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五日
阿亮也叫了几声。阿英再叫了几声。没反应。他们再次停下来,静静地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寂静,如同先前一样,除了自己兴奋的心跳声。
两人颓然而视。恰似一堆旺火被瓢泼大雨浇灭,剩下的灰烬也被打得七零八落。
阿英把衬衣递给阿亮。阿亮胡乱地披在身上。
“这下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人来救我们了,不成就要困死在这里了。”阿英自言自语道。
阿亮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喝口水。”阿亮一手扶正水桶,趴下身,侧对着桶口,水倾了出来,阿亮只喝到少许,泼洒了不少。
“你看你,真是浪费!”阿英说着伸出手来帮忙。
“不喝了。”说着,阿亮用汗巾抹了一把脸。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了。午后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远处的山坡滑落了几处,像似头上长了癞痢,让人想笑又于心不忍。小城内,处处是残垣断壁。失去主人的流浪狗垂着头东嗅嗅西闻闻,偶尔抬起头向苍天低鸣几声,恰似在质问谁带走了它的主人。活着的人们没有时间去悲伤,在积极地组织自救与救人。埋得浅一点的,几个人合着搬开压在他们身上的物块,就可以救出来。埋得深些的人,就不是他们人力所能及的了,只能说说话,鼓励一下叫继续坚持,或者递上一瓶矿泉水,也是莫大的关怀。还有的人,把死者的尸体搬到一块,用草席或床单盖上,以慰亡灵。他们不知道,地震牵动着亿万人的心。被山体滑坡阻断的山外的政府和人民正在积极组织救援队;远在大洋彼岸的炎黄子孙,还有不同肤色的人们,都在担心着他们的生存状况和生活状况。
“要是能自由地在大街上散步,看霓虹灯闪烁,听汽车的嘟嘟声,该多么好呀?”阿亮自言自语地说。
“扑哧”一声,阿英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看你说这话,人家还以为你是身在高墙内的囚犯呢!”
“虽然不是在监狱里,但这个鬼地方,还没有监狱活动地方大。比起逛大街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阿亮没好气地回答。
“倒也是哈,但又有啥办法喃。只有等,在这里多活一天是一天……”说着阿英把鞋脱了下来,扔到一边,抚着酸痛的脚,一边慢慢地转动着脚踝。
“在办公室脱鞋,可有些不淑女哟!”阿亮故意提醒到。
“这个办公室还能叫办公室么?再说,你也不是绅士,我又何用淑女呢?”
“哎,虽然我外表不绅士,可内心还是高尚的,一没偷,二没抢。最多是小时候,人家偷桃,我给站岗。”
“那也是同案犯。”
“反正我没出手!”
“算了,不说这个了。说说出去之后,你准备干什么?”
“当然先给我妈打个电话,别让她担心我。电话——”说起电话,阿亮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这可是他们唯一向外界联系的渠道!
阿英看到阿亮摸出电话,眼里闪过一种期待。
阿亮拨了110,通了!阿英急切地夺过电话,“我来说!”
“喂,是110吗?我叫阿英,我的位置是北川县城建设街……喂,喂。”电话闪烁一下,发出一声响,自动关机了。阿英再度强行开机,电话闪烁一下亮光,又自动关机了。“老天呀,你还要不要人活。”阿英一边说一边再试,连亮光都没有了。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阿亮心想,这古时候砍头都要给送行饭,喝个壮行酒,这回在这里活活给饿死,真够呛。他不敢说出来,怕把饿痨鬼引来,更加饿得慌。阿英歪歪地靠在阿亮身上,睡了过去。
5月14日星期三晴
阿英扭了一下头,发出两声梦呓,也不知道说什么。阿亮以为她要醒来,却见她换了另一侧脸,又睡了过去。阿亮不忍弄醒她,侧了侧身子,好受一些,靠着桌子,心里想,父母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阿亮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好久了。阿英正望着缝隙发呆。
“你啥时醒的?”阿亮问道。
“我醒好久了,看你睡得香,没叫醒你。”阿英说。
“谢谢了哈,睡觉是最好的方法。又不知饿,也不用害怕。”
“不害怕么?我听你说梦话都叫妈妈?”
“说我么,你昨晚趴在我身上,睡得安逸哇?”
“一般般啦,这么好的人肉枕头,不用是浪费。”
“谢谢夸奖。我要喝口水再说。全靠你多要了桶水,要不我可能要渴死在这里。”说着他扶正水桶,慢慢地倾下来,喝了几口。
“还不是你推销得好,加上我事忙,也有用,就随口答应了。哎,你的伤口好了没?我看看。”
“没事啦,小意思,碰一点皮,都开始结疤了。”
“让我看看嘛,还害羞么?”说着阿英凑了过来。
阿亮卷起裤管,擦破的一块已经结了薄薄的疤了。阿亮蓦地看到阿英的一颗眼粪,不禁笑了出来。
“你在笑啥?”阿英怪怪的看着阿亮。
“没笑啥?”
