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毕荆离开儿子毕天后，他只身一人到了一个工地上干活，挣那一天累死累活，只有五六十块钱的小工。他几乎和外界断开了一切联系，唯独只有儿子知道他的电话。他的心中还是十分歉疚和难过的，他走不出那挫折恶魔的阴影，就是一天的拼命劳作，也无法麻木他那疲累不堪的心。为此，他几乎每晚都无法安然入睡。短短几天时间，毕荆明显得瘦了一大围。他想到过去自杀，但他没有这么做，想要自己把自己杀死，是要极大的勇气的，毕荆没有这种勇气——虽然说他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于是毕荆苟延残喘地活着，如那半空中的叶，想飞，太累；落地，却又不舍。
　　
　　 （十二）
　　 睡了一天起床，毕天感觉肚子饿得慌。他习惯性地叫着小瑾的名字，可小瑾被他骂走了。空旷的房间里，除了自己的回声，再无其它。
　　 毕天无力地爬起身，感觉到房子里空寂寂、乱糟糟的。父亲不在了，小瑾也走了，毕天觉得好烦、好空虚、好不习惯。他突然有点后悔不该把小瑾赶走，已至于让自己落得如此狼狈，如此无助……
　　 “或许还有补救的余地的。”毕天对自己说：“我要去把小瑾叫回来，毕竟我们还没有分手呢。”
　　 想到这，毕天开始动脑筋了……一会后，毕天笑了。
　　 小瑾是一个极单纯的女孩，毕天知道她爱自己。对于如何去应付一个爱自己，但又在和自己赌气的女孩，毕天不会没有办法，其实这办法再简单不过，去搞个浪漫啊，陪个理什么的，一哄，该回来的，都回来了。
　　 可是搞浪漫也要花钱啊。毕天摸遍了全身的口袋，却只找出两个一元的硬币。毕天又再皱起了眉。他想到了去借，但去哪儿借呢？这世界上谁会无缘无故地把钱借给你？除了一种人，亲人——至亲的人。
　　 于是，毕天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毕荆，只有向父母要钱时，他才不会感觉到亏欠，甚至觉得有点理所当然……
　　 他掏出了手机！
　　
　　 （十三）
　　 此刻的毕荆刚刚从工地上收工回到住处，一天搬砖运瓦的小工干了下来，几乎累断了他那几根老骨头。虽然他年轻的时候也曾干过苦活，但他现在毕竟已经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半老年人了，再加上这些年来的养尊处优，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贵老爷。可是这半个月来，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原本白皙的皮肤被烈日晒得黝黑；壮实的身体也变得消瘦干弱；双目则空洞无光；面色苍白如纸、憔悴如树皮。是啊，他已经老了，多么辉煌的成绩都成了过去。现在那空空的皮囊，正无力地倒在床上，可他的思想却依旧清晰，有条有理。为此，他不得不去思考自己的过错，不得不日以继夜地折磨着自己。
　　 残破的瓦房中，苍蝇成群结队地在半空中、在毕荆身上飞来飞去，好像是遇见了什么可口的食物……
　　 毕荆曾对自己的儿子说，我住的地方环境可好了。
　　 “滴哩哩”电话声从口袋中响起，毕荆条件反射般得爬起了身，好像是迎接贵宾一般地理了理精神，接通了电话。他知道这电话是谁打来的，除了儿子，这个时候不会再有人知道自己的电话了。
　　 “喂。”他说。
　　 “喂，爸。”是儿子的声音，不知为何，毕荆每每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便会升起一涌暖气，似乎一切、一切和劳累都会在那声音出现的一刹那一扫而空，他甚至觉得，自己原本就是为了儿子而活着的，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哎。”父亲应了声，关心地问：“怎么啦？今天去找工作了吗？”
　　 “去了，打电话来问候一下你，还有麻烦你先给我打五百块钱好吗？我有急用！”
