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这样说，又急又气，当即放下碗筷绕到他身边大声道：‘姬婴，我对你的心意你看不出来吗？那天早上我让你来江家找我，我就一直盼着你来。那时我虽不知道你就是淇奥公子，可是我却告诉过你我是江沉鱼，你为什么不来？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千辛万苦逃出来，在门前守了三天，就只是为了听你跟我说这些的吗！’
　　 他怅然地看着我，抬着一双星辰般的眼睛看着窗外，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天的事情，你忘了吧。就当从没有遇到过我。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这般付出。”
　　 “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你就告诉我，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说完这句，他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他不说话，我也就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是长长地叹了气，那声音听在耳里，我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屋子里虽然陈列简单，却也不乏千金难求的宝物，但他那么一叹，却仿佛瞬间光阴辗转宝器蒙尘。他凝眸看着我，一脸怔然地说道：‘一被之恩，永不相忘’，你今后行事要小心点，宫里复杂，谨慎才能长长久久。我先差人送你回去吧。’说完这句，果然站起身来，想朝门口走去。
　　 我又急又委屈，又怕他真走了，忙扯住他的衣角，咬牙道：“我不想进宫，也不想做皇帝的女人。我不要大江流，平野阔，也不要五花马，千金裘，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你带我走好不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一定什么话都听你的。你带我走好不好？”
　　 那一刻我只想着能够和他在一起，其它什么都不想想。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
　　 睁着一双亮灿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薄唇在不经意间咬出一排鲜红的齿印。高翘的盘云鬓不知道什么时候塌了下来，漆黑的长发从额前滑落，在夜风的吹拂下有些散乱地垂在脸侧，本是倾城的容貌，这般光景看得久了，竟也觉得凄凉无助。
　　 顾长夜和苏无意虽然隐约能够猜到当年的真相——她既然还是做了大青的皇后，想必当初公子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命运弄人，虽然如今这一切可以说是她咎由自取，但亲眼目睹了她如今的模样，却也不禁有些惆然。
　　 像是过了百世百劫那样久，她抬起头，直直地望着苏无意，有些怔然地道：“顾神医天纵英才，苏公子更是博闻广知，二位能否告诉我，情到底是什么？。”
　　 顾长夜淡淡一笑：“情之一字，由心而始，将心上刻，此身不悔，此情不灭。情大概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吧。”
　　 “最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只是我已经和它朝夕相处了十二年。都说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大千世界里的其它营绳苍苟，就是因为人有情。但是那一天，那一刻，我却从来没有如此心灰意冷过，仿佛三魂七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吞了。这情那么地美妙，那么地诱人，却又那么地危险，让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情之一字，由心而始，将心上刻，此身不毁，此情不灭……是啊，十二年了，我常常觉得这日子没个尽头，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十二年。这十二年来，我尝过许多办法，始终都不能忘情。不能忘记那一天，我抛下荣华富贵，抛下江府的一百多条人命，却只是换来了他的摇头。我曾经梦寐以求地想和他在一起，他却说我任性。那一刻我终于知道，原来在他心里，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这如何叫我不恨！叫我不怨！”
　　 似乎是想起旧事，忍不住闭上眼睛。