“还不说——”
“你的脸上长了颗美人痣!”阿亮一边笑一边说了出来。
“美人痣?”阿英不禁纳闷,自己脸上从来没有什么美人痣,一定是他捣的鬼。
“给我弄了,你捣的什么鬼?”
“好好好,不过声明,绝不是我捣的鬼,别动啊……”说着阿亮把她的“美人痣”摘了下来。
“给我看看!”阿英一把将阿亮的手掰了过去。只见黑黑的一小颗,不是泥土,也不是沙粒。
“是你的眼粪,看这么久还认不出来么。”
“啊!”阿英才想起这两天都没有洗脸了,“用一下你的毛巾。”阿英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汗巾拽了过去,凑到水桶口。
“你这是?”
“洗把脸!”
“你可真够浪费的!”
“这可是我的水,好不好?”
“就算是吧,这不知还要在下边等好久,你,唉……”阿亮想不出说什么好。
阿英拧了一把,仔细地把脸上擦了一遍。再拧一把,把汗巾还给阿亮。阿亮就着湿毛巾抹了一把脸。
“这样下去,非得饿死在这儿不可。阿英,到你的办公室,你总要招待一下我嘛,难道就让我自带桶装水上来,还说是你的,把我人都扣留在这?”
“这叫人不留客天留客。”刚说完,方觉自己失言,不禁一阵脸红。
“说得也是,只是这个留客法太强了。拿点东西出来招待客人呀?”阿亮没有觉察到阿英的变化,自顾自地继续逗趣。
“招待,我招待你个鬼!有吃的我不知道吃呀?嘿——”一边说一边想起了什么。阿英使劲拉书桌下面的小门,可是没拉动。
“你要咋?我的大小姐!”阿亮奇怪地问。
“我记得这里面有饼干,平常我有时饿了就吃一点点。不知还有多少。”
“哎呀,你咋不早说?”阿亮伸过手正要来拉小门,又想起什么。只见他匍匐着身子找了些砖块,垫在预制板下面,小心推了推。这才回过头来拉书桌的小门。
他轻轻拉了一下,没反应,再一使劲,门开了。阿英伸手拿出来半包饼干。“哟,还有两个苹果,谢天谢地。这是哪天放里面的都记不得了!”阿英喜悦之情写在脸上,要不是地方狭窄,差一点就跳起来了。
阿英递给阿亮一片,自己慢慢地吃一片。阿亮一口咬了一半,喝了一口水,呛得直咳嗽。
“慢慢吃不行么?”
“我的妈哟,两天,终于有了点东西吃。再给一片吧?”
“好吧,再给你两片,就这么多了。苹果明天再吃啊,不知还要困到什么时候呢。”
“嗯,多亏你藏有私粮,才能暂时对付一下肚子。”
“有你这样的人?吃了人家的东西,还说!”
“谢谢啊,我只是说了实话嘛。”阿亮吃完了手中的,把掉在身上的饼碎屑也拾起来吃了。
突然大地一哆嗦,吓得阿英一声叫,钻到阿亮的胸前。原来是次余震。阿亮赶紧把书桌门关上。四周传来砖块、混凝土块的滚落声。短短几秒钟,也使两个劫后余生的人胆战心惊。
“这老天咋老跟人过不去,都是逼到这个份上来,还要吓人。”阿亮自言自语地说。
“你这是说我呢?没良心,才吃了人家的东西,还笑话人家。”阿英以为阿亮在说自己,顶了句话出来。
“哪有呀,你这是光屁股坐田坎——疑心重。我们都是同坐一条船,哪有闲心笑话你哟。”
“是这样呀,错怪你了,不生气哈。”
“哪有时间跟你生气哟,我想的是咋个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要不然,我们再分一个苹果吃,也不知啥时一觉没睡醒,就糊里糊涂地压成了肉饼子。”
“你说了算,是你的东西嘛。”阿亮嘴上这样说,心里巴不得呢,刚才那几片薄薄的饼干,像猪八戒吃人生果,没感觉到啥味就没了。
“用下你的刀。”说着阿英取下阿亮裤腰上的钥匙扣,用水果刀把苹果削成了两半。两人津津有味地吃着。阿亮早早地吃完了手中的半个,连果核也没剩下。看阿英吃得差不多,要扔果核。阿亮赶紧说“别扔,给我。”只见他咀嚼片刻,伸伸脖子,一仰头,咽了下去。
这时他们所在的小洞上边,走过来了两个人,在进行徒手搜救。他们东敲敲,西看看,一边习惯性地喊:“有人吗?”
