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不容拒绝的：“作为男人我一定要知道。”
　　 她犹豫片刻，终于咬咬唇道：“真的想报复就要报复的更彻底些，如果是连看上去都……”
　　 “住口，别说了。”我大声喝断她，后悔为什么要问那么自取其辱的问题。连看上去都觉得恶心的男人，不正是对陛下最大的讽刺吗？那时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心痛，像是有把利刃插在心房深处，每浸下一粒血液散落在五脏六腑都是一阵刻骨铭心腐蚀的伤痛。
　　 远处渐渐传来清军行近的声音，我很想揪起她的衣领大声对她咆哮，却再也提不起半分气力。“你走吧，今生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闵慈英欲言又止的样子，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说，只向我致个歉意的颔首礼，抹掉眼泪转身向李熙逃命的方向追去。
　　 二.
　　 1885年初，我因为“甲申政变”的事被要求回国述职服罪。码头临行前，武田为自己犯下的过失却要由我一力承担感到愧疚不已。一向坚毅如铁的光子也是双目盈然不忍与我分别。那个曾今流浪街头过着拳头舔血日子的小女孩，自被我收留后便当我是唯一至亲了吧！
　　 登上“广清号”的船头踏浪乘风，不由又想起与闵慈英分别前她那番痛彻心扉的说话。一时更是心烦气躁，不觉中竟将一瓶清酒灌下大半。海风袭来，便觉胃中一阵痉挛欲呕。我一口气冲上轮船顶层的甲板，不想却被两名身型魁梧的家奴给拦住：“对不起这位先生，你不可以出入这里。”
　　 胸中憋闷许久的一团火顿时爆发出来：“连你们两个卑微的家伙也敢来欺负我吗？”我借着酒劲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蛮力竟将他们挣脱，可是自己也拿捏不稳重心地扑倒在一双女子的唐鞋之上，抬起头来便又依稀见到闵慈英那张令人心动的面庞。我不禁好笑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能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干净呢？现在就连梦中也要来打扰我吗？”
　　 醒转时朦胧中就听见闵慈英唤退下人，亲自浸湿毛巾为我拭干额上的汗水与嘴角的残秽。我冷不防的就睁开双眼抓住她的手腕生气道：“娘娘怎么会在这里的？”
　　 “大人醒了啊！”她又惊又喜的：“刚才大人好象是饮多了酒，这会感觉好些了吗？”
　　 我冷冷的再重复一遍：“我在问娘娘怎么会也在这里的？”
　　 闵慈英楞了楞，随即轻叹声道：“经过这次的甲申政变之后，朝鲜已经是满目疮痍，不堪重负的国家了。因此想以这个国家皇后的身份亲自去日本与天皇陛下见个面，希望可以就赔偿的事宜请求日本的原谅。如果可能的话，也想得到日本政府军事以及经济上的帮助。”
　　 我冷哼一声，心下暗想皇后还寄望于我们日本可以给朝鲜带来帮助，岂不知妄图吞并朝鲜的最大野心家却正是日本。还正自思虑着该不该让闵慈英知道这些，她又递上素茶道：“大人请先饮杯热茶吧！”
　　 虽是百般温柔，但一想起那日的羞辱我却是万难领情的：“不是说过不想再见到娘娘的话吗？请你快点离开这里。”
　　 闵慈英嫣然一笑道：“怎么办，好象有点难办呢。因为这间是我的舱房。”
　　 我无地自容地挣扎着就要起身离去，闵慈英却抢先按住我的双肩：“大人还在生慈英的气吗？”
　　 我咬咬牙：“那样的耻辱又岂是用生气这样的词能够表达的。”
　　 闵慈英摇摇头：“其实那次时间紧迫，慈英还有未说完的话呢。”
　　 “不要再说了。”我冷冷打断她：“娘娘一定要看着我痛苦快死掉的样子才会满足吗？”
　　 闵慈英却不顾我的阻止径自道：“是因为要报复陛下所以才那样做的，因为想要使陛下更加难看所以才选择了大人……我开始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她稍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见到大人后使我改变那样的想法。就算不念在大人多次为慈英解围，‘只有朝鲜的百姓才是这里的主人，其它人都只是过客而已……’像这样只有热爱朝鲜的人才能说出的话却出自大人的嘴里。真是让慈英敬佩不已啊！”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心的吗？”我望着她虔诚的双瞳，感觉到自己的心已在慢慢被融化。
