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怎样起变化的，夏山也说不清。那时他还小，只知道蹦蹦跳跳往学校跑。从学校回来，父亲没有买猪头肉，家里失去了卤味那种特殊的香。增加了母亲的叹息。
　　 父亲常常不见面，见面时头发很长，脸很瘦，眼睛无神。听人说父亲贪恋上赌博了。塞在折子里的钱，哗哗的像水一样流跑了。等到想起什么来时，折子已经像被野猪糟蹋的菜地，无法收拾了。
　　 折子无法收拾也就算了，只要有一双好手，什么也可以重新开始。父亲在一场最后的赌博中，失去了机会，也失去了身体的健康。他当时躺在赌场里，人事不醒。拉到医院去抢救，人是活过来了，但是站不起来了。
　　 母亲除了来外面打工挣钱，还得照顾父亲。钱财像一场突然而止的洪水，不仅没有带来幸福，还带来了灾难。
　　 夏山还小，像在梦里一样，他不理解那种大起大落的悲喜剧。他懂事的时候，发现母亲在一种拮据的经济中饱受折磨。那种不知道哪来的洪水，在心上留下了一些梦魇一般的记忆。
　　 时不时会有雨。天气在反反复复中折腾。也不是没有太阳，出一会就结束了。雨。阴沉。晴朗。维持的时间都不长。在树上的那些树叶，时而湿润，时而干燥。
　　 夏山干活的时候，身上的衣服不免时时被弄湿。夏山不在乎那些雨水对他身体的侵犯，火旺的身体，也在与湿润进行反复频繁的较量。
　　 天上的云堆积着，乌沉沉的，像傍晚时候的山群。夏山坐在树上，晃悠着脚。身旁坐着一个女孩。女孩身上有一股清雅的香味。这股香味让他神往，但在心里他决意要排斥。
　　 女孩说，“我叫卢静雯，我爸在这间办公室。”卢静雯说完，用手往树叶外面的地方指了指。夏山知道他说的就是刚才她站的地方。他心里想，你是谁，你爸是谁跟我什么关系。夏山双手往上面的枝杈一抓，身体就一旋，到了上面的位置去了。
　　 夏山的动作弄得有些大，树枝摇晃起来。卢静雯的手紧紧抓住树枝，屁股坐到一根稍粗一些的树枝上面。在树枝上，正好就有那些小小的虫子。这个时候，对待虫子就跟对待一张皲裂的树皮没有区别了。
　　 树枝摇晃带来的那种不安全的感觉，很快就被抓紧的树枝和屁股下面坐稳了的树枝代替了。卢静雯在夏山折腾树枝那种摇晃中，渐渐感到一种有趣来。她也开始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一双脚悬着，脚上穿着一双小巧的黑漆皮鞋。
　　 身体的一部分随着树枝的摇晃开始变得舒适惬意起来了。卢静雯透过树隙，开始张望外面的世界。平淡的世界，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看出去，确实有一种不错的感觉。
　　 父亲和母亲在几个月前离婚了。两人的关系弄得很僵。为什么会那个样子，卢静雯不是很知情。卢静雯“归”父亲，父亲就把卢静雯藏在这里。
　　 何须藏呢？母亲只是嘴上跟父亲那样强烈的想要探视女儿。如果真的要探视，她会不知道这个机电公司的地址，坐公交车也就二十多分钟，打车顶多十五块钱。母亲和父亲在斗气，她无非是可有可无的道具。卢静雯不想弄明白生活中那些复杂的事，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实在枯燥而乏味。
　　 玩玩游戏。每天就是玩玩游戏。还能干什么呢？卢静雯以前不在这个城市，父亲来这个城市的时间也不久。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不远，高速路两个多小时。但是这两个小时就造成了家庭的裂痕。母亲坚决要父亲回那个城市。父亲说母亲在外面有了另外的男人。争吵持续不断，而且从来都是乱麻一般的感觉。
　　 父母的事，她听之任之。对她的安排，她也接受。谈不上乐意不乐意。事实上，谁又会在意她的乐意不乐意呢？
　　 双脚没有依靠，悬在空中，晃荡着，这样的感觉她没有体验过。遮在脸上的那种阴影在慢慢减少，她没有在意。空气中的那种亮光的强度增加时也只有细微的不适。她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发现身边的那些绿色枝桠都不见了。她的身边变得很空。
　　 卢静雯很奇怪地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夏山。夏山朝她扬了扬手里的电锯，“这活干得怎么样？麻利吧！”
　　 夏山说完，一扭身，到地面上去了。卢静雯坐的地方一下子变得很稳固。那种摇晃的感觉消失了。脚下不远，就是那些跌落到地上去的树叶。树叶并没有因为离开树枝而有所变化，青绿的颜色，那种伸展的姿势，都是一贯的。树叶不像人的脸，会因为心情的变化而变化。