　　 “顾公子，你说情人可爱可死却不可怨。我那么爱他，却也那么恨他。我恨他喜欢的人不是我，难过的人不是我。人人都道淇奥公子人如轻风无欲无求，他要是真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他心里住着一个人，那个人却不是我。自他死后，这十多年来，我日日长伴青灯，不为祈福，只为找到命里即定的劫数，我想知道我和他的缘分究竟错在哪里。他是大青的梁柱，我是大青的皇后。从最后一次踏出姬府那日起，我就知道我和他再也没有可能。只是有时候不经意想起过去的事，无论过去多久，总也忍不住心中怆然。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也许总有那么一两页光景，一两个人，直叫生不能弃，死不能休，哪怕碧落黄泉，也要与命同生同灭。而属于我的那一页光景，总是落在那个下午那满桌丰盛的餐桌上。那个下午，四野俱静，我只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他在我热烈而期盼的目光里摇头，缓缓摇头，清楚而坚定地摇头。他说，丫头，你要不任性。那个瞬间，我觉得我好像死了……他站在我面前，他的脸他的眉他的容貌他的神色，都和我记忆中的无异，但他却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一直过了好久，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我问他为什么，他默然许久，最后说，人生在世，又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说完他就走了，我看着他转身，看着他一点一点走远，终究没有再冲上前将他拉住。”
　　 她说到这里，面上悲痛，眼中早已溢出泪光。
　　
　　 〈十五〉
　　
　　 她说到这里，面上悲痛，眼中早已溢出泪光。
　　 顾长夜轻咳了一声。刚停下来就发现苏无意正望着自己，那目光中似乎颇有不满。忙开口道：“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哈哈哈，后来我就入了宫。他既然要我入宫，我为何不遂了他的愿。况且我身上还有江家一百多条性命，除了进宫，我还能去哪里？”停不停又道：“不过有件事情，我不说，这天下就再不会有人去说。人人都只道我江沉鱼是如何得敬帝宠爱，却没有人知道，敬帝当初召我入宫，又对我百倍宠爱，不是因为江府那日一眼相中的美貌。虽然我至今弄不懂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我知道，无论是我，还是后来的沈落雁，从来都不是他心里的人。这十多年来，我每次一闭上眼睛，总是会看见那日，他笑盈盈将凤冠戴在我头上，他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大青的皇后。”
　　 “本是那么温情的一句话，他却说得那么咬牙切齿。寝宫里红绸高挂，到处都红得入目，红得刺眼，仿佛下一刻就会烧起来，我和他对立，都有一颗冷到彻骨的心，我将我推倒床榻上的时候，我在他的眼睛看到一股残冷的疯狂。那是一种带有毁灭性的快意。许是那晚他太得意，失去防备，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了一句话‘你是不是很难过？我就是要让你痛失所爱，这是你欠我的’，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当初我也没有放在心上。这些年来，我终于想通，他说的是公子。他把凤冠给我，又召沈落雁入宫，因为只是在他心里，我们都是公子喜欢的人，他恨公子……”
　　 这时苏无意终于忍不住惊道：“这……这怎么可能，当年淇奥公子在大青的地位可真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敬帝对他非常仪重，出入都有鸾驾，那是何等的恩赐。”
　　 听着江沉鱼轻如寒冰的冷笑，顾长夜若有所思，良久随意地问了一句：“都说淇奥公子人如轻风无欲无求，当年也确是没听闻公子身边有什么女人，你……你刚刚说公子心里住了个人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悄无声息，过了很久她才咬牙切齿地道。“那个人……是沈落雁……”
　　 “你们说，我到底不好，哪里比不了她。明明是我先遇到他，为什么他喜欢的人还是她？更何况她中意的人至始至终都不是他，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眼里的恨意隔着这么多年仍喷薄欲出，她恨得无法自己。她无数次想起旧日情景，一举一动，一笑一怒都历历在目。他说过的话，他欢喜、无奈、悲痛抑或无望的表情，都一清二楚牢牢记着。虽然明白这一切都是陈年往事，也知道流光抛洒芳华已逝，无奈心上旧伤总如新创，每每揭开都鲜血淋漓。“沈落雁入宫，江皇后失宠。她的确长得美丽。宫里的宫娥私下嚼舌根，她们说皇后娘娘是花中的牡丹，而沈贵妃却是出尘的谪仙。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她入宫的第二天。那天皇上很高兴，在后园宴请满朝文武。看见她的那刻，我只觉得满院的花都瞬间失了颜色，她却只是冷冷的站在那里，至始至终神色岿然不动。”
　　 风忽忽地刮着，擦过两颊，让人觉得彻骨的寒冷。
　　
　　 顾长夜抬起头望着洞开的窗外，漆黑的夜空里不知道什么地方点着一两盏烛火，火光忽高忽低地跳动，隔着层层叠叠的暮色，虽然微弱，却穿过阻碍，执拗地来到眼前。
　　 “那天晚上也是刮着这样的风，那风分明是吹在身上，竟连心都冷了起来。我以为我搞错了，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却不得不承认，我忌妒了，忌妒公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双眼睛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不忍、无奈、痛苦、绝望，种种神情一时间都写在那目光里，只一眼就敛了回去，只剩下脸上淡淡的悲悯。那一瞬间我终于知道，当初他为什么不愿意带我走。他心里有人，却不是我。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夜晚，天圆地方的雪地里，他在我面前落泪，原来是为了她。一时间我觉得我快要疯了。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从见到他的那个夜里，我就已经为他疯了，他却不知道。他不知道，于是轻易将爱给了别人。现在这个人站在我面前，我除了忌恨，再不能做什么。”
