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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绿野散文】相逢尽是弹冠客


作者:萍踪屐影 进士,11031.5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862发表时间:2012-10-15 06:49:38


   范师傅的话我记忆深深。20几年以后,我在嫩江史志中发现几个数据。1966年,理发合作社营业收入4.4万元,上缴利润1.7万元。上缴利润占总收入近40%。余下的60%中,包括脱产的管理人员费用和各种摊派支出。就是讲,工人的分配比例不及收入的1/3。我深信合作化这种体制不适宜理发业分散经营的特点,更不适宜调动工人们的生产积极性。
   和范师傅回到黑河以后,有段时间里,原修路指挥部同志和我常常到理发店看他。每次见面,他都格外兴奋、愉快,有说不完的感情话。但手不停地使剪弄刀,热情地为雇客服务。有一次,我们请他到黑河饭店用餐。席间,大家一致赞扬他为人民服务精神。他愕然。原来,他师从名师,多受教诲,技术讲精,做人讲诚,干事讲情。他说他要养家糊口,只能干活吃饭。他没有“为人民服务”等当时流行语言,没有高来高走的旗号,我们几个人也愕然。
   愕然是个思考课题。范师傅热情为每个客人理发,为每个客人精益求精地剪头,受到几乎所有人的称赞和同行的认可,能说不是为人民服务吗?那时,把范师傅这种劳动,把我们的工作都定格在为人民服务范畴,都理解为为人民服务。范师傅说的不实在吗?为人民服务是句客观的空话、标签吗?“为人民服务”口号还有主体吗?或者说这是哪个层次人的口号或宗旨呢?那些年,我不停地探讨为人民服务的性质与内涵,为人民服务与干活吃饭的关系等等,但这个时候却说不明白了。
   时间转到1979年12月份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形势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改革开放渐成主体。理发业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个体发廊、发屋大批涌现,理发服务由理发为主转向以烫发、吹风、做发型为主。理发业经历了历史上一次巨大革命。嫩江县1985年有个统计。这一年,全县共有理发业74家,从业人员163人。今天,发廊、发屋在各乡镇都有延伸,每处都有几家。发廊还延伸到一些较大的村庄。理发业伴随着体制的变化、社会的发展、生活水平的提高有了新的品位,新的作为,新的价值。正是:
   顶上风云话革命,体制更迭发不宁。
   太平年间论盛事,靓美头型见个性。
  
   (三)
   近代意义的理发始于民国年间,技术传授办法以师徒形式出现,类似中医传统办法,单徒或群徒集中理发馆。四海堂每次收徙二、三人,多时也只有三、四人,偶尔有特殊情况单人收录,算做下一批徒弟数量。徒弟们分批,类似今天培训班分“期”、第几期等等。徒弟们称老板为师傅,相互间称为师兄弟。平时的徒弟训练都由师兄们代为传授。老板偶尔指点一、二,常常令人记忆如新。但满徒的理发师不能在四海堂带徒弟。就是讲,谁要想带徒谁就离开四海堂,另立门户。
   伯父是第一批徒弟,但是“插班”生。这批学员原来确定招收4人,做为支撑门户的力量。祖父母当时家境艰难,异常贫穷,请人求情,把少年的伯父送到四海堂学手艺,做为人生旅途中求生活的本领。几乎同时,另一个少年也有伯父的家庭背景送到四海堂。两少年比4个师兄弟晚一年。当他们进店的时候,4个师兄已经持刀上岗,站立顶班。勤杂活几乎全部落在两个少年身上。但夜间“值班”还是由6个师兄弟轮渡担任,住在四海堂。每天早起床,第一个劳动项目是倒尿盆。
   理发工艺并不复杂。但传统学徒时间都是3年,说不清是师生关系,还是劳资关系,或者第三种关系。3年中学徙干活没有“工资”或补贴。第一年以各种杂役劳动为主。例如扫地、打扫房屋、清扫庭院和门庭,以及劈柴、升火、买菜、带孩子和送贴子、送节日礼品等等铺内外的全部劳作。这一年,老板要“讲”几次“课”,主要是理发“史”和行业传说故事,似乎进行传统教育,作理发行业性质、作用、地位等介绍,增强少年们对行业的热爱,对行业的信心。这个过程似乎就是今天美容美发训练班的第一阶段。