“有人——在这——有人——”阿英听到上面喊叫,兴奋地高声回答。
“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外边看不到下面的情况,只有先问问。
“我们还好,没有受伤,快点来救我们吧!”阿英急切地回答,就像淹水的人紧紧地抓住一根垂下来的树枝,生怕和外面失去联系。毕竟这是生的希望啊!
“有没有吃的东西,我们好饿!”阿亮忍住冒了一句。
“可是没办法递进来呀,根本就看不到你们。你们再坚持一下,我们会想办法救你们的。”外边的人回答道。一边用手捡碎块。可是,扒开一些碎块之后才发现,埋得太深,好多大块的预制板、现浇板乱七八糟地覆在上面,他们根本无能为力。
“快些呀,再这样下去,我们得饿死了。”阿亮急急地说道。
“我们知道的。可是,现在我们也没有办法,上面盖了这么多混凝土块,搬不动,只有等其他人来了再说。一定要坚持,我们会找人来救你们的!”看看天色已晚,待在这里也于事无补,来人四处张望了一下,无奈地走开了。
燃起的一点希望,转眼成了失望,不过总算有了盼头。除了等待,还是等待。不在等待中获救,就只有在等待中死去。
然而,总算有了点希望。阿亮和阿英都不知道,刚才来进行搜救的两人,也是地震的幸存者。他们在地震中失去了亲人和朋友,把伤悲暂放在脑后,义不容辞地担负起幸存者的责任,在满城进行徒手搜救。
5月15日星期四晴
山外的救援机械正在向城里推进。帐篷、饮用水、各种食品药品正在通往灾区的路上。
希望就在几米之外,已经听到了却无法实现。
阿亮垂丧着头。阿英在把玩着那个苹果。
“我们把这个苹果吃了吧,救我们的人就快来了。”阿英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吃吧,我正好减减肥。”阿亮推辞道。
“哟,哟,装正经了不是?是谁昨天在高声嚷嚷说饿?”
“我又不是向你嚷嚷的……”
“得,你就别装了吧。不定要啥时候救我们的人才能来呢。”说着,阿英解下阿亮的匙扣。
“哟,这是哪个没良心的,卖这种苹果。”剖开苹果,阿英不由骂了出来。
“怎么回事?”阿亮一边问,一边看。原来,外面好好的苹果,里面黑黑一大片,根本没法吃。
“这不要人命吗?本指望它捱日子呢,这真吃下去,可能还要死得快点!”
“算了,扔了吧。”阿亮一边说一边收回了匙扣,挂在裤腰上。
闷热袭向破碎小城的每一个地方。没法清理的和没来得及清理的死难同胞的尸体,从角落里散发出气味来,臭烘烘的熏得人要发吐。
“这鬼地方,真倒霉。”在干呕了几次之后,阿英终于骂了出来。
“还好吧,比起死去的乡亲们,我们算幸运得多了。”阿亮像似在安慰阿英,又像似说给自己听。
“也是哈,就你会想。”阿英喝了口水,咕嘟咕嘟,吐到角落里,“你困在这里,你媳妇不担心么?”
“我还没媳妇呢。”
“有对象吗?”
“有过对象。”
“什么叫有过?说来听听。”
“没什么好说的……”
“说嘛,反正也没事。”阿英一边是好奇,一边大概是没事,缠着阿亮说。
“我先喝口水哈。”阿亮接着说了他所谓的对象。
那是2006年的事了。隔房婶子给他说了一个对象,是离他们不远一个乡村的姑娘。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长得倒也不算难看。她家向阿亮家要2万元彩礼。阿亮他爹东拼西凑也就5千元,阿亮又借了1.5万元,总算够了。正等着结婚呢,阿亮发现这姑娘在家里游手好闲,农活总不摸一下,成天就在茶馆里跟一帮混混打牌,三荤五素地没个完。于是阿亮提出退婚。可是按乡村里的规矩,男方提出悔婚的,女方一文不退。这样,阿亮也就有过一回对象,欠下1.5万元债务。经过这两年还了些,现在还欠8千元。
“如果我这回死在这里了,还得麻烦你转告我父母一声,就说不孝子先行一步了。乡亲们挣钱也不容易,还得劳烦他老人家给还上。我在地下会保佑他们身体健康,养啥成啥,六畜兴旺。”说这话时,阿亮显得有些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