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苏无意怔然的神色哈哈大笑，“公子如玉，当以淇奥。大青的子民是不是都忘记了……十年了，公子已经死了十年了。当初公子去后，时间好像变得很漫长，总觉这日子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这漫漫无期的时间要怎么过下去，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年了。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着怎么杀死他。回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天，我时时刻刻不在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早一点点。”
　　 她垂首沉沉地吐出了积郁在胸中的这一口气，缓缓地，用力的，仿佛要将这十年来所受的委屈还有无穷无尽的思念，都在这一口中吐出挥尽。
　　 “那日我骗了你，那个人，他不是白炎。不过你也骗了我，虽然那日你勘破了我布置的香阵，你说你是顾长夜的时候，我确是没有怀疑，后来官府的官差来的时候，你为了脱身，洒下的那帖迷药本是无碍，却不知道，里面含的离魂与我香阵中残留的百里香遇在一起，便是一帖迷香。那时，我便知道，你并非顾长夜。而你言语间诸多庇护，再加上那帖独门迷药，我便猜出，你定是顾神医极其信任之人。而这个人，我想来想去，便只有可能是苏家无意公子。”
　　 苏无意脸色一红，颇有些不好意思：“你既然看破了我的身份。为何不将连城诀拿回去。这东西怎么说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宝贝。”
　　 “那又有什么用……我那日已经说过，它再珍贵，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块锦帛……它其实是公子给我的东西，公子已经去了，我留着也是无用。”陈鱼说到这里，突然叹了口气，脸上悲戚而愤怒的神色中竟浮现出了一抹不合时宜的温柔之意。“他给我这个东西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他说‘这世上有千般万般求不得，为了虚无的东西，多少人耗费一生，受了求不得之苦。可是没有人知道，有时候求得了，又是另一种苦。’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放的那么低，那么沉，一字一句落在我的心上，我竟为一个陌生之人心痛无比。我可以想象他那时的样子，微皱的眉宇，还有挂在唇角的苦笑。我知道他不开心，于是没有任何疑问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东西。之后很久，他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轻扶我的发绾说，‘你是个好姑娘，哪天你觉得累赘，你就烧了它吧。’说完他就走了，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分不清想了些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那时候的光景，她脸色苍茫，似在沉思。
　　 简单的一句话，仿佛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缅怀之感。顾长夜和苏无意都没有说话，仿佛都回到了那个时候。公子如玉，当以淇奥。叫这般人物茫然至此的，究竟是什么事。
　　 陈鱼看不到苏无意和顾长夜两个人的神情，自顾自地说道。
　　 “这十年来，我想了很多次，也期盼了很多次，那天晚上遇到的事情，是不是只是一场梦。倘若只是一场梦，是否就可以放下。师父常说，人活在梦中，不知道是蝶梦庄生，还是庄生梦蝶，二者皆是魔障。你当它是真，它便是真，当它是假，它便是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头来千秋寂寥终一梦，梦里梦外，都一样。无论你做什么，该有的，还是会有，终究逃不脱即定的命运。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命途中是否出现过转折，还是我们自以为是的巨变，不过是各种因缘水到渠成的结果。如果是这样，命运究竟为什么而存在，天道的公义在哪里，还有这不断寻觅的意义又在什么地方！”
　　 天道的公义在何处，人生不断寻觅的意义又在何处？
　　 苏无意也曾这样问过自己。
　　 生、老、病、生、爱别离、怨憎会、五阴滋盛、求不得。人一出生，便陷在这八苦之中，越是挣扎，越是不得解脱。这种种苦楚，没有哪一种不叫人煎熬。更有世事难料，看似有序，实则磨心。
　　 不由让人心灰意冷，生出天地萧瑟，无所托身之感。
　　
　　 〈八〉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站在窗前一言不发。
　　 顾长夜抬起头的时候，正巧看到单薄的一个身影戗入夜色，仿佛就要被吞没了一般。洁白长衫的一角在风中招展，暮色中有些模糊的轮廓，看起来好不突兀。
　　 顾长夜突然像是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仿佛就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一样。
　　 那声音轻微而低沉，压抑着呼吸，让人觉得胸口沉闷。特别是那其中捉摸不到的痛苦，不急不缓地在挑动着心上隐约不安的那根弦。