   但第一年也进行技术基础训练,以大萝卜或其它类似模拟物为客体,练手法,练刀,练刀贴“头”时的力度和轻度;在人体挂图上背诵穴位,相互练习按摩,练习按摩手法、指法。伯父讲,当时还有两个长弹簧,学徒的每天都要拉五、六次,每次20——30回,练习腕力,以适应理发时的腕子劲,又叫腕子功;还要做下蹲动作二、三次,以适应理发时的站立功夫……。
   第一年的后半年,偶尔“上岗”操刀,多是剃光头,顾客都是农村的中、老年人。第二年上岗渐多。刚开始,一周一次,随后是一周一天。春节前,一周3天或5天。最初,谁“上岗”都由老板确定,而且必须有老板在场,师兄安排。当天吃饭后,顾客不在时,由师兄和老板分别“讲评”。其他师兄也做一些鼓励性、支持性发言,诸如“小师弟很镇静,用刀子角度恰到好处”,或者“小师弟真行,头一次登台就跟老师傅似的”。话不一定言衷,却给青少年以温暖和鼓励。
   第三年是学手艺的关键年。上半年,每周上岗至少3——4天,杂活轮流干。下半年,每周至少上岗5天,春节前半个月,几乎天天上岗。一站就是十几个点,杂活分头、分工干。但老板这一年判若两人,他坚信棍棒出好徒,严如冰霜。每天,他都观摩新手的刀功、剪法、洗头、按摩。晚间,通常是单独讲评,先让徒弟讲一天的“总结”、感受,他再逐顾客头型讲评,对严重不满意的徒弟,依然向第一年那样,用小棍打屁股,甚至打脑袋。伯父胆小,但却心细,一心扑在理发学徒上,唯老板是听。理发店的饭食比家中好,吃的好,住的也比家好,他几乎以店铺为家,干活格外勤快,学手艺格外精心,对客人格外热情、周到,本领学的扎实,学徒时就小有名气,挨打比较少。但满徒这一年却挨了3次打。
   第一次是破相。有个警察,醉醺醺地闯进理发店的门,指名道姓要伯父理发。当时,他手头正有活,客气地请他稍等。但此人不让不饶。老板赶紧出来解说相让,打圆场,警察也不答应。老板只好用眼神示意伯父到另一把转椅“干活”,请那位转椅理发师悄悄接替伯父未完的理发。不料,这位警察吵吵嚷嚷、骂骂咧咧一阵以后,竟然坐在椅子上呼噜起来。恰好这时正在刮脸。老板示意轻手下刀。伯父当然格外小心。更不料,当最后几刀时,这警察突然醒了过来,猛一转头,伯父的刀立刻提起来,还是碰了下巴,伤了一个小口。警察手摸有血,即刻破口大骂,回手给伯父两个嘴巴。老板赶紧过来赔不是,边点烟边另递一盒烟,又当众用小棍抽打伯父一顿。
   另一次是理错了头型。那次是一个喝多了酒的醉鬼要剃光头。伯父看他是内蒙古过江来的农民,又鉴于给醉酒警察理发的教训,为他改为平头。不料,此人踉踉跪跪走出店门,忽然发现头上还有短发,返回来“理论”。老板退回他理发钱,了却了这次矛盾。另一次是扫地。徒弟们白天轮流值班烧水、扫地,上下午的中间时间还要统一清扫一次。伯父有一次值班时,发现各个转椅处都很干净。当时,理发师每理发一个人,理后都要自我清理一次。这种清理是初次清扫。值班学员必须清扫一次、擦拭一次,保持店内“绝对”清洁干净。这似乎是一种“制度性”的习惯。伯父没有照办,“以实为实”。但挨打了,打的他一生记住了这个好习惯。
   伯父没有文化,从没有“跳槽”的奢望。一生献身于这个行业。但理发行业社会地位很低,是原来流传的“下九流”里的最底层的一流。每每谈起这种社会地位,谈起理发条目歇后语反映出理发卑微的“世界”,他都付之一笑,不为所动。但在旧社会,他受社会压迫,也有行业压迫,形成了逆来顺受的性格,形成了怕官怕兵怕事的人生。
   伯父满徒以后,挑着理发挑子,走街串巷,用唤子叫座。他服务周到热情,手艺精细,很受欢迎。他从来不和人争,从来都听从别人意见,更听从蛮横不讲理人的“意见”。他在受欢迎中也饱尝地懒子欺负,小流氓的刁难,官宦子弟的白眼。他本来和所有理发人一样,生活在社会底层,走街串巷更知道底层的千奇百怪的万花筒。
   社会消息不断地传回四海堂,老板师傅很同情他。在伯父浪迹流动理发半年以后,“特赦”般地把他召回四海堂,开始吃劳金。吃劳金,类似今天的被个体私营经济实体招工当工作人员或称之为雇员。但他在那里也开始了提心吊胆的生活。
