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浮生梦(小说)
猴年伊始,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学校。那扇锈迹斑斑的铁栅门似在诉说着岁月的无情。我一步一步地走近教学楼,走近那幢灰头土脸的两层楼房,每走近一步,压迫感就越强。不是我走近它,是它扑向我,排山倒海,摧枯拉朽。我赤手空拳,无所抗拒,亦无所逃遁,呼吸窒息,待以毙命。
当我在灰尘弥漫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时,心沉重得难以搏动。办公室里空空荡荡的,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早就写了通告安排在今天开学报名,我本知道时间尚早,还是第一个赶到。
家里的两扇柴扉禁锢了我的灵魂,走到学校,情况也并没有改善。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又有了似在梦里的感觉。旭日东升,阳光从窗户钻进来洒在对面的桌子上。微尘浮沉,在光柱里旋舞,像无数个小小精灵,欢庆着春天的来临。我看着它们热热闹闹的样子想:为什么在没有光的地方我们就看不到它们呢?那我们呼吸的时候,会吸进多少这样的灰尘啊。我下意识地弹弹衣服,站起来踱到走廊上。
操场上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家长带着学生来了,孩子们高兴地玩着,大人们高声地聊着天。我不敢久站,反身又进了办公室。无事可干,无处可去,我下定决心还是把这尘土轻铺的办公室打扫一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许多角落留下了老鼠干硬的粪便。办公室里没有通水,我也懒得下楼,拿本书小心地拍着。桌上的积尘经这一拍,一下子被激活了,开始四处弥漫。我憋着气拍了一张桌子,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走出办公室猛吸两口干净的空气,再进去继续工作。我就这样出出进进,把六张桌子都拍了个遍。拍完最后一张桌子上的灰尘,我站在门口打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正当我沉浸在小小成就感里的时候,张老师来了。张老师是学校里最年长的老师,也是学校的教务主任。2004年的春季是张老师43年教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再过四个多月,他漫长的教学生涯就要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张老师跨进办公室,一看到刚被打扫过的痕迹,笑呵呵地说:“呵,不错啊,小毛,打扫得挺干净。”我说哪里,只是用书随便拍了几下而已。
张老师拉过一把椅子坐来下,举手向我一招,说:“来,小毛,坐这说会话。”看他这样的架式,我似乎知道他要对我说什么了。我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教完这个学期,我就要退休了”,张老师平静地说,“教了四十多年的学,也倦了,累了。”
我点点头。本想说,四十年的时光对我来说漫长得可怕。但我什么也没说,我等着张老师继续着他的话题。
“教了四十多年的学,我当教务主任就当了二十多年。这虽然不是什么大干部,却是一所学校的主心骨,要靠脚踏实地地干,来不得半点花架子。”
我说:“张老师您的业务水平我们可是有目共睹,这个,就是全乡的老师也找不出几个。”
张老师笑了,说:“我可也是锻炼出来的,教务主任是最能锻炼人的,可以说,能把教务主任当好的人就一定可以当好校长,但会当校长的不见得是一个好的教务主任。”
我笑了,“这我信”,我说,“教务主任是实干的,凭的可是真本事”。
张老师点点头表示赞同。他说:“我看你也是一个实干的人,非常不错,好好把握,前途是光明的。”
我会意地笑了。这一天,我的脑海里一直在想张老师的话,觉得他的话意味深远,又觉得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张老师走后,学校教务主任的职位就成了空缺。
晚上躲在床上,我就想起自己当上教务主任的情景来。我预设了许多大胆的规划,学校在我的管理下蓬勃发展。有一天,我还会当上校长,创造一个又一个教育传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想,我一定要让凤凰小学成为长亭乡第一所现代化学校,让孩子的人生从这里启程,远航。
我等待着。
有了新的动力,我又有了努力的方向。我开始阅读学校管理的书藉,关注报纸上先进学校的事迹。为了好好利用暑假的时间,我特意到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了两本教育专著。书很贵还不打折,是我最奢侈的一次。
2004年的夏天,天气异常的热。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8月21日。章校长通知我到学校开会。他没有告诉我开会的内容,但我想我是知道的,便欣然前往。
我赶到学校的时候,中心学校的领导正在和章校长谈着什么。和他们坐在一起的,是一位并不熟识的年轻老师。人陆陆续续地来了。除了张老师,凤凰小学的五位老师全部到齐。
章校长说:“今天的会议由中心学校的朱校长主持。”说完,就走下来找了个凳子坐着。
朱校长说:“今天的会议很简单,主要是就因张老师离退所空缺的教务主任一职进行补替。经中心学校几位领导表决,我现拟聘章卫华老师为凤凰小学的教务主任。”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
后来我才知道,章卫华是章校长的小儿子,刚师范毕业就被分到了凤凰小学。
就这样,我所有的设想又都成了泡影。我的强校梦,我的教育传奇。