　　 “嗨，干嘛丢下我？”
　　 “谁丢下你？你跟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联系，谈不上丢下不丢下呀！你在你的道上，我在我的路上，不相干啦！”
　　 “你拉我上来，就相干了。”
　　 “好吧，好吧，相干了。”夏山走到树下，抽出腰上的刀，使劲朝树的下部砍。刀吻到树干上的声音，有些重浊。
　　 “你干嘛？想砍倒树吗？”卢静雯有些惊慌，声音出口又觉得这样不妥。卢静雯努力稳住了自己的声音。她看了看夏山手里扬动的刀，一把那样的刀，砍不断这样粗的一棵树。夏山的样子，更多的是吓唬她。
　　 “你不是让我弄你下来吗？”夏山继续挥动刀，刀吃进树身，只刻下一条细白色的痕迹。一个女孩就在自己的头顶，那双小巧的脚在头顶边悬着。他显得非常的亢奋，闪亮的刀片来来回回地挥舞。
　　 “别砍，我下来。”卢静雯朝夏山说。夏山停下挥舞的刀，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坐在枝杈上的卢静雯。这样的高度，对于夏山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卢静雯能跳下来吗？
　　 卢静雯坐在上面迟疑着，她一直盯着地面在看，思考着这样跳下去的后果会怎样。地上是些散乱的树枝和树叶，然后是长满青草的泥地。跳下来如果踩到树枝上去，很可能摔到地上去。
　　 鼓着勇气，眼睛一闭就往她看准的地方跳。脚触到那团地方上，带来一阵不适应的酥麻感。她睁眼看了一下，脚踩在她看准的地方。脚旁边的树枝挡了一下，脚腕的地方有些吃痛。没有想象中的可怕，跳下来以后还有一种没有得到满足的感觉。
　　 往四处看了看，这个不驯的男孩还在身边挥舞着刀。毕竟还有一些害怕留在心里，但鼓动着她再试一试的想法更强烈一些。
　　 “嗨，你看我，没事吧！”
　　 卢静雯拍了夏山的肩膀一下，显得很兴奋。夏山的嘴角一撇，显得很不屑的样子。刚想讲点什么，身后传来李部长喊卢静雯的声音。卢静雯扭头去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匆匆往远处跑走了。
　　 过一会，开始下起雨来。雨丝不急不缓，密密麻麻的弥漫在天地。雨下的时候不长，总是时断时续，像天上的织女在发着脾气。
　　 孤独重新回到夏山身边。他依然采用那样顽皮的方式，干着活。到天色很晚了，夏山才收拾完那些树枝，跟着母亲回家。
　　
　　 四
　　 父亲躺在床上，等着母亲回家去做饭。母亲很辛苦，在外忙完又在家里忙，像一台不会停止的机器。
　　 夏山也不能休息，他得去跑腿。母亲说去买袋盐，他飞跑出去；去买袋米，他也跑出去；煤气罐空了，他也得跑出去。米只能买小袋的，煤气也是小罐的，他还不能像大人那样承担过重的东西。
　　 中间也会有休息的时候，他就跟着妹妹夏雪看电视。妹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妹妹很沉默，脑袋里总像在想着什么东西。他很闹，看电视的时候也不安静。
　　 妹妹的头发是卷曲的，衣服也暗淡得像在酱油里浸过。卷曲不是因为天然，而是因为没有打理，蜷缩成一饼一饼的了。夏山觉得妹妹挺可怜的，时不时去逗一下她。但妹妹对他很反感似的，对他的那些行为，表现出一种冷漠的拒绝。她可能需要母亲或者父亲的逗乐，但父亲和母亲显然都忽略了这样的事。
　　 妹妹负责在家里照顾父亲，给父亲端水、热饭、递药，或者别的一些需要。妹妹对这个工作很不满意，从她皱巴巴的小脸上就可以看出来。何秀芬听说在梅子村有个老中医对治疑难杂症很有些水平，跑去抓了几副药。药有些贵，何秀芬在迟迟疑疑中还是忍痛买了药。有一段时间了，父亲吃了药的效果并没显示出来，何秀芬心里很着急。
　　 妹妹不和他说话，夏山的寂寞是忍耐不住的。他就在门口那儿，不时跳起来抓住门框，在门框的横担上拉伸、弯曲、翻腾自己的身体。母亲在忙碌的脚步中，常被夏山的身体挡住。母亲的巴掌就会毫不客气地招呼到夏山的身上。
　　 拍打当然会带来疼痛。夏山也不在意，讪讪地闪避开，等母亲的身影不见了，又去玩闹起来。在这个屋子里，能供他玩乐的东西，实在不多。
　　 当母亲的就不时指使着夏山去干点什么。扫扫地，洗一两件衣服，帮她择择菜，等等。在劳累中的母亲，脾气总是暴躁的，说话的嗓门大，急躁，什么样的语言都敢用。说话就像打炮，直直的就对着来了，既不拐弯，又不软和。
　　 对于家里的这种气氛，夏山早就习惯了。如果母亲的话语过于伤害了他，他也会生气一会。生气的时间不会太长，很快就消化了。
　　 忙忙碌碌把饭吃了，身体的疲累也到限了。夏山洗洗就上床睡去了。母亲也上床去了。妹妹洗碗，收拾一下。妹妹比他们要晚睡很久。