　　 “我在这深宫，日日夜夜，又是觉得祈盼，又是觉得煎熬。无论过去多久，我始终困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夜里。握着他的手，像是一个梦境，一个永远也无法清醒的梦境。也许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做梦了，求到的，求不到的，爱也好，恨也好，不过一场空，说什么浮生一梦，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她垂下眼帘，顾长夜分明看见她簌簌坠落的泪水，眼神交织，显得凄迷而狂乱，再抬眼时，眸光中凌厉之色倏而交过。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整夜整夜不能眠。一闭上眼睛，眼前总是他望着沈落雁的目光。我不甘心，不甘心我付出那么多却只得来这样的结果。想起旧事，更是旧得咬牙切齿。我已被他逼至绝路，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听到这里，苏无意一怔，突然惊叫道：“这么说来，杀害公子的人，竟是……”
　　 她只是望着眼前清简的男子，露出诡异的笑。
　　 “你也觉得我心狠手辣是不是？哈哈哈……”苏无意看着这个突然放声大笑的女声，瞬间觉得心里一阵冰寒，她却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我这一辈子，两个最重要的人，他们的死全都与我有关。爹是我亲手了结的，公子虽不是我动的手，却也是因我而死。你说我疯了，我确实是疯了，自从第一眼见到公子就疯了。当初我不顾江家的一百多条人命只想跟公子长相厮守，那时起，我就注定无法再做爹的好女儿。只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公子心上的那个人都不是我，我终究要如他所说一直任性下去。于是那晚听到爹和皇上在御书房的密谋后，我只是在他们发现之前平静地转身，回了我的寝宫。皇上要他死，不管是什么理由，都有我想要的结果。于是那几天，我就一直一声不吭，静静地等待着。我曾说，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这是他欠我的，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他欠我的。我本以为，杀了公子，我就能解脱了，结果却不能。当我看到爹拿着一把带血的剑进入御书房的时候，我觉得我也跟着死了……”
　　 “浮生多贪爱，世间苦相思。”苏无意沉吟地道。
　　 那一刻，对着眼前这个十年前江家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女，大青备受荣宠的江皇后，苏无意只是静静地看着。抬头瞥了眼缩在角落里的陈鱼，辗转命途，她是否最终弄清了不断寻觅的天道公义在何方？他突然想问自己一个问题，人世多苦，看似坚硬实则一触即塌的旅程靠什么来支撑？千秋寂寥终一梦，这梦荒诞无奇，人人又必须经历。顾长夜曾说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做的一个梦，因为有这个梦，所以能在层出不穷的困境中活下去。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这梦让人执迷不悟以至舍近求远而备受煎熬。像陈鱼，还是曾经万众瞩目的江皇后。岂非是坠入执着的梦境而返无其径？
　　 苏无意转身望向身边的顾长夜，收起心中的疑惑，任着心绪大起大落。
　　 在那不断起伏的波浪中，苏无意好像抓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只需要找到那个结，一切便都可以迎刃而解。他抬头迎向江沉鱼的目光，从淡淡的哀伤中剥离出惨痛，那双锃亮的双瞳里，一时间，仿佛倒映出了过去种种。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那一双交结相握的手，御宴上那道与沈落雁对视的目光。还有很久很久以前，陈鱼经历的那个下着大雨的突兀之夜，淇奥公子身上的毒，还有最后的丧命，或者是更久以前，水犹寒大师在白云寺看见的那幕，甚至还有怀里的连城诀，和皇上与江右相的密谋是否有着什么直接的关系？
　　 “不对，不对……”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顾长夜望着他皱成一线的眉宇，扯了扯他的衣袖。被打扰的人颇为不满地抬头剜了他一眼，愠色道：“干麻？”
　　 “人道伍子胥一夜白头，在下以只是担心，这件事情还没了，苏公子先想白了头，要如何是好。”
　　 苏无意听完一愣，继而又轻轻一笑。回首再去看江沉鱼那双让他纠结的眼睛。一种不知是凄凉，悲苦，痛恨抑或后悔的目光出现在那隽秀的瞳框里。
　　 分明是天赐的缘分，分明一直离他都那么近，分明忌恨到下定了决心看他赴死，为何会如此心疼？纷纷扰扰的旧事，集结而成的光影，再次落到很久以前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白云寺红漆的大门前，他坐在石阶上迎着风雪一动不动，她抱着条棉被小心地裹在他身上，簌簌落下的眼泪，她伸出右手，与他十手交握。仿佛他马上就会睁开眼睛，说，一被之恩，永不相忘，我一生一世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