我越活越活不明白,前方的路模糊一片。有一句名言说“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不知道我的窗在哪里。想起自己走过的弯路,遭受的挫折,当一切不顺心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汹涌而来,我的眼泪悄然滑落。我想说,这真是一个他妈的狗屎世界。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告诉自己,升职不行,求富无门,生活还得继续。我说服自己,人可以没有梦想,却不能没有生活的勇气。鲁迅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我想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次数多了就有了路。
我听从母亲的劝告,决定在2004年解决自己的人生大事。那年寒假,我跟着媒婆婶婶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相亲。终于,在走了大半个小时的泥巴路后,在一栋比我家的房子还要破败昏暗的瓦房里,有一位姑娘看中了我。
说实话,我并没有看清姑娘的面容。在昏暗的光影里,姑娘的脸像一个大大的黑点。但能够当场点头同意的真的是仅此一家。我就像牲畜市场上的公牛,终于碰到了识货的人,那种激动和释然是刻骨铭心的。姑娘同意了,我还敢有什么奢求,很快,我们就择日成婚。
庆幸的是,我的媳妇虽然皮肤黝黑却还算五官端正。更让我捡到便宜的是,她竟然还是初中毕业生。
媳妇是一个裁缝,长年在福建的服装厂里打工。姐弟两个,打工五年的工钱都一一交到父母手里,再转花到弟弟身上,供他上学。我没有彩礼送给我的岳父母,所以结婚的时候,我的媳妇也是两手空空而来。我们唯一的收获就是,我有了妻子,她有了丈夫。我们有了一个家。
新婚的那天晚上,我们小心翼翼地行房之后紧紧地抱在一起。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终于有了女人,有了可以寄寓心灵的港湾。这一辈子,我们两个人必将相依相携,一同走尽这人生旅程,不离不弃。媳妇说,现实是残酷的,未来是光明的,只要肯做,我们也一定可以像别人那样盖上洋房,过上舒心的日子。我们开始展望未来,规划蓝图。媳妇说,老师的工资虽然不高,但是你的工作不能丢,这是生活的保障。有了保障,我们才能安心放心。
媳妇说,要想赚钱就得做生意。做大生意我们没有本钱,但是小本经营还是可以的。她说,她可以从福建进一些服装到我们的县城里来卖,摆一个地摊,不用租辅面也不用交税。等淘到第一桶金后再开个像模像样的服装店,一点点发展。听着媳妇的宏伟蓝图,我激动不已,不仅为她的美好设想,更为自己的幸运。我不好意思跟媳妇说,只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女人是上帝派给我的天使。
媳妇说干就干,2005年一过元宵,她就开始着手自己的设想。一切都在媳妇的料理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进货,出货,越来越顺畅,生意也是日日见好。钱虽然还不是很多,但这样的奋斗令人兴奋,感觉生活一下子充实了起来,日子有了奔头,生活有了希望。
看着媳妇每天起早贪黑地挣钱,我的心里并不好受。朝九晚五的生活开始让我厌倦,曾经的梦想,现在想来是那么的幼稚可笑。我渐渐明白,生活最重要的就是要活得更好。为难自己的人,痛苦着也不会有别人的感激。
真正让我有了想离开学校念头的,是因为一次轰动全校的体罚事件。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检查学生的作业,毫不例外,王小娇又是一个字没写。对于这样一个活宝,我平时都是教育为主恐吓为辅,苦口婆心的说教不下几十次。这次,我终于忍无可忍。看着她那张淡定的不以为然的脸,我像个发怒的豹子,浑身颤抖着,却只喊出了四个字:妈个巴子。我随手抓起讲桌上的教鞭,犹豫了一下。
我喊班长过来,把教鞭交到他的手里,告诫他:给我抽10下。我愤怒地补充说:“对于这样一双懒惰到极致的手,你千万不要手下留情,要让她知道,和写作业相比,到底哪个更难受。”班长“哦”了一声,来了兴致,拉开架式就挥起了教鞭。我走到边上,看着窗外的泡桐,心里波澜难平。教鞭拍打在王小娇手上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我的心房。紧跟着每一声闷响的,是王小娇压抑的哭声。
我开始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但又安慰自己,这样不得已而为之的教导方式虽然不雅,但有的时候总是有必要的吧。等到第十下抽完,我才缓缓转过身来。看着王小娇上位时一耸一耸的背影,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我一到学校就看到办公室里围满了学生。站在水泄不通的办公室外,我的心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我硬着头皮拨开学生走进办公室,王小娇略有得色的淡定的脸让我又羞又怒。“我的女儿来这里是给老师来教的,不是来挨打的。你们看,我的女儿这么瘦骨伶仃的,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抻手打过,却让老师打得是青一块紫一块。”这个大嗓门的妇女想必就是王小娇的母亲了。
