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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凤鸣梁溪』追赶太阳的人(散文)
远在江南的老母亲,听说大学刚刚毕业的儿子成了右派,犹如五雷轰顶,万箭攒心。听说儿子经常吃不饱,还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她把家里尽可能省下的粮票、钱钞都寄给了老冯。有一天,老人家又去邮局,回来的路上误听人说儿子死了,她想都没想,就一头撞向了路旁的电线杆。好在那时的电线杆都是木头的,老人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当时昏死过去。等到老人苏醒过来,想到苦难的儿子,心都碎了,一夜哭白了头。第二天,老人怕儿子知道了寻短见,坚决要求家人一个个起誓,无论如何不能把这消息透露给老冯。那个苦难的年代啊,中国知识分子身上,有多少如此悲催的故事。
在严寒的北国,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为了活命,老冯把一切值钱的东西都换了食物,先是铺盖、后是身上的棉衣、绒线衣。寒冬腊月,他在风雪里,拖着三百多斤的板车,蹒跚在泥泞的小路上。这车子原本是驴拖的啊,单薄的江南书生,如何拖得动。凛冽寒风里,他拼命的前行,汗水、泪水天天打湿他的衣襟。他身无分文,饥寒交迫。挖野菜、啃树皮,有时只能厚起脸皮向居民乞讨,实在饿极了,就在深更半夜冒着风险去偷老乡的菜地。他已经穷得没办法生火,所有偷来的菜,只能就地伴着冰渣子一起吃下去。
后来是一位好心的县委书记救了他,在那个年代里,保护一个“右派”是要有很大勇气的。这天,老冯终于被冻饿击倒了。四十度的高烧,使他没有办法再去拖那本该毛驴去拖的板车。看着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老冯,这位老红军出身的老干部流了泪。他把老冯领回家,安排他在县政府的食堂里打杂活。
老冯的体力渐渐恢复了,但老红军却受了他的拖累。在被调离岗位的前一天,在一个大雪夜里。老红军脱下还带着自己体温的军大衣,披在老冯的身上,拿出三十斤粮票、三十元钱,对老冯说“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曲,在挫折面前要坚强啊。回你的家乡去吧,在这里冻不死,也得饿死。记住,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要好好生活,好好做人。报效国家,我们后会有期”。临行他送了一首于谦的《石灰吟》给老冯:“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身若等闲,粉身碎骨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老冯含着泪水离开了这个正直的老干部,一别再无音讯。
老冯后来境遇好了,不管到哪出差、访问总是要在当地打听救命恩人的消息,却始终没有结果。老冯对我说:“虽然没有找到救命恩人,但是他“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好好生活,好好做人”的叮嘱却成了我永世不忘的座右铭。后来,‘四清’、‘文革’不管遇上怎样的磨难,我都立志自强,不改初衷。为了实现“听党的话,好好生活,好好做人”的座右铭,我在三十多岁开始自学电工输变电的设计知识,并逐渐成为这个领域的内行。这辈子我都要用不断的新品开发,不断的创新,来报效国家,报答我的恩人。”
4.
海军某基地。蓝天,白云,一平如镜的海面。柔柔的沙滩上走着兴奋、紧张而又难以名状般烦躁的老冯。若干年前,他还是个被人打入另册的“右派”临时工。今天,作为总工程师,他却和科技界的名流们一道观看水下核潜艇的导弹发射,而那导弹中也有他设计的一个关键部件。核潜艇开始发射了,一条火龙跃出水面。被煮沸了的大海上红光闪耀,那火龙喷云吐雾,直上九天。这一刻起,从此奠定了老冯在行业中的专家地位。
当初,面对关系个人荣辱的军令状,许多人颤抖着手退却了,而老冯却三思之后签上了大名。友人劝他:“你好大胆子,这种谐振装置在我们行业里,从没人做过。样品都没有。”“咱做了,不就有了吗?”老冯回答说。“好啊,你本事大,组织课题组,别喊上我,我可不想跟你一起吃官司。”
“行啊,我不喊你,看着国家被人欺负,你就当看笑话吧?我看你连个右派的觉悟都没有。”平时最忌讳人家喊他“右派”的老冯,这次自己喊上了。
友人到底被他感动了,自己抱着被褥住进了老冯的办公室。从此,他们朝夕行处,共同奋战了两百多个日夜。
爱人也劝他“你苦头还没吃够,为啥老要找罪受?”他回答:“国家需要嘛!”回答是轻松的,而他却付出了二百多个难眠之夜。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一般的科研课题,他真得失败不起,国家也失败不起。老冯对老婆保证,干完这件事,冒险的事再也不做了。是啊,许多年来,老冯带着个“右派”的帽子,一直在政治运动的漩涡里沉浮,遭受着不白之冤。一家人也老跟着他担惊受怕,日子总是过的惶惶恐恐的。
他的爱人找到领导,含泪苦苦哀求:这事不让他做行吗?他可是个“右派”啊,这事不能信他。他做不好的。
但是,对于老冯的本事,大家心里有数。不仅单位,就是军方也给予十分的信任。
老冯三十几岁开始钻研电工理论,自修了全部的大学、研究生课程,他的论文发表在国际学术刊物上,他设计的产品多次荣获国家大奖,取得多个第一。每当大家赞誉他的高风亮节时,他总是说:当年我落难时,是一个老红军用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保护了我,让我今天能给国家做点事。人呢,要知恩报恩。我没那么高尚,我就是要报恩。
对一个历尽苦难,却痴心不改的人,他的报国之心,怎么能不赢的祖国的信任?