　　 闵慈英就抓着我的手贴在她温暖又柔软的胸膛上轻声道：“是不是真心，大人您难道感觉不到吗？”
　　 于游轮顶层的甲板上，留声机，葡萄美酒，瓜果糕点，还有几盏零星的小橘光灯，我能想到的在这个时代也可以办到的“罗曼蒂克”仅仅如此了。尽管这样，闵慈英还是如临童话森林般的欣喜不已。
　　 一边与慈英把酒闲聊，一边将现今年代的事情权当作是家乡趣闻讲与她听，直听得闵慈英如痴如醉，连连称奇。特别当提到以议会制实现多民族党派共同执政管理国家时，她更是面色大变，摇着头决不敢相信。末了又以崇拜的眼神望我道：“大人真是见识渊博啊！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大人您不知道的？”
　　 我在心中苦笑道：“是啊，我也想知道拥有两百多年后智慧的我在这个年代还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
　　 酒过三巡，闵慈英星目朦胧，两腮微红。我禁不住地上前伸出只手邀她共舞。她有些害羞地将小手交到我手里：“大人这是要跳什么舞，我好象不太会呢？”
　　 我用另一只胳膊扶住她纤腰，只稍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都带入怀内：“娘娘只需要跟随我的脚步就可以了。”
　　 留声机里传出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圆舞曲悠扬婉转。初时还有紧张的闵慈英凭着深厚的舞蹈功底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舞步。她又颔首含羞道：“虽然听说过，但从没敢想我也会跳这种无视性别与礼教的舞蹈呢！”
　　 我笑道：“娘娘您想想看，毫无界限的一对男女，却可以没有任何邪念地拥抱在一起舞蹈，难道不是真正崇高的文明吗？”
　　 “是啊，大人说的真好！”她恍然深悟了其中的含义，一瞬间脸色却又变更加红润起来：“可是我现在对大人的心却不是没有任何想法的，觉得自己好象是行为卑劣的人呢……”
　　 轮船发出一声悠长的鸣笛，探照灯无意间射下的斜光正好印照在我们身上，便如同浩瀚宇宙间只属于我们两人的舞台一般……我心中不由一动，嗅着她满怀的芳香便再难自禁地捧起她脸轻轻吻下，以舌尖探入她樱口中恣意挑逗，闵慈英面上掠过一抹惊奇的神情，但很快适应了这种先进年代的接吻方式，也便迎合着陷入到无尽受用中。接下来是回到舱房无休无止的做爱，我们彼此都倾尽全力恨不得把对方都融于自己身体里直到精疲力竭才昏昏睡去。
　　 待再次睁开眼时，闵慈英果然如担心的那样从自己的臂弯中消失得无影踪了。我顾不得穿上外衣和鞋子便飞奔出去，一面大声呼唤着闵慈英的名字，一面四处寻找着她的踪迹，最后终于在昨夜的甲板上见到了……
　　 慈英如一尊绝美的雕塑矗立在轮船最前端的围栏高台上迎风眺望，看似柔弱的身段在海风中微微摇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拂下滚滚汪洋之中，我不禁吓得叫出声来：“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呢？赶快下来吧，那里太危险了！”
　　 闵慈英回眸一笑道：“大人您来了啊。”
　　 我有些不安的预兆，却又说不上为什么：“那里风很大，娘娘要小心着凉啊！”
　　 “是啊，一个人感觉很孤独也很冷……”她忽然向我伸出手：“大人也上来抱抱慈英吧，我非常想念大人温暖的怀抱呢。”
　　 那样楚楚动人的样子，让人又怎么忍心拒绝呢？因此毫不犹豫地拉了她手，纵身登上高栏。她立刻就贴近过来搂紧我，将脸也贴在我的胸膛上。我忽然感到胸襟前有些湿润，想来是慈英的眼泪。不禁地诧异：“怎么了娘娘？发生什么事了吗？”
　　 闵慈英轻声喃呢着：“非常感谢大人可以这样来到慈英身边给慈英带来平身都不曾有过的幸福，但是身为这个国家的皇后，实在有太多情非得已的事要做，所以希望大人理解那并不是慈英的真心，还有……一定要原谅慈英！”
　　 我正莫名其妙的要细问个究竟，却见她忽然松开双臂在自己的胸前猛推了一把，自己整个身子霎时向后坠入茫茫大海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声，眼前慈英淌满泪水的脸渐渐远去模糊：“对不起大人！真的很对不起……”