　　 “我第一次见到淇奥公子，是十年前的一个晚上。那天天气很不好，一整天沉闷得压着，仿佛要叫人喘不过气来。果然不到酉时就下起了暴雨。闪电和雷鸣的声音，轰隆隆在耳边响，仿佛要将这天空撕裂了一般。还有风吹树木呼呼的声音，以及门窗拍动的声响。一切看起来，显得那么的不和谐。那天我早早就睡下了，大约戌时醍过来一次，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一些。那时不知道怎么，我突然就感觉到一股不安，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就在我好不容易就要睡过去的时候，一记乍雷将我惊醒。说起来也真的很奇怪，师父性情洒脱，又常年远游在外，一年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没在寺中。即使是幼时，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害怕，但是那天却抑止不住的心慌。我打开门，走到屋外，想把每一扇窗户都从外面闩上。刚刚走到走廓的时候，就听到从远处飘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说话，被雨一搅和，仿佛又只是风声。我一时好奇，便停下来听了一阵，虽然雨势很大，但确实是有人在说话——那声音断断续续，又低沉含混，像是，像是气息不足……”
　　 陈鱼的声音不知不觉间沉了下来。
　　 仿佛在低吟，又仿佛在沉思一般，悲戚而压抑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把在场的人统统拉回了那个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夜里。
　　 苏无意甚至可以想象。那天晚上无星无月，只有一团一团压得很低的云层，沉闷又寂静。下雨的时候，风声，雷声，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一丝不漏地听在耳朵里。雨院嘈杂浓黑，又没有掌灯，到处漆黑一片。在这种环境中，任何一种意料之外的声音，都足以让人心惊胆跳。
　　
　　 那个时候，陈鱼已经完全醒了。
　　 她自小在静心寺长大，可以说是对每个角落都很熟悉，寻着声音，摸到了西院一间偏落的厢房。静心寺虽不小，却其实只是住了两个人。南院背山，只有一片不知年岁的竹林，北院早些年就被师父清了出来，专门放些他从各地带回来的稀奇古怪的玩艺，东院是她住的地方，只有西院，因为师父常年在外，基本上都是空着的。
　　 “莫不是进了贼人？”苏无意问道。
　　 陈鱼往苏无意的方向望了一眼，却没有理他。
　　 她没有告诉苏无意，她当初却是有这样的想法。师父不在，莫不是有人混进来了？这样想着，她便轻着脚步，一步一步走过去。越是走近，便越是确定。摸着门框，刚把头凑过去，便听到屋里一人有些激动地大声道：“为什么，公子，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仿佛晴天霹雳。尽管那声音沙暗得近乎变形，她却认出，那声音的主人分明是应该远游在外的师父。那一瞬间，她只是觉得茫然，两只手根本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被噼里啪啦雨声惊醒，尚不及收起满腹疑云，就听到一记轻微的笑声。那声音仿佛经过了层层叠叠的障碍，在耳旁回荡，莫名就让人觉得心伤。
　　 只听那人道：“这条命他既然想要，就让他拿去吧。这是我欠他的。”
　　 话音刚落，她听见房中师父重重的一声叹息。
　　 仿佛过了很久，又听得师父道：“冥昭瞢暗，谁能极之。这十方无量世界的因果，究竟是谁欠了谁，谁能说得清楚。公子心系大青，又是他最亲的人，只望他还记得这顾念之情。贫道即是耗尽这一身修为，为尽力保公子周全。”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起头，“你们说真正敬佩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顾长夜一怔，笑道：“真正敬佩一个人，必是由衷地欣赏与信任，即使是他要你死，你也会心甘情愿地把命给他。”
　　 “我师父也是这样说。”空洞的双睛无波无澜，顾长夜望着这双眼睛，有种深陷进去的直觉。
　　 “我听他们的谈话很是奇怪，便推门直窜了进去。那天房里似乎没有点灯，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很是警觉，似乎在防什么人。我刚进去便感觉一道强烈的掌风向我袭来，我一时又惊又慌，便大声叫了一声。师父收手不及，掌风向右一偏，将我身后的门框劈了个粉碎。他说了句‘鱼儿，原来是你。’师父长长地松了口气，那语气除了一丝松懈，竟还有明显的不稳，后来我才知道，师父为了给公子疗伤，耗尽了近九层的功力。”
　　 黯然的双瞳朝苏无意的方向一瞥，“无意公子也是习武之人，应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师父虽然性情洒脱，广结天下之友，我却从未见他为谁做到此般。那之后我问过师父，师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跟我说了一段陈年往事。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师父刚从黎国边境归来，路过城西三十里外的白云寺。大青的子民都知道，白云寺之所以是大青的国寺，就是因为白云寺里的泣血桃花。泣血为约，红巾结发。相传当年先帝北卸蛮夷承祖皇基业，上承天恩，下休民情，却苦于无子嗣承继大统。一日帝临白云寺，见寺中桃花鲜红似血，灵动非常。遂于桃花树下许愿，果得一子。帝大喜，御笔亲批，白云寺为国寺，桃花为国花。后来更是有大青的善男信女红巾高结桃花为约以求良缘。师父说，他本来没有打算进去。从寺外经过的时候，恰好看到一枝伸红围墙的桃花。那时正值日落时分，夕阳淡淡的光线柔柔地照在如血的花瓣的，微风一过，轻轻颤动，显得明艳而不可方物。因为不是赏花的时节，除了寺中的僧人鲜有人走动。师父一路绕到后院，只见树上挂满了长短不一的红巾，满地被踩踏的花瓣，红红的一片，像是蜿蜒的血液。师父到底是出家之人，看不惯这样的景色，正准备悻然而返，却看到十里开外的石阶上站了两个人……”
