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丑闲话
“我恨死你了!”黑丑每每去厨房吃饭,改芳都要瞪着眼这么说一句。
最初,黑丑默然无语。后来有一天,黑丑突然说了一句:“我也恨自个!”
改芳一怔,看了一眼黑丑,黑丑避开她的目光一脸的愧色。打那以后,她不再说那句话了。但黑丑的缝缝补补,拆拆洗洗,吃吃喝喝她全都包了。
冬去春来。院里落秃叶子的洋槐、椿树在春风的吹拂下,慢慢吐出了嫩绿。渐渐地树叶肥大了,变得一片葱绿。
平川的五谷真能养人。改芳的身上突然大放光彩,细条脸变成了鹅蛋形,没了菜色,白里透红;焦黄的头发乌亮丰厚了,单薄的身子骨丰满了;特别是那扁平的胸脯十分惹人注目的凸耸起来;那腰肢十分柔和,走路似踩着云,如同微风摆动着杨柳。一个女人长成了这般成色就是村里一道亮丽的风景,每逢改芳从街上走过,男人们的眼睛都直了。村里的小伙免不了拿傻人取笑寻乐。
“黑狗,夜里在哪达睡觉?”
“黑狗,你媳妇的肉馍馍好吃么?”
“傻人真有傻福。”
“一颗水灵灵的小白菜硬是叫猪拱了,可惜!”…….
傻人只是一个劲地傻笑,任人笑骂取乐。
这样的场面难免让黑丑碰上。他先是沉着脸让哥走开,随后大骂取乐者:“你们的嘴闲着就吃屎去!”
“你咋张口就喷粪!”有好斗者还骂。
“跟你们这号人说话用不着刷牙!”
“跟你嫂说话怕要刷牙吧?”好斗者恶语中伤。
围观者跟着起哄。
黑丑的脸变成了紫茄子。“日你先人!”骂着,扬拳打了过去。
好斗者脸上虽然开了酱油铺,却当着众人面不肯示弱,以拳还拳。一场恶斗下来,黑丑免不了破衣衫、身上带伤。回到家,傻哥哥视而不见,改芳却大惊失色,忙问他怎么了。他强颜作欢,搪塞了之。
时间长了,改芳便知道了黑丑受伤的真正原因。一见黑丑破衣烂衫带着伤回家,她便无言地替黑丑包好伤,要他脱下衣衫,一边缝补,一边默默垂泪。黑丑不知说啥才好,只有默默相伴,皮肉虽苦,心里却暖烘烘的。
一日上午,黑丑又破衣烂衫、满脸血迹地进了家门。改芳大惊失色,急忙迎上去:“你又打架了?我说过,要你不要理会那些瞎熊,你看你…….”她只觉着泪水直往眼眶外涌,掏出手帕要替黑丑拭去脸上的血污。
黑丑却一把推开她:“不要你管!”
改芳以为他在火头上,并不在意,温柔地说:“把衣服脱下来,我补补。”
黑丑却一声不吭地进了屋。改芳一怔,随即也跟了进去。
“把衣服脱下来吧。”她又说了一句。
黑丑猛地回转过身:“嫂,你出去吧。”
“咋?”改芳这才发现黑丑一反常态,脸色铁青,十分怕人。她惊呆了:“你……这是咋了?”
“甭问了,你出去。”
“到底是咋了?”
“叫你甭问你就甭问了。”
改芳也犯了牛脾气:“不,你不说清楚我就不出去!”
“你这人真格是!”
“到底出了啥事?”改芳要刨根问底。
“球娃那狗日的说咱俩的闲话哩。”
“谁爱嚼舌头就让他嚼去,我不怕。”
“你!”黑丑转过身,不禁一怔。
改芳的眼神有点异样,正痴痴地看他。黑丑一惊,急忙避开她的目光,说:“嫂,我哥是那么个具体人,我这个兄弟要维护他的名声。从今往后,咱们要避别人的闲话。”
改芳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慢慢垂下目光,两行泪水涌出了眼眶。半晌,她猛地双手掩面,转身跑出了屋。
黑丑想追出去喊住她,脚抬了一下又站住了。他砸了自个一拳,跌坐在炕沿上,使劲地揪着自个的头发…….
六
家里失去了往日的平和气氛。
黑丑的衣服脏了,自个洗;破了,自个补。改芳看见很想去帮他,却最终还是没有去帮,只是偷偷掉泪。改芳劈柴挑水,黑丑也装作没看见,可心里也很不好受。两人似乎成了路人。黑狗对此浑然不觉,每日依然照吃照睡,再加上下地干活,有时也说几句胡天黑地的浑话,没谁搭理他。
黑丑早已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可媳妇还没个影影。虽说也有媒人登门,可一张嘴就狮子大张口要几千元的彩礼。他哪里拿得出!白天好过,在田地里出力受苦,在男人窝里嘻笑浪谝,不觉一天就过去了。夜晚却难熬,长夜漫漫,被窝里没个说知心话的人真不好过。
有义老汉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也虎瘦雄心在,一直在心里惦记着小外甥的媳妇,却日子过得不景气,再也没力量钻北山了。只有委屈黑丑了,慢慢地熬着。
张家小院里还有一个苦熬的人。
谁哩?改芳!