   当时,有个警尉补崔某人横行乡里,替日本人“办事”,对嫩江人吹胡子瞪眼睛,常常借故敲诈勒索。四海堂老板看不起这类狐假虎威的中国人,不买他的帐。此人也怕理发店通天找他麻烦,挖空心思找茬。抗联西征前,东北军的义勇军、救国军等已经很活跃。抗联西征以后,更增加嫩江的抗日力量。日本关东军实行宵禁,九点钟以后禁止通行。有几次,四海堂师徒加班,吃完面条夜餐以后超过了九点。伯父等师兄弟集体夜行,被警尉补夜巡队碰上。大家本来都认识,都是嫩江城里西北关人,谁也没把这个警尉补当回事。但此人狗仗人势,居然厉声地检查几个理发师,要夜行路条。他们哪里有路条?这个警尉补不认亲,毫不客气地打每人两个耳光。然后把他们送进宪兵队。那时,日本宪兵队和守备队相连,在今天采伐队位置。这个警尉补虽然是一条走狗,却没有进过日本兵营,分不清谁为宪兵队,胡乱地把几个剃头匠错送进守备队,声称捉到几个“犯夜”人员,可疑是“反满抗日”分子。守备部队深怕城中有变,没有转移这几个人,狠狠地打了一通。但几个人都说是四海堂的,都认识宪兵队某某等3个军官。经他们“核实”,确认几个理发匠为“良民”,天亮前释放了他们。
   原来,日本宪兵队有3个军官很崇信中国武术和中医,相信按摩。他们多次到四海堂洗头按摩,每次都彬彬有礼,很尊重理发按摩师,付款时也很客气,认识伯父等几个人,证明“犯夜”人员都是理发师、剃头匠,都是良民。
   工人被捉、被打,老板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依然夜间加班赚钱,依然不和警尉补打点沟通。伯父等人又一次因为“犯夜”被警尉补打嘴巴以后送到宪兵队。但这次伯父等人很幸运,在值班室遇到了“洗头”的军官,他们没有挨打。但伯父更加胆小,更加怕官怕事,形成了逆来顺受的职业性的性格。
   多年以后,1960年的秋季,我在空军长春某航校当飞行学员。伯父去看我,他找到了学校值班室。值班军官请他坐下等我。当时,那里有两排大皮沙发,墙壁雪白,室内干净而有些威严。伯父立刻怕了起来。他和伪满守备队、宪兵队“过夜”情景比较起来,哪里敢坐?值班军官为他倒了一杯茶水,他更不敢喝。我赶到值班室,只见伯父脸色有些怕意,紧张性的灰灰涛涛。军官介绍了伯父不坐不喝情景,我心中好一阵酸楚,为伯父的人生偷偷地落泪了。走出值班室,伯父告诉我,他没挨打,没被骂,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当时,他在双山乡理发所,直接受供销社领导。他对供销社主任不打人、不骂人,说话态度和蔼赞不绝口,说“还是共产党好”。
   1964年,我转业到黑河地区公安处工作。伯父赶到黑河看我。我请两位同学陪同,在黑河饭店用餐,专挑伯父没见过的水产、蔬菜。当黑龙江特产鳇鱼上桌时,一位同学介绍说,鳇鱼是贡品,原来专给皇帝吃的,年年送往北京。这种说法在黑河很流行。姑且不论说法准确与否,伯父当场脸色骤变,不肯举著用鱼,张罗离店走开。他不敢吃皇帝吃过的东西。
   伯父在嫩江县理发业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时,加入了全作社。当时,他已经离异,被派到双山乡理发。我曾多次去看他。他和另一位老理发师带两个徒弟支撑理发所。凡是剪头理发的人先到供销社买理发票,理发所只认票剃头。分配以工资形式支付,收入远远低于解放前。为了补充不足,每年秋天,他们放徒弟假,给他(她)们机会和家人偷偷地到农场地里“小秋收”,用以补充他们和学员家中的“不足”,解决生活困难。但他从来不说苦,不说收入低。他就以这样的性格走完了人生之路。他没有看到改革开放的浪潮,没有见到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繁荣,更没有体验理发行业大发展,凭手艺致富的幸福。伯父是他同行同龄人中典型化的理发人形象。
   二伯父是理发人中又一种形象。家穷,祖母把他也送到四海堂学徒。满徒以后,他走街串巷,却不肯回四海堂吃劳金,不愿意在那里受约束,不愿意在那里看达官贵人的高傲,军警人员的特权,“半拉黑”的蛮横,做自由理发人,伺机跳槽。他没有伯父的事业心,没有伯父终生立足于理发业的志向,为理发业地位低下不平,为理发人受欺凌不平,为自己家境的贫穷不平。他在学徒时,从师兄弟和师傅那里学会了拉二胡、吹洞萧。在当自由理发人的500天中,每天吃饭后都要拉二胡或吹洞箫,把无奈、怨恨、郁闷和不满倾诉在琴声中,倾诉在萧声里。但他19岁就离开了人间,永远离开了他无法热爱的理发业。他学徒在日伪时期,病逝也在这个时期。
