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归宿，过程却截然相反。
　　 既然我已体验那种生不如死，那种歇斯底里的精神虚无，为何当那位母亲的儿子选择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摆脱它并重获欢乐时，我却无法原谅呢，仅仅因为他违逆了大部分人的意志吗？因为他放弃了生命吗？难道一面忍受着道德与法律的枷锁，一面苟延残喘地活在清醒却无法摆脱的痛苦中就是正确的吗？为什么我必需维护它！为什么我必需遵守普遍的意志方向而不敢丝毫僭越！即使我的生命已经处在自杀前的绝望中，仍然愚蠢地维护那常常体现着欺骗与强权的道德和法律，难道天下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吗，难道世界真的存在对与错吗？不！够了！它从未存在过。我不该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要求每个人都顺从普遍意志，我不该站在众人的立场而剥夺少数人的自由意志啊！那个孩子，他在我一定程度的影响下，智慧勇敢地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快乐生活，还给母亲以美好的期望，成功拯救他和母亲于绝望之中。尽管他们都死了，生命的最后三年，却主要是在积极体验中度过的，或者说，却缩短了那种少数人无法避免的最终空虚的忍受时间。
　　 那么我，凭什么不能容忍那孩子设计并选择自己的道路，凭什么希望他在道德法律的制约下像我一样孤独空虚地活着。又凭什么，我应该终生自责地肯定自己失败了？
　　 我不知如何用语言表达那晚心中死结被解开时的激动心情，当时我泪流满面，大喊大叫，“我并未失败！我帮助了他，我挑战成功了啊！”尽管那晚彻夜未眠，尽管脑萎缩的生理现实从未放开我，然而直觉告诉我，空虚与孤独的沉沦状态将一去不返，因为作为心理医生，对我人生至关重要的价值要求原来已经实现。我敢说，没有比那更令我兴奋的事情了，我的人生已得到满足，并且，它所蕴含的正性情绪当量，足以充予我的整个余生。
　　 即使大脑功能蜕化了，我仍然有能力充分肯定，这种剧烈变化，正体现着价值实现的情绪力量，它能瞬间决定人生的情绪状态（或谓稳定的心境），它能使人幸福精彩，也能使人绝望自杀，更迷人地，它不在物质世界，而只在意识形态发展完备自己，并悄悄决定着一切。
　　 从此，与人面对面坐在咖啡馆交流又有了意义，温馨洁净、真爱馥郁的家庭氛围又被我强烈地渴望着，更奇妙地，过去一个时期我那怪戾的脾气竟也消失了。至此，我明白，该去认真做某些事情了。
　　 我带着相册与玫瑰来到老丈人家，那时妻子和女儿都在，看到焕然一新的爸爸，女儿首先迎来抱住了我，她拉我至妻子跟前，我略微紧张，但仍然鼓起勇气说出心里话：“抱歉永远是不负责的推辞，但爱情却能使一切微不足道，我们要轰轰烈烈地恋爱一场，所以，请务必谅解从前你那不成熟的追求者……
　　 说实在的，我没有信心与妻子复合，因为那时我已经破坏了听力，这是我阻止脑萎缩发展的第一步。大家很快都发现了，我也向她们坦率解释了缘由。然而，当我陪妻子女儿坐在丈人家的沙发上看过去的照片时，岳父拍拍我的肩膀示意要单独谈谈。于是我们来到他的卧室。
　　 “你仍然不觉得这样很自私吗？为了你所谓的延阻脑功能退化的荒唐目的，竟主动破坏了听力，这会给未来生活带来多少困难啊！为什么不和盈月还有小捷（妻子和女儿的名字）商量呢？”岳父这样在纸上写到。
　　 我回答他：“首先，聋，只是我的第一步计划，往后我还要阻断视觉……”
