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顾苏两人一时觉得她悲戚，就没有打扰。过了片刻，才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九〉
　　
　　 “当初淇奥公子有许多门客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吧？”
　　 顾苏二人皆听得入神，冷不防蹦出来这样一个问题，恁是谁一时间都是摸不着头脑。
　　 苏无意听她这样问，只是怔了一会，脸上立刻显示出了然之色，朗声道：“公子如玉，公子如玉……当年称得起公子如玉这四个字的，恐怕便只有淇奥公子姬婴了。听闻姬婴长得丰神俊逸，又是性如温玉，是一等一的心思细密之人。胸有韬略，不仅识才爱人，更是心系大青。当初投奔在他门下的能人异士少说也有几千人，就连周帝当年也是……”
　　 说到这里，苏无意嘎然止住。
　　 陈鱼闻言，果然一颤，平静了良久的神色瞬间又掀起了丝风浪。喷声道：“周帝周帝，他白炎当初不过只是公子的近卫，谋逆弑主，忘恩负义。如今倒好，一将功成万古留名，可怜公子当年为大青呕心沥血。公子泉下有知，该是怎样的痛心！”
　　 苏无意默不做声。
　　 顾长夜抱手而立，忽然灵机一动，便轻笑一声。
　　 陈鱼听到顾长夜的笑声，显然更为愤懑，抬头看了他一眼，厉声问道：“你笑什么。”
　　 顾长夜若有所思地朝苏无意的方向瞥了一眼，颇有些残冷的意味，把玩着飘落到手里的一瓣杏花，闲闲地道：“传言都说姬婴公子是暴病而亡，死在代天巡牧回京的途中，十多年过去，其中源由也已经无从追溯。不过我和无意公子都明白，其中必有蹊跷。刚刚听你的言辞，对姬婴公子情坚意笃，但是你也跟无意公子说过，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周帝。十年的光阴，连城为礼，想来也是情义深重。这之中熟真熟假，不能偏信一言。还有一点……不知姑娘有没有想过，倘若周帝背义弑主，为的是什么。姑娘即是江右相的女儿，骨肉分离之痛，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耿介无怀。更何况天下谁人不知连城诀是姬家的东西，如今在你手上，难说……”
　　 “我怎么会害公子！”顾长夜话还没说话，已被人愤怒地打断。
　　 再看眼前双目失明的女子，她的脸涨得通红，瞳孔无光，却依然感觉让人感觉到从中散出来的悲伤和愤怒。
　　 她鬓间有几缕散落下来的发丝，垂在肩膀上，随着呼吸剧烈的起伏，上下抖动。
　　 “我第一次见他，就喜欢他，怎么会害他！怎么可能会害他！怎么可能……”
　　 苏无意一时看不过去，低低地道：“顾长夜只是就事论事。我自然是信你不会做出对淇奥公子不利的事情。”顿了一顿，有意转开话题，“刚刚讲到淇奥公子在静心寺住了一个月，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鱼纵有满心的不快，也不好和顾长夜争辩，听到苏无意的话，就只是哼了一声。扬起头，空洞的双眼餐得滚圆滚圆，眉宇间微见一丝悠远之意。
　　 “后来，白炎来了，第二天公子就走了……那天晚上师父和公子坐在后院的石桌上。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是我却知道，那天晚上的月色一定很好。和那晚的风一样，让人感觉很舒服，就像公子给人的感觉。我刚跨进西院，就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那是师父酿的春风笑。还有一种从来没有闻过的香气，淡淡的，不用心根本觉察不出来。远远地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很奇怪，那天月色明明很好，我却感觉气氛有些沉闷。师父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仿佛有意将自己灌醉，酒水注入酒杯的声音，有些急。公子坐在一旁，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走过去的时候，师父已经醉倒在石桌上。师父酒量一向很好，那天没喝几杯就醉了，公子还笑了一句，‘是醉还是醒，大师神仙般的人物，无世俗烦琐缠身，倒也自在。’我听他话中似有神往之意，怔愣地问道：‘公子你不自在吗？’他仿佛没料到我会这样问，怔然了好久才回答说，‘活在尘俗之中，要自在谈何容易！一旦有了顾念，种种束缚缠身，不至灰心烟灭，总也得不到解脱。’说完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出几步，对着月空大笑了起来……他站在月色下笑，那笑声是世上最美的声音。我不禁在想，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在这之前我就听人说起过，大青有淇奥公子才倾四海，性如温玉。更是丰神俊朗，兰姿玉树。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风采。就如那天晚上，皓月当空，华泽如水。月色和院子里的景物遥相辉映。他一袭白衣出现在那废院，称着月光，便如天人临世一般。”
　　 陈鱼睁大的空洞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