　　 “师父没有告诉我那两个人是谁，也没有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曾追问他很多次，师父都只是摇头叹息。他说他这辈子只敬佩过两个人，偏偏这两个人初见便让他难过……”
　　 苏无意突然啊了一声。
　　 “姬婴就是其中之一？可是淇澳公子明明短了水犹寒大师几十岁。”刚说完又自嘲地笑笑：“淇奥公子何种人物！倒是在下束缚在世俗之中，见识短浅了。”
　　 陈鱼根本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她只是睁着空洞的双眼，盯着顾长夜。
　　
　　 “师父，真正敬佩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那是一种超越世俗的欣赏，你若是真正敬佩他，你便会尊重他，理解他，支持他，无条件地信任他。即使这一刻你为他死了，也不会后悔。”
　　 她曾经这样问，一向脱略的师父难得正经凝神回答道。
　　
　　 “后来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顾长夜在一旁突兀地道。
　　 “师父虽然不说，但是我也能猜到，那日在白云寺桃林里的两个人之中，肯定有一个就是淇奥公子姬婴。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通，那日师父到底看到了什么，能给他那么大的触动。而那姬婴公子又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师父敬佩至此。一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跟姬婴公子有关，师父隐瞒不让我知道。他让我回房，语气是少有的坚硬。那晚我想了很久，姬婴公子说‘这条命他既然想要，就让他拿去吧。’师父也说，‘公子心系大青，又是他最亲的人，只望他还记得这顾念之情。’肯定是有人对公子不利，而且还是一个公子极为亲近和信任之人。我本来是担忧师父的安危，但第二天却一切都太过正常。我起来的时候，师父正在后院练剑，我认得那剑势，是他自创的十指春风。我擎着头听了会，没有听到其它的声音。我一路走过去，正想问师父昨夜那位公子去哪了的时候，不期然撞上一个柔绵绵的物体，一阵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竟然就觉得徘徊心中的疑团都似闲云飘散。怔愣着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听他在耳边道，‘在下一时忘神，竟唐突了佳人，还请姑娘见谅’……他的声音，很好听。一瞬间我只觉得三魂六魄都荡然无存，在什么地方，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
　　 突然三个人都是悄然。
　　 拔开层层障碍，顾长夜仿佛抓住了什么线索，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抓住。位高权重，人人都只羡慕上位者绝世风采下的叱咤风云，‘高处不胜寒’，又有几人可知。甚者，中间几多纠缠，真正让后来人徒劳遗憾。
　　 可是，时光往复，最让人遗憾的，却还是眼前这个女子。
　　 那一面，那一幕。抬首浅笑低颦处，荏苒光阴的剪影小心地收到心底。一轮流年暗自偷换，经历多少物是人非，终于痴情人因痴情憔，苍凉心事催人老。只剩那一缕情丝，那钟情一幕，犹似当年容光……想起她背负十年的执念，在此看到起源，却是那么随意。快乐和悲伤，都在那随意的声音里陪了进去。然后岁月悄无声息地过去，早已不见了当时的人和景，她的心里却始终记着那一个人，究竟是该惋惜还是怜悯。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顾长夜悠然一叹。心里有些感慨。
　　 “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那日过后，我总是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有那么好听的声音，而拥有这么好听声音的，究竟是怎么一个人……一个人一生会遇到那么多事情那么多人，最快乐是因为谁，最痛苦是因为谁，最遗憾又是因为谁。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事是遇到了他，最痛苦的事是看着他死在我面前，而最遗憾的就是连看他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也许很多人都看我可怜，知道吗，我从来不曾恨过我的身世，恨过自己是个瞎子，可是那一次，我却无比希望我是个正常的女子，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看见他，看见他的模样。他就在我面前，却远得仿佛隔了一个苍茫的世界。师父说‘鱼儿，快来见过淇奥公子。’公子如玉，当以淇奥，我以前经常听人说，原来他就是淇奥公子，一瞬间我觉得他离我更远，但我很开心。他在寺中住了大概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和师父两个人于西院的禅房里闭门不出，我借送茶水进去过一两次，他们不是谈经论道，就是煮茶对弈，那晚的事情仿佛从来没有发生。日子就一直这样过着，我虽然不解，心里却也是希望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下去，只是我忘记了，他是淇澳公子，是大青的梁柱，他终究是属于大青。要程鹏万里，而不是缩在这僻静的寺院里煮茶论经，休生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