　　 没等我说完，岳父拍案而起，他似乎气得忘记了我是个聋子，刚指向我准备开口大骂，又忽然意识到了，遂坐下来奋笔疾书，写完时狠狠将笔摔在桌上瞪我一眼走了。
　　 拿起纸前我已经预感到他会写什么。“假如你把眼睛也戳瞎了再来，或许盈月会同情你。”我失落地摇摇头，在反面留下一句话后悄悄离开了岳父家，“我怕找不到她。”
　　 回家的路上，我意识到自己的确无权要求妻子去侍奉我这样一个将会又聋又瞎的老鳏夫，于是决定不再打扰妻子的生活。并立即开始了下一步计划—使自己失明。
　　 这远比阻断听力要困难许多。一开始，我长时间地望着太阳光，一个月下来，视力虽然弱化了，但到达一定程度后便不再继续减弱，于是我又每天站在电焊作坊的师傅不远处，盯着弧光看，它果然奏效了，渐渐地，世界终于进入了极夜，永恒的极夜。
　　 我很庆幸，一切并非像预期的那样糟糕，凭借回忆与十指，以及一根竹竿，我很快熟悉了周围的大街小巷，这种认知以前所未有的精细程度清晰呈现在意识中。不久，手中的纸钞我已能准确辨别，这项本领使我自如的活动有了通行证。失明之后的新奇刺激与认知体验那样不可思议，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
　　 虽然再也听不到家里那架钢琴纯粹得另人感动的高音，我依旧常常在其上弹着往日熟悉的曲子，并且越来越精确灵活，后来，只要找到中央C，每一个键的位置便像GPS定位那样丝毫不差地落于指下，每每弹起a time for us，我依然泪流满面，念及妻子，我一边独奏 While your lips are still red，一边深情地唱着过去我们合奏时的最爱……
　　 遥远的记忆被层层唤醒，清晰如昨。我忆起父亲胳膊上曲张的静脉走向，甚至忆起了家里每一扇门上钥匙的齿形。而自从厘米分米米的长度标准精确建立后，有一天我在脑海中将中学的老师和同班同学们都集合起来，在教学楼后那颗白杨树干上标出身高刻度，给他们一一丈量身高并记录下来，做完这件事时我捧腹大笑。后来，还导演几个演员在我脑海中演话剧，开运动会。
　　 渐渐地我发现一切正向自己预料到的方向发展。断绝了外界主要刺激，导致意识全面内化，过去被遗忘的记忆重新复活、精细，我对抗脑萎缩的战略决策正稳步迈向成功。聋盲之后，记忆的无限潜力才真正开始被挖掘，世界与时间才更加真切清晰起来，并且意识竟可以拓宽，我感到无限宽广的映像空间比从前眼中的现实世界更精彩，意念中，我可以根据理念更轻易地创造。
　　 在脑海中复原了曾经游历过的故宫建筑群后，我并不满足，于是耗时数月将脑海中一项设计变为现实。我用掺胶的红泥在阳台塑造起一座一米多高的V字锥形塔，并命名为轮回塔，塔的内壁用雕刻刀修出螺旋上升的小径由底座拱形门直通塔顶处另一个高而窄的拱形门，顶端门洞的出口由一条弹性竹板延伸向塔外。整个模型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V字塔代表人生的视野宽域越来越广阔，螺旋上升的小径表示在漫长的成长探索中，人生不断走向高处并建立起更加宏伟的视野，而死亡之门恰恰是在人生巅峰敞开着，因为当一个人思想技能已发展至自我难以超越的极限或瓶颈，欲求更精深、更本质的突破已不可能时，余生的失落是难以回避的，对死亡的体验成为越来越向往的神秘体验。
　　 我渴望着世界上有这样一座轮回塔作为标志，指引人们自由地选择生存或死亡。有一天，我将赤裸裸地穿过死亡之门走到踏板尽头，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向世界微笑致敬，平举双手，数到三时奋力一跃，并尝试去做一个向内转体三周半抱膝的动作，静静地，重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