夜静更深,常从上房传出改芳压抑不住的嘤嘤哭声,那哭声真揪人心!原本就难以入睡的黑丑更全无了睡意,不住地烙肉饼。他十分清楚上房在发生什么事,可他又能怎么样?他只能用手堵上耳朵,不去听那哭声。有时实在忍受不住他就蒙上被子,发出一个男子汉强抑不住的悲哭声。
唉,这日子!
一夜,黑丑好不容易入了睡,却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侧耳一听,又是哥和嫂。
“畜生!”嫂子的哭骂声。
“你是我买来的肉,我想咋吃就咋吃!”哥的嗓门。
黑丑最怕听见这吵闹声,用被子蒙住了头。谁知那吵闹声越来越大,已经闹到了院子。他实在无法装聋作哑了,便穿上衣服下了炕。拉开屋门,眼前的景象顿时气得他浑身发抖。惨白的月光下,哥赤条条的一丝线不挂,强扒改芳的衣服。改芳哭骂着,死命抵抗。他看不下去,疾步冲了过去。
“混球,松开手!”黑丑的声音低沉,似闷雷般的怕人。他是怕惊动了两邻家,一只手紧抓黑狗的胳膊,指甲里都挤进了肉。黑狗痛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改芳象脱离狼口的羊羔。急忙逃向一边。
“你甭管!”黑狗嚷嚷着,像发了情的种猪,又朝改芳扑去。
改芳吓得钻进了黑丑的屋子。黑狗又朝屋里扑去,黑丑用身子挡住了他的去路:“回屋去!”
黑狗邪火烧身,横冲直闯,满嘴喷粪,不堪入耳。黑丑一咬牙,扬手猛地在黑狗胸脯上打了一拳。黑狗惨叫一声,仰面朝天跌倒在地。这一拳真重,黑狗挣扎了半晌才从脚地爬起来,看了兄弟一眼,浑身不禁哆嗦起来。他从来都很怕兄弟,今夜晚是欲火烧身,才敢不把兄弟放在眼里。现在被兄弟一拳退了邪火,他才害怕起来。从兄弟那阴沉沉恶狠狠的脸上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逃命似的跑回了他的屋。
黑丑长长吐了一口气,举起拳头看了半晌,在自个的胸脯捶了两下,慢慢地松开。他在院子呆立半天,这才转身进屋。
一进屋,黑丑就呆住了。改芳披头散发地缩在屋角,像只受了伤的羊羔,睁着惊恐的大眼,瑟瑟发抖。她身上的汗衫被撕成了条条,短裤也成了破布,几乎是裸着身体;浑圆的肩头上有着青红的牙印,两个白馍馍似的乳房印着鲜红的指印,渗出了斑斑血迹。
黑丑慌忙退出屋。他的心突突乱跳,一股热血在全身涌动,浑身上下直发热。
“柜里有衣裳你穿上吧。”黑丑在窗外说,强抑住心跳。
屋里一阵窸窸索索。
半晌,黑丑才进了屋。改芳穿着他一身宽大的衣裳,坐在炕边,双手掩面,呜呜地哭。
很久,很久……..
窗外传出一声鸡叫,紧接着一阵鸡叫声。慢慢的,夜又恢复了宁静。
黑丑终于开了口:“嫂,你甭伤心了,回屋睡去吧。”他的话刚一落音,改芳的哭声忽的大了。黑丑慌了神:“甭这样甭这样,半夜三更的当心别人听见笑话。”
“我不怕人笑话,我要让一村人都知道我受的是啥罪…….”改芳嚷着,却哭声变成了强抑的抽泣。
黑丑点燃一根烟,吸着,许久,说:“我哥就是这么个具体人,你甭和他计较…….”
改芳“哇”地一下又哭出了声。黑丑又不知所措了。
很久…….