我早该知道,能够培养出这样的女儿必定也是一个不一般的母亲。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站在办公桌边,听着她刻薄的数落,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章校长夹着一根烟,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从他的表情上,我看不出他到底会站在谁的一边。女人只用一种很不友好的眼神瞟了我一眼,继续说道:“章校长,我女儿的手你是看到了的,被打成了那个样子,我明天是要带她去拍片子的,所有的费用你们学校一分不能少。”章校长点了一下头,说:“你尽管去照,费用我们会出的,到时候你把票据带来。”
女人带着王小娇愤愤不平地走了。我的整个身体像被灌进了铅似的变得沉重起来,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心像死拧过的麻绳,抑郁不已,难于呼吸。章校长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这件事学校会处理的。”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根本没有心思思考问题。同事们开始频繁地谈论起这件事,有当笑话讲的,有当警示讲的,也有自嘲讲的。不管怎样,所有的话在我听来都是事不关己的淡漠,再多的理解和安慰也不能抚平我心上的波澜。下午,同事告诉我,王小娇的家长还放出狂言说要揍我一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气话,但是,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家长之口,我是很意外的。我不知道老师在家长的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不怕家长揍我,但我怕家长的纠缠会让我名声扫地。
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小卖部的老板一看到我就嚷嚷上了这件事。他对我说:“真想不到你也有老虎发威的时候,一弄就是这么大的动静。”我无话可说,只是一声苦笑。他说:“那家长也真是,这么小的一件事也值得大动干戈,四处宣扬,老师管学生不也是为学生好么。”我礼貌地应一声,自顾自地走,什么也不想说。
接下来的两天,我没有再看到王小娇,只听说她母亲真的带着她到县城的人民医院做了CT。没有消息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但是每次上课时看到王小娇的座位上空空荡荡,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自责和后悔。我开始反复地问自己:学生学和不学跟老师到底有多大的关系?老师不是上帝,不能代学生做出决定,更不可能决定他们的命运,能做的就是做自己该做的。
当王小娇的母亲骑着自行车缓缓爬上我家门前的那道坡时,我和媳妇正围着桌子吃晚饭。她在门口停下车子,打下撑脚,没有任何寒暄。她晃晃手里的票据,冲着我说:“票据我带来了,加上我的误工费总共是600块钱。”如果不是在学校的一面之缘,我绝对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但我装不了糊涂。我放下碗筷,走到门口对她说:“如果你大老远地跑到我家里来就是为了讨钱,那你可就真过分了。”我说:“尽管我没有把握好度,但我的出发点可是为了你家的孩子。”
“孩子是给你教的,不是给你打的”,王小娇的母亲抢过话头。她说:“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你们老师就不该打人,打了人陪医药费就是必须的。”听了她的话,我的怒气郁积得像一块石头,堵住了胸口,出不来又下不去。我只说了一句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我说:“还有你这样的家长,良心都被狗吃了。”于是回到餐桌旁,哪怕刚才的味口已经荡然无荐。
还没等我坐下,门口就传来一声“雷”响:“你的良心才被狗吃了呢,拿着国家的工资,却来欺负小孩子,算什么东西。”媳妇把碗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咣”地一声,我被吓了一跳。她站起来,一个箭步,跨出门槛,向一头发怒的母狮子,她一把就把王小娇的母亲推出了两米多远。王小娇的母亲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等站稳了脚跟,她冲上来与我媳妇扭成一团。媳妇抓着她的衣服用力一带,她一下子就失去了重心。媳妇趁势伸出右手掐着她的脖子,让她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女人大叫:“打人了,抢项链了,打人了,抢项链了。”听她如此喊,媳妇“扑哧”一声竟然笑了。她用力一推,女人就歪歪扭扭地趔趑着。媳妇“呸”的一声,说:“世上还真有你这样现世的人,打架就打架呗,喊什么。你那根还没头发丝粗的项莲还不知道是真是假,谁会稀罕?”女人指着我媳妇说:“你们小心着,你老公打了我女儿,你又打了我,我要到法院里去告你们。”说着,她就骂骂咧咧地跨上自行车,走了。
经这么一闹,饭菜早就凉了。媳妇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跟我说:“想不到这连家都养不了的老师干起来还这么窝囊。干脆,你也跟我去摆地摊得了,比干这个自在。”我默然无语。
我不得不开始用审视的目光来思考我的教师生涯,回顾自己五年的付出和内心的纠结,我看不清来路,脑海一片茫然。夜里,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和媳妇一起坐在马路边上,面前是我们偌大的地摊,周边的人熙来攘往,好不热闹。我瞅着媳妇,她竟冲我俏皮地眨着眼。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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