　　 不敢回想过去在东京的六个月里，我是怎样每天在痛苦与仇恨的煎熬中度过的。先是被渔民们从海边救起，随后被带到了陆军政治部见到了伊藤博文首相。在那里我还见到了曾今是亲如兄弟的武田君在我登上“广清号”当日亲笔写首相大人的密函。信中说我垂涎朝鲜皇后的美色，煽动朝鲜开化派份子金玉均政变以及勾结清国驻朝总督袁世凯等等罪状，任何一条都足够以叛国渎职罪处以极刑。于是被带往处刑室执行枪决。经历了爱人与朋友的无情背叛，我在这个梦幻世界早已是生无可恋。本以为枪声一响便可以尽快回到现实中去，结束这段荒谬又残酷的时空之旅。谁知道再次睁开双眼时见到的居然还是伊藤博文首相。用他的话来说，利用朝鲜的野心分子建立亲日的傀儡政权，虽然不幸失败却仍有胆量不惜与清国正面开火。使馆虽然被烧毁可是却能从朝鲜那里得到更多的赔偿，总之我在朝鲜所做的一切都变成爱国行为。伊藤博文十分需要我这样的激进人才，因此才安排了刚才的死刑一幕。目的是让我可以以全新的身份混入朝鲜皇宫，暗中培植亲日的核心政权，为吞并朝鲜早日打下基础。接着我又被带到手术室接受了改头换面的整形手术。几个月后拆下纱布的那一刻简直让我大吃一惊。原来那个獐头鼠目的面孔变成一张英俊帅气的脸，竟然和我本来的面目也有几分相似。在这些日子里我每天也在重复着同样一句话：“皇后娘娘，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当下朝鲜政权虽然尽数掌握在闵氏集团手中，但朝中能与抗衡的仍有被大清国支持的兴宣大院君（高宗之父）。为了获得我们日本政府支持从而登上朝鲜国王宝座的李峻熔便是大院君最疼爱的嫡出亲孙。在这样的利益关系下，我被安排到李峻熔手下内应。1885年9月的一天，我终于盼来了与闵慈英第一次照面的机会。那天是秋夕节，国王李熙在庆会楼宴请清国大使，我负责勤政殿外月华楼的守卫。宴会就要开始时才见到皇后娘娘的銮轿队姗姗来迟，因故意找个理由上前盘查。老尚宫们个个怒不可遏地指责我的无理但我却毫不相让，最后逼得皇后娘娘不得已从轿内出来。我日思夜想的闵慈英啊，终于让我见着了……
　　 半年多时间未见，闵慈英又清减了许多，略显苍白的面色却依旧楚楚动人。不过此时的我却再也无心留意她的美貌了。复仇的火焰在心内腾腾燃烧，手中的长刀也被我捏的咯吱作响。我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一刀戳穿这个人面蛇心女子的胸膛。权衡再三，终于还是上前跪迎道：“小人因御命在身不敢懈怠，还请皇后娘娘原谅。”
　　 闵慈英见到我的脸时，不经意就轻轻“唉”了声。我慌忙垂下头不敢与她正视，惟恐被她认出来。还好她惊疑的神色稍掠即过，随后像是并未因銮轿被拦下而生气道：“既然是陛下的御命，大人就好好尽忠职守吧！”
　　 “是。”我又故意拖延检查仔细后才准放行通过。临行前闵慈英还不忘从轿内探出头来问我一句：“大人叫什么名字？”
　　 “小人的名字叫金承贤。”这是我为自己取的朝鲜名字。
　　 闵慈英点点头：“我会记住这个名字的。”她看似不经意的一句鼓励又像是在威吓一般。我想若是其他人的话，日后恐怕再也难以安眠了吧！
　　 勤政殿上歌舞升平。我双手斜抱配刀于胸前从殿门外远远望去。闵慈英始终保持着油画般凝固的微笑端坐在那里，只在众臣们举杯齐敬外使和陛下时，她才端起杯来以袖遮面，浅尝即止。我不禁摇摇头嘲弄地笑，眼中那样一位母仪天下令人肃然起敬的皇后娘娘，又有谁能把她和玩世不恭，蛇蝎心肠这类的词联想到一起呢？是啊，这样的娘娘决不能就那样轻易的让她死在我面前。
　　 很快就有了再次与闵慈英交锋的机会。宴会正酣之时，掌乐院混进的一名乐师突然发难就向国王陛下行刺，正当侍卫和大臣们乱成一团惊呼着要救架的时候，那刺客却忽然掉转刀头向兴宣大院君刺去。幸得一位忠勇的家仆以身挡刀才换回大院君一条老命。而那刺客见一击不中便立即跃下殿台向中宫逃去。一时间国王李熙大发雷霆，下令立即紧闭四门捉拿刺客。李峻熔身兼内禁卫营首长与捕盗厅大将两职，便领了皇命，将掌乐院一干人等尽数拿回捕盗厅严刑拷问。一时间只听得满场哭爹喊娘的惨呼声一片，叫人不寒而栗。我因实在不忍见这些无辜的人受苦，于是向李峻熔请命要亲自搜查刺客。李峻熔似乎也正有此意，临行前还暗使眼色于我道：“听说刺客是向交泰殿方向去的，大人可一定要搜查仔细了。”
　　 交泰殿正是皇后娘娘的寝宫。我于是带了禁卫营的人马，也不去别处就直奔交泰殿，先命人将皇后娘娘的中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才着人进殿通传。这次见到闵慈英已不似先前那般好脸色了，她杏眼一瞪：“先前是要搜查我的銮架，现在却又要搜查我的府邸了，大人真的想要和我过不去吗？”
　　 “小人怎么敢和娘娘作对。”我振振有辞的：“不过有人看见刚才殿上行刺大院君大人的刺客往娘娘的寝宫来了，若娘娘再阻止小人搜查的话，恐怕会传出对娘娘您不利的舆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