　　 夏山和母亲要早起，去干活。第二天依然重复前一天的工作。枯燥乏味的一天，在太阳的照耀下开始了。
　　 夏山像猴子一样又翻上了树。对于夏山来说，砍树已经有些让他烦躁了。他想去割草，或者去给那些低矮的冬青树修枝。他没有选择的自由，只能抓住树杈，身体一翻，上到树上去了。正准备开动电锯，就听到树下有一个声音在喊他。
　　 他透过树叶往下一看，就看到卢静雯穿着粉色圆点的连衣裙站在树下，稍稍仰着一张粉白的脸。只有那声音，像一块蛋糕塞到他的面前，他猝不及防张口咬了一口。甜甜的，腻腻的，软软的，香香的，欲罢不能，又有一些被强迫的感觉。
　　 “干嘛？”
　　 夏山从树叶间探出头来。天色很明亮，空中的云很少。夏山探头出去看了一下树下的女孩，又抬头去看天空。往常出太阳的时候，圆圆的火球旁边总是有乌沉沉的云朵。今天云朵不见了，火红的圆球获得了宽广的领域，像一个将军正面对着胜利后的战场。
　　 “你拉我上去呀！”
　　 “为什么？”
　　 “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呀！”
　　 “呵呵呵！”夏山被卢静雯的模样逗笑了，他在枝杈上翻了一圈，身体触碰得那些树枝树叶哗哗的响，然后纵身一跳，下地了。
　　 “你穿这种裙子？你以为是去吃酒席？”
　　 夏山围着卢静雯转了半圈，神情中表现出不屑。卢静雯并不知道自己的打扮触犯了夏山，她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着，奇怪地看着围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的夏山。
　　 夏山心里并不把卢静雯当朋友看待。他发觉卢静雯的穿着，打扮，身上透出来的那股气味，都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也是隔着他有遥远距离的。他抽了抽鼻子，用一种怀疑的嗅觉在感知着这个女孩。
　　 班上也有这样的女孩，她们总是用一种漠然的眼神避开他。她们看不起夏山身上的泥腥味，汗臭味，以及乡下人那种并不自信的眼神。
　　 “我们是朋友，你就应该带我玩！”卢静雯的情绪比较高，她还想去体验从高处跳下来那种感觉，微微酥麻的刺激。
　　 “你看，我有平板电脑，送给你玩！”
　　 卢静雯双手捧着平板电脑，递到夏山的眼睛下面。“我天天玩电脑，觉得特别没劲。你如果觉得好玩，就送给你了。”
　　 这种大方一下子就触了夏山一下。他的胸口一阵麻，有些不自信地看着卢静雯。这样不需思考的赠与，让他不知所措。
　　 “我，我，不，不——”
　　 夏山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让他很恼火。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他只想要一台那种交话费送的手机。这台平板电脑显然超过了他自己的期望。
　　 这就像一个人，原本只想得到一块钱的，突然从天上下起了钱雨，他一时无法去接受这种超出预期的幸福。
　　 “每天不是面对书，就是电脑。跟枯燥的故事和游戏打交道，没意思。我觉得爬到树上去挺好玩的。”
　　 “不好玩。有什么好玩的！”
　　 夏山扭过头去，他不愿意直面那黑色的的诱惑。带着一种夜色一般温柔的黑色，像一缕柔柔的丝绸，轻轻绕到他的手臂上。
　　 “树上有什么好玩的呢？山上比树上更好玩千倍。”
　　 夏山随口就说了。
　　 “是那种名山吗？人挨着人，人挤着人，一处处被无数人反复重复过的名山吗？这里也有这样的山吗？”
　　 “有个屁。”夏山说了一句粗野的话，说出去以后才感觉这样不妥。不过卢静雯似乎没有注意到话语中的粗野成分，而是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就这些山。”
　　 夏山手随意往四周一指。四周就连绵着这样的一些黛青色的山。山的模样，山的气势，山的色彩都像天上的一团云。天天眼睛都看到的，卢静雯没想到夏山会说这样的山。但她信任夏山，夏山的经验里的东西，总是有不一样的成分在潜伏着。
　　 “这种山？有人上去玩过吗？”
　　 “很少有人。但我经常去。”
　　 “有什么好玩的？你说说。”
　　 “说不出来。除非你自己上去。”
　　 “那好吧！你什么时候带我上去？”
　　 “我没有空。我忙得很。等我开学，我们可以找一个放学早的下午去。其他时候我没有空。”
　　 “上学？那时我就回大城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