杜伊美见张子龙那么淡然，突然有些懊恼。
　　 我能有什么意思！要说是做慈善好像轮不到吉永，要说钱花不完，好像也没到那种地步，谁叫我喜欢你，我不想我喜欢的女人因为钱为难。张子龙半是认真半是调侃道。
　　 呵！杜伊美冷笑了下。你这么说，那我算什么？我是在利用你吗？
　　 张子龙知道杜伊美用他的钱会不舒服，他不想激怒她。忙换下漫不经心的表情，开玩笑呢，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要是没有你我可能一直做个痞子混迹街头了，是你让我有了自卑感，决心好好做人的，我有今天都是你的功劳，就像你无偿地帮助刘佳音一样，我对你是感恩，感恩还不行吗？
　　 杜伊美没说话，把脸转向办公室里的那扇落地窗，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杜伊美觉得有泪要流出来，她就一直盯着那扇窗看，她知道现在的自己除了接受张子龙的救助，别无他法。过了好一会，她转过头说，我给你打一张欠条吧！
　　 张子龙就又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说，你还真了解我们商人，我早给你准备好了，你在这签字就行。
　　 杜伊美在张子龙早就打印好的欠条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她觉得这样心里舒服了一些，对吉永，对张子龙，对自己都有了一个交代。
　　
　　 吉永是在住院后的第十天醒过来的，他睁开眼就看到趴在他的床头上睡着的杜伊美。他有些宽慰，知道这个女人并没有在他出事的时候离开他。
　　 吉永动了动脑袋，有些晕，还有些疼，他轻轻地哎吆了一声，杜伊美就被惊醒了，她看见吉永正望着他，那眼神是清亮的，不是昏迷中迷乱的眼神，她立时有些兴奋说，你醒了？是吗？你真的醒了？
　　 吉永点点头，杜伊美兴奋得跌跌撞撞撞地跑出去喊医生。
　　 吉永醒来的第二天，刘佳音也彻底清醒了。
　　 刘希望守在他床前已经十几天了，黑天白夜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他知道，这个儿子在别人眼里是废了，但是在他眼里还是宝贝，有他对他来说这世界上就有牵挂，有他，无论住在哪里，就还是有个家。
　　 刘希望盯着刘佳音，没想到他突然说，爸，对不起!
　　 啊！刘希望愕然地张大了嘴，自打刘佳音患病他从来没有跟他说过暖心的话，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空间把他们父子之间隔开了，无论他怎么努力，儿子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爸，别哭了！刘佳音从病床上伸出手，去给刘希望擦泪。
　　 一瞬间，刘希望半生的心酸在这一刻找到了突破口，他扑到儿子身上嚎啕起来。直到杜伊美和医生赶来拉起他，他才哽咽地止住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