后来,老冯的爱人对我说:小江啊,拿到中央、军委、国务院那张贺电的时候,我哭了,我那老头子也哭了。那些日子真的提心吊胆啊。你想想看,他是学煤炭地质勘探的,三十几岁了开始搞电工,半路出家嘛。那些天,他就没过个正常日子。在单位弄累了,就住办公室,要找资料、数据了,想到什么书了,本了,就半夜三更的跑回家里。到家也不睡,就在那里弄个计算器算数字。我是教数学的啊,看他可怜,就帮他一起算啊、写的。算好了,我说睡会儿吧。他总是说,这个方案可能行,要立即上车实验、实验。摸黑又骑着自行车跑实验室。这么个折腾法,他受得了,我也受不了啊。就几次跟他吵。吓唬他说要离婚。你猜这个老没良心的说什么啊?他说到时候我这个项目,不管成功不成功,你自己选择离不离婚。现在不能离,你得支持我。
弄这个项目,我不光成了他的后勤部长,也成了你们单位的后勤部长。不是我小气,光给他和他的徒子徒孙的课题组吃夜宵,我就贴了三百多钱了,差不多是他两年多的工资。我对他说,这钱你要还我啊,他说,如果成功了,所有归我的奖金都归你。听说你们单位是拿到了一笔不下的奖金,可他把所有的奖金都分给了别人。
他把我们家所有和电工有联系、没联系的亲戚、朋友都动员起来了,国内、国外的找关系,找资料。你是没看见哪,家里快成了垃圾堆。这个死老老头,真折腾啊。
我说,大婶你是骂他呢,还是夸他呢?冯师母噗地笑了。
项目完满结束,开过庆功会,老冯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事后他曾对人说:“如果我的设计出了问题,这辈子都不用再想干什么事了。”他后怕了。然而,当中国第一次使用计算机普查人口,上级要求研制一种稳压装置时,他又一次弄险了。须知,这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事业。老冯和他的课题组不知熬了多少个不眠的夜,不知查阅了多少资料,终于赶在普查前把产品搞了出来。同事们祝贺他,领导表扬他,而他在把不多的一点奖金分给一同攻关的同事后却长长的舒了口气:“又过了一道关哪。”中国的知识分子,最可贵之处就是当他背负沉重的十字架之时,仍旧无怨无悔,为他的祖国、为他的事业挺身而出。老冯这个在以往政治风波中被荡涤,被旋下九层的无辜者,在祖国和事业需要他时,每每体现了这美好的品质。
在几十年的科研崎岖小径上,老冯凭着一颗感恩的心,一颗忠诚的心,以常人难以企望的坚强毅力,过了一关又一关,先后研制了滤波、谐振、激光、脉冲等十多个品种的高新技术产品,而这些大多是在“还有尾巴”的情况下搞出来的。
在一次报告会上,当谈到自己的成功时,老冯曾这样告诉与会者:我要真诚的感谢我现在的单位,在那些动乱的年代里,是他们收留了我,并给了我最好的保护,让我免受了挨批挨斗的厄运,使我能集中精力不断研制出新产品。每当攻关到最困难的时候,党组织的领导同志总是关照我:“老冯,你大胆的干。出了问题有我们担着”我想如果没有组织的保护和同志们的鼎力支持,我将会一事无成。
中国知识分子最可贵的品质,就是即使在背负苦难的时候,也常怀一颗感恩的心。
5.
“冯总,七十多岁的人了,你该好好歇歇了。”我一边说,一边给老冯斟上一杯葡萄红酒。
“歇不下啊,我有个心愿还没完成呢。”老冯喝了一口说:“你不晓得啊,现在我们国家高铁、地铁和轻轨上跑的电力机车上的稳压装置,大多还是西洋货,他们欺负我们技术跟不上,价格卖的很高呢。国家每年损失的外汇几十个亿啊。这个课题我研究了好多年了,已经开发成功,等到量产,稳压装置国产化了,我就不干了。那时我要八十啦。”
“真不干了吗?”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我现在脑子还好,到时再说吧。”他看着我爽朗地笑了。
我们走出餐厅的时候,惠泉山上的斜阳快要落山了,傍晚的太阳是那样的大,那样的圆,那样的红。她那辉煌灿烂的光影,洒进宽阔的大运河里,被秋风吹皱的河面,一片红光闪亮,那美丽的粼粼光波,宛若千万朵玫瑰花瓣在漂浮荡漾。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眼前的美景,让我想起了一首熟悉的歌。这歌是专为我的恩师老冯写的吧。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在当今,市场经济大潮,潮涨潮落。许多人狂热崇拜孔方兄,拜倒在石榴裙下,缠绵于舞厅酒吧,陶醉于灯红酒绿、红巾翠袖的时候,老冯以他的耄耋之年,一年三百天放弃温暖的家庭生活,不加思索地绝了重金、洋房的诱惑,为了推广高新技术,为了报恩祖国,整日栉风沐雨,南北穿梭。他在自己的晚年,放射更加炽热的人性光芒。他的心中有一颗不落的太阳。
看着老冯逐渐走向惠泉山,走向太阳的身影,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几十年前,他办公室里那幅夸父逐日图。我忽然想到,老冯和那夸父一样,也是个追赶太阳的人。
我想说,老冯,你就是现代夸父,一个新时代追赶太阳的人。
[后记]
我不知道,我讲的老冯的故事,是否还能打动现代年轻人的心。市场经济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已经很少有对崇高的敬畏。但是,我却一直被恩师感动者,我始终觉得,他这样的人,就是我们的领袖所说的:高尚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七十多岁的高龄了,他依然在奋斗着,上周见到他后,我动手写了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