　　 “哎！”父亲应着，忙把手抻入了口袋里，掏出了皮包。可让他失望的是，皮包里却只剩下了三张红钞，这是他身上的全部家当，自己明天还打算用来买煤气用呢。
　　 毕荆的心凉了。
　　 “不管了，儿子的事要紧，我自己的事先搁着。”他如此对自己说。
　　 “毕天，五百没有，只有三百了。”他对儿子说。
　　 这是他能付出的全部的爱。要知道，那不单单是三百元的现金，那是父亲的心，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无私献给了儿子，自己丝毫不留一点后路！
　　 可谁又知道儿子下面的回答，却如一把刀。当父亲把自己的心掏出来递到儿子面前时，儿子毫不犹豫地一刀扎下，并把其丢在地上，用力地、狠狠地踩上几脚！
　　 “不是吧！你那么有钱，五百块也拿不出？”儿子几乎是在咆哮。
　　 父亲怔了，他说不出话来。儿子说的是实话，自己是有钱过，但那是从前的事情了啊。
　　 “哎！好吧，好吧，三百就三百吧，总比一分都没有的强。你那个，把钱打我卡上，要快点哦。”儿子很不耐烦地说完了话之后，挂了电话。
　　 父亲无力地往床上一坐，表情颓废极了。
　　 “是啊，我是老了，儿子也长大了，再帮不上他什么了。”
　　 毕荆苦笑了一声，站起了身，向外走去，他要去为儿子办最后一件事情——用自己的全力。
　　 看着他的脚步，是多么的无力，多么的——飘。
　　
　　 （十四）
　　 毕天从邮局里出来，手中已经多出了五张崭新的“红票”。那红票是那么的红，上面好像是沾满了谁的血。
　　 “老头子，在和我玩猫腻呢，我就知道他一定还有钱。”毕天一边走，一边把钱放入口袋中，一边嘴巴里嘀咕着，朝回家的方向走回。他必须在小瑾下班前，去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可他不知道，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父亲为了去借这多出来的两百块钱，向那狗杂种似的包工头，低下了自己那高贵的头;他不知道父亲为了借到钱，在那家伙面前说了多少好话，吃了多少白眼……
　　
　　 （十五）
　　 毕荆站在海边，靠在那儿子伤心时曾靠过的栏杆上。海风无情，割痛着他的脸，也吹乱了他依稀的发。他目光迷离地看着海平面，望着不断起浮不停的浪涛，心中思忖着过往的一切、一切……
　　 他从小没有父亲，是被母亲一手带大的。可他很争气，在那半工半读的旧劳动社会，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个好的大学，然后一个人为母亲、为妻儿挣起了一个家。虽然苦，但他却认为值，认为能为自己爱的人做点事，是开心与幸福的。可是现在，他绝望了，他输光了钱，伤了妻子和女儿的心。他逃避，他认为自己还可以在儿子身上找到一点寄托，却不想，在无形中又伤到了儿子。他想给儿子一点补偿，可笑的是，刚才儿子明明只是问自己要那么一点点钱，自己也都拿不出……
　　 他觉得自己再存活下去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反而会给亲人们无尽的痛苦和负担……
　　 一阵凉风吹过，毕荆冷笑了一声，安静地抬起了头，伸出了脚，一步步向海水中走去……
　　 另一边，毕天正开心地和小瑾在打打闹闹，开着香槟，点着红烛，竟不知在庆祝点什么……
　　 毕荆慢慢地沉下去，冰凉的海水渗透着他的身体，从他的口中、鼻腔中灌入肺、灌入胃、灌入心脏……
　　 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正从深海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听母亲说，父亲是为了救自己，才沉入海中的，此时，父亲正对自己笑呢。
　　 想到这，毕荆露出了最后一个笑容……
　　 海平面渐渐地恢复平静。大海带走了毕荆，就有如有大千世界里带走了一粒沙尘，没有留下痕迹……
　　 海的另一面，歌舞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