   父亲排行老三。他和二伯父一样,不肯就业于理发业。那时,全家为摆脱贫穷,集中经济力量供他读书。但终因“财政”入不敷出,衣食无着,只好辍学,也送到四海堂学徒。出徒以后,凭身体强壮,手提理发箱,步行在农村大地、嫩江两岸,吃尽千般苦、万种难,饱尝人间苦涩。他也不想回四海堂。但当年春节前,从现在黑河市的罕达气金矿返回嫩江,途经霍龙门沟前的小树林边,突然遇到几个蒙面人,把身上全部理发收入和理发箱抢走。还说留他一条小命。从此,他担惊受怕,不敢远行,硬着头皮回四海堂吃劳金。他和师兄弟们都因故受过警察的嘴巴子,心中不满;都不肯终身从事理发业,总想跳槽。他说,嘴巴子打完这次打下次,头发剪完这茬剪下茬,没有头,决心改行。恰好,成立于1934年的巴彦旗在1941年秋招收警察。他和师兄5个人偷偷步行几十里去报考。当时文盲充斥。他和师兄弟们都读过几年书,身体都健壮,一举成功,全部录取。消息传来,四海堂老板高兴极了。徒弟们当了警察,他说没有人敢再欺负四海堂了。
   父亲不再当下九流的理发工人。警校训练以后,分配到类似大屯子的成吉思汗警察所。可惜,在那里得了伤寒病。1943年春节前离开了人间。他刚刚25岁,我只有4岁。没想到25年以后,我却因为不影响我当飞行员的父亲这段“历史”反省,“发配”、蹲牛棚、批斗,从中国北极村漠河乘坐代客大货车在黑龙江冰面上行驶,里程一千几百里,回到黑河,饱受“文革”之苦。父亲和他的师兄弟是那个世纪四十年代理发人的又一种类型。
   嫩江县近代理发业经历了民国、伪满和新中国3大阶段,经历了民国、伪满市场型的自然经济和新中国的计划经济、市场经济等3大经济体制时期,时间长达80余年。以行业论,可以划分为4代人,也可以断定为5代人。我小学有几个同学师从父业,一直活跃在理发行业,直到60几岁的今天。我和他(她)们回忆历史、传说、沧桑往事如同电影蒙太蒙镜头过个不停。在淡出、淡入中比较,在定格与蒙太奇中比较,感怀了,感叹了,感悟了,也感恩、感戴了;大家为理发业今天的蒸蒸日上形势祝福,为改革开放带来了繁荣祝福,为明天的辉煌祝福。正是:
   万千变幻顶上功,人间靓丽曲韵同。
   三朝五代几十载,无情岁月青史中。
   写到这里,似乎了却了我的一种心愿,一种为了忘却的纪念。写一首诗:
   千古发?绝顶功,万种头型变化中。
   朝代更迭弹冠里,剪理岁月诉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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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相逢尽是弹冠客,此去应无搔首人”这是过去理发店的一副楹联,仔细品读确实很有意味。作者围绕这首楹联详细的书写记录了六十年代以前理发行业的一段历史。过去的理发工具是一把推子,一把剃头刀子。推子是传统理发工具,原来只是手工操作,又有小推子、大推子之分。小推子为一手操作,大推子则是两手动作,似乎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但是那段历史不会磨灭。大多数在理发店,也有挑挑出门在大街上吆喝理发的,故而有一句口头禅叫做,剃头挑子一头热。估计可能是一头挑着开水一头是工具吧。文章再现了理发行业的一段历史。文笔详实,语言朴素大气。有一定历史意义。推荐阅读!问好!【编辑秋心】【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1016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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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心        2012-10-15 10:57:31
  文章纤细描绘了理发行业的一段历史。欣赏,问好!
秋心如水
2 楼        文友:嫩江渔樵        2012-10-16 20:31:26
  平常琐碎,却能娓娓道来,洋洋洒洒,汪洋恣肆。有大家气!
3 楼        文友:青竹        2012-10-17 20:51:12
  作者对发型颇有研究。文章描写细腻优美,生动活泼;内容宏阔,说今论古,穿越时空。真是一篇美文!欣赏!学习!问好!
一个人要么做个好人,要么效仿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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