黑丑柔柔地说:“再甭哭了,当心伤了身子,你就在这屋睡吧。”他掐灭了烟,退出了屋,轻轻带上门。
屋外一片黑暗,月亮钻进了云层,几颗星星从云缝中探出头来,鬼火似的眨着眼睛。黑丑呆呆地站在院中,屋里传出改芳揪人心肠的哭泣声,在静夜中显得十分凄惨。他打了自个几拳,仰面朝天,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唉-------”良久,他转身朝街门走去,走到了门口,又停住了脚。迟疑思忖片刻,他折回了柴房。
虽是初秋季节,深夜颇有冷意。他蜷缩在麦秸里,闭上眼睛想打个盹,可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似乎塞进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娘、舅、哥、嫂的影子轮番在他眼前晃动,他心里难受得直想哭。
柴房没门,一阵夜风袭来,黑丑只觉着阴森森的冷,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发也竖了起来。他浑身一哆嗦,打了个觳觫,一个不祥的预感从心头掠过。他忽地起身,出了柴房,直朝他的住屋走去。
在屋门口,他迟疑地站住了脚。屋里没了灯光,一片漆黑。他屏住呼吸,聆听屋里的动静,却啥动静都听不见,只是从上房传来黑狗打雷般的鼾声。
“嫂!嫂!”他叫了两声。
不见改芳应声。他心里一悸,提高声音又叫了两声,还是不见改芳回应。他情知不好,不管不顾地闯进门去。黑暗中什么东西撞了他一下。
“嫂!”他叫着,拉亮了电灯。呈现在眼前的景象把他吓懵了,一根绳子把改芳吊在了屋梁上,被他撞得直晃荡。
“嫂!”他惊叫一声,慌而不乱,一步踏上炕沿,一手搂住改芳的身体,另一只手颤颤地卸下套在改芳脖子上的绳圈。
他把改芳放在炕上,不住地呼唤,还是不见应声。他急中生智,死劲地掐改芳的人中,泪水和着额头淌下的冷汗,叭嗒叭嗒地落在了改芳的脸上头发上。
终于,改芳叫了一声,头摆动了一下,一只手扬起来拉开黑丑掐人中的手。黑丑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回了肚里,一屁股跌坐在炕沿上,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和泪水,长长嘘了一口气。
慢慢的,改芳睁开了眼睛,痴呆呆地看着黑丑。许久,泪水从她的眼眶溢了出来,顺着眼角落在枕头上。
“走,你不许我走;死,你不让我死……我恨你!”
“你不该这么想。”黑丑搓了一下脸,抹去悄然滚出眼眶的泪珠。
“我活着不如死了。”
“甭这么说……”
“人活着都有个盼头,我有啥盼头?”
黑丑无语了。
半晌,改芳挣扎着要坐起身,黑丑急忙按住她:“甭起来,好好歇着。”
“你就不怕人说闲话?”改芳眼里射出怨恨的光。
黑丑涨红了脸,垂下眼皮。
沉默半晌,改芳抬起目光,定定地看着黑丑,说:“这辈子你把我害苦了……”
黑丑一怔,呆呆地看着她。
“你当我真个跑不脱么?我是个活物,你就能把我看住。我是不想跑。你知道是为啥么?”
“为啥?”
“你是装瓜(傻),还是真个瓜了?”
黑丑不知说啥才好。
“为啥你不是你哥?!”改芳恨恨地喊。
黑丑浑身一震,惊诧地看着改芳。改芳乌黑的双眸燃烧着异样的火焰,似乎要把他融化掉。他惶恐起来,想赶紧起身逃走,却屁股梛不开炕沿。
“嫂,甭这么说……”
“我偏要这么说!”
“嫂……”
“我不要你叫我嫂!”突然,改芳一头扑进了黑丑的怀中。
“你为啥不是你哥!你为啥不是你哥!……”改芳呜呜地哭着,两个拳头不无怨恨地捶打着黑丑宽厚结实的胸脯。黑丑心头筑起的堤坝被突然袭来的大浪冲垮了。
女人怨恨的泪水,温软的躯体,真挚的情意融化了男子汉如铁似钢的意志,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黑丑紧紧搂住了改芳,世界上的一切在他的心目中都不存在了,只有怀中这苦命的女人…….
七
日子在继续。
张家小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欢乐。黑丑和改芳的脸上一天到晚挂着笑,整个家庭弥漫着甜蜜、欢乐和幸福。
究竟名不正言不顺。一旦有人来家,俩人便成了路人。掩饰是紧要的,也是必需的,而且不容别人看出破绽。
最初,黑狗对此浑然不觉。却由于他们的不慎,一次竟被傻人堵在了被窝。他们惊慌失措的举动和神情自然十分不雅,而傻人呆愣愣地看了他们半晌,突然抱着脑袋圪蹴在脚地,死了人似的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模样比他们更难看。
黑丑慌忙穿上衣裳,回到自个的屋子,狠狠抽了自个两个耳光,大口大口抽着卷烟。时辰不大,改芳进了屋,柔声说:“你甭担心,我哄他睡了。我跟他说了,他要说出去,我就跟他离婚。”
黑丑只是抽烟。改芳挨着他坐在炕沿上,下巴顶着他的肩膀,出主意说:“他怕你,你再吓唬吓唬他,他是不敢乱说的。”
黑丑还是抽烟。改芳摇着他的肩膀:“你说话呀。”
黑丑推开她:“你走吧!”使劲地把烟卷按灭在炕沿上。
改芳一惊:“走!上哪达去?”
“越远越好,找个好人家。”
改芳哭了:“你不是人……”
“你骂的对,我不是人。我对不住我娘,对不住我舅,对不住——我哥…….”
改芳一愣,瞪着发红的眼睛:“你就对住我了?”
黑丑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