　　
　　 多少年的心愿，换一次深情的凝眸！
　　 那一刹那，仿佛终于寻到了遗落在时间里的一个契机。看清了他珍藏心中朝思暮思的模样。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挂起了一轮圆月。月光透过檀木的窗户照来进，洒在古香古色的房间里。像是午夜平静的湖面，铺着层璀璨的白金。
　　 苏无意迎面看过去，正巧看到顾长夜同样一脸的茫然，似乎眼前这潋滟的月色和很多年前静心寺里的那束重叠在一起。
　　
　　 好一瞬间，陈鱼才回过神来。
　　 “你们是不是想问，我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又怎么会知道那天的情形？”
　　 停了停又道，“是啊，他的样子，他的神情，他另人折服的风采，我不知道在心里描摹了多少次。我差点都忘了，我没有亲眼看见，一次也没有。我说过，这一辈子，最快乐的事情，最痛苦的事情，最遗憾的事情，最懊悔的事情，全是因为他。我从来没有恨过这双眼睛，但是这十年来，每次想到那天，我就恨得咬牙切齿。我恨命，恨老天，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给我这样的命运。我不奢求，一次，哪怕一次，哪怕让我看他一眼也好，可是连这样的简单的愿望老天都不给我。我这一辈子，被爹娘抛弃，又遭命运戏弄。仅见过他两次，第一次他耗费了师父九层的功力又吓了我跳，第二次我甚至没有来得及让他知道我的心意，他就已经死了。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怎么回事嘛，我告诉你们，什么暴病而亡，什么死在代天巡牧回京的途中，全是谎言。除了白炎，我想这天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公子，公子他其实是死在静心寺。”
　　 听到这里，顾苏皆是一脸惊愕。
　　 苏无意怔怔地问：“当时陛下也在场？”
　　 陈鱼没有回答苏无意的问题。在她心里，那件事情就是个恶梦，这个恶梦，她反反复复地做了十年。而且越陷越深。
　　 “那天师父酒醉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公子已经走了。我看他上窜下跳，套问了他许久，才套出了一点点。师父说有人要对公子不利，师父还说公子中了毒，他耗费了九层的功力都未能解清。没过几天，大青的大街小巷都在传，帝御笔亲批，封淇奥公子姬婴为钦差大臣，代天巡牧，即刻起程。师父听闻后，脸色很差，一直嘀咕着‘这次在劫难逃了’什么的，仿佛是心灰意冷，第二日便又出了大青云游去了。我虽担心，但也无济于事，只是暗自祈祷，公子吉人天向，也盼着早日再见到公子。我确实是很快就见到了公子，只是见到公子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
　　 “那大概是公子代天巡牧的二个月后，又是一个晚上，那天月色应该也很好，和二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很是相似，我在东院的院子里，突然似乎闻到一股血腥味。你们也知道，静心寺地处僻落，又荒弃了很多年，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那血腥味很淡，经风一吹，又不太分明，开始我还以为我搞错了，凝神去闻又没有闻出来。我不放心，准备去查看一番，刚走出东院，就听到一些轻微的响声从西院传过来。以为是师父遭了什么不测，寻着气味，摸到西院，心更是凉了七分。我急急忙心中忘了推门，直闯了进去，刚进去就听到一声惊呼，那声音，是公子的……那天公子的声音低沉而干涩，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要不是他身上的梅香，我几乎认不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时间一点点过去，仿佛生命也在一点点消逝。那时他已经气息散乱，身上多处刀剑，流了很多血，他闷哼了一声，像是从胸口拔出了什么，我摸过去，是一把狮柄短剑。他明明已经快没气息，却还是冲着我笑，冰凉的手指滑上我的脸庞，叫我别哭。”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伤了公子？”
　　 “我不知道。那时我也这样追问过公子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人伤了他，他那时明明可以告诉我，但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那柄短剑交给我，要我保管好。我不知道公子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只是依照他的吩咐将短剑收好。虽然我看不见，但是公子那天一定咯了很多血，他拼着最后的力气说的那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人活在世，总是难以十全十美，干干净净地来，再干干净净地回去。我这一辈子，唯有一件事情最为遗憾，当年送沈贵妃入宫，欠了她许多。好在还有件快乐的事情，那年白云寺得以与水犹寒冷大师结为忘年之交。我想让他们都过得好，却还是耽误了他们许多……我死后，倘若大师问起什么，让他一定不要为我报仇。’说完这一句，再也没有开口。他就那样躺在我的怀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安静地仿佛睡着了，其实却已经死了……他死了，这世上便再也没有那么好听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伸出去的手指，因为害怕，忍不住颤抖。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公子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然而纵是有千万祈盼，终究还是救不了公子的命。
　　 当生命骤然停止的刹那，那一刻，心里就像有一处什么地方，轰然塌陷了。这十多年来的平静生活，连同心里的某种信任，某种向往，都一起灰飞烟灭，再不能挽回。那天晚上，漆黑的厢房里，氤氲的血腥味中，双目失明的女子怀抱着一具渐渐冷下来的以身体，直至天明。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动也不动。素白的衣服被血液浸透，像是雪中盛放的梅花。死亡和血腥的气味交织渗透，黎明的光线也穿不透。一起笼罩在一脸悲怆的女子脸上，仿佛也死了一般。
　　 她还记得以往的日子，那种平静安宁，清晰如昨。
　　 十方世界的因果，是一种因原即会的缘由。即便是被告知身世那日，除了起初那股怨恨，经过师父的疏导，想开了便也云开雾散。师父说怅浮生，俯仰迹成空。她便能够淡笑从容，对酥容如画。没有大悲，没有大喜。觉得日子不长不短。然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命里除了一汪寂静的平湖，还有无穷无尽的苦楚？
　　 是这两个月来的朝思暮想担惊受怕？
　　 是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怦然心动，懊恼自己是个瞎子，无法瞻仰心上人兰姿玉树的天人之姿？
　　 还是这一刻他死了，终于发现自己的心意。却也十分清楚地明白，在他心里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有自己的位置？
　　
　　 〈十〉
　　
　　 公子已经死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像是终于忍受不住，终于无声地痛哭起来。
　　 眼泪从空洞的双眼里淌出，从灰败的脸上滑过，经腮边集结，最后坠落在夜色里。一如坠进心中某个无底的深洞。
　　 苏无意抬头望了一眼，隐约真能看出几分当年江皇后的影子。那容貌，那五官，分明是那么年轻，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哪怕是这双幽静空洞的眼睛，在泛黄而微弱的灯火映照下，也是那么地动人心魄。仿佛这茫茫夜色，落填在这深不见底的虚无中。却因仇恨无端烙下十年的奔波劳苦，无端就叫人想起了‘宝器蒙尘’四个字。
　　 说到底，终究是苦于相思的痴情人一个。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相思有情，顾长夜，你说这情到底是让人快乐，还是让人不快乐的？”
　　 他揣着些心事，顿了顿，像是有些感慨，又自言自语地道：“情之一字，由心而始，将心上刻，此身不灭，此情不悔……这情到底是如何产生，又是怎样一种感觉，直叫人一念成痴，入劫成魔而不改不悔。”
　　 顾长夜惚然一听，怅然若思。良久，叹了口气，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切人间无数’，情人相思苦，相思苦情人。又哪里管得了熟是熟非，熟对熟错。”
　　 苏无意盯着顾长夜怔了一会，心里像是闪过了些什么，因为太快，没有抓住。
　　
　　 “这十年来，我反复地思虑那些事情的经过。终于让我想明白那件事情的原尾，想明白谁是当年杀死公子的凶手。”
　　 陈鱼突然转过身朝床的方向瞥了一眼，笑出了声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惨烈，慢慢地又变成了悲愤。“公子曾说‘这条命，他既然想要，就拿让他拿去吧，这是我欠他的’，那时我一直想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要毫不犹豫将命抵出去，究竟是怎样天大的事情？公子究竟是要将命抵给谁？这大青，除了敬帝谁的命又有公子的命金贵。直到听公子死前说的最后那句话，公子说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便是当年将沈贵妃送进王宫。我曾听师父讲过，沈贵妃是在公子的一字并肩王府被敬帝看中的，公子神仙般的人物，沈贵妃据说长的竟比当年素有大青第一美女之称的江皇后还要艳上三分，想来当初师父在白云寺里见到的，便是公子和沈贵妃吧。”
　　 听到这里，顾长夜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即使是这样，这跟沈贵妃和什么关系。总不至于当年杀害淇奥公子的人是沈贵妃吧，即便她和公子有私情，对公子送她入宫怀有怨恨，但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