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同题】倾尽天下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时的美好光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却说得缠绵悱恻。又带着丝朦胧的缅怀之意,听得几个人若有所思。
面对众人的愕然,陈鱼突然惊叫道:“沈落雁喜欢的人是你?那为何公子……”
“我跟落雁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倘若没有那次天灾,我只会一辈子对她好。陈鱼,当年在静心寺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对公子一片真心。你想替公子报仇,我知道。但是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容易快乐。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落雁不是谋害公子的凶手。你说她恨公子,其实,她最恨的人是我。因为当年是我把她逼进王宫,她宁愿去死,也不肯原谅我……当年我领八方军夺了敬帝的江山,其中一个原因是为了公子,另一个原因却是为了落雁。我敬佩公子又恨公子,因为落雁进宫,的确和公子有莫大的关系。但凡是公子的东西,敬帝他都要去抢。但是我无法真正去恨公子,我只有恨敬帝。整个大青的人都知道,落雁是姬府的人,却没有人知道更是我的人。”
“我曾想这一辈子我都会在她身边,但和她失散的那些年,我觉得我好像失去了她。我曾发誓要一辈子对她好,她回来后,我以为这件事情我能够做到,最到后,我才是对她最不好的人。都说求之不得转辗反侧,人世最苦,又岂是求之不得之境。求得了不能留住,因舍之不得日日懊悔日日煎熬又是怎样一番苦境?而所有的事情都源于敬帝在姬府不经意撞见落雁的那幕。看见敬帝的目光在落雁和公子身上转来转去的那刻我知道完了,我甚至恨不得立刻就带她走。然而第二天公子当着我的面焚掉诏书并让我带落雁走的时候,我问公子,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公子只是淡淡地道:我已经失去一次,不想你再失去一次。他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那时我虽没有回答他,但是我的心里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听到这里,苏无意隐约猜到了他做的那个决定。
不知是因为可惜还是无奈,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虽轻,但白炎还是转过了脸来,对苏无意道:“你也觉得我自私是不是?我想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两个时刻,要做一两个自己也无法接受的选择。仿佛入了魔障,无法堪破内心的束缚,随心所欲。即便是赔进一生,也不得不做。那样的光景,即便是碧落黄泉,也不能忘……这十多年来,我反反复复地做着一个梦,在梦里,我看不见她的面容,她只是用她那我熟悉无比的声音一遍遍问我,为什么。倏忽一转,又似乎回到了若干年前的一个雪夜,我看见公子靠在白云寺红漆的大门前哭。就像当初隔着红漆的大门,她在我面前哭一样。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有些眷恋,又有些哀求。从小到大,她这样看过我很多次,每一次我都会很心疼,一心疼就什么都会答应她。那天她也是这样看着我,我还是心疼,却没有答应她。我只是说敬帝喜欢你,那是你几辈修来的福份。她看着我的目光陡然就变了,我记了一辈子,和她飞身坠楼一样,我记了一辈子啊……”
他记得这注视的目光。从小到大,她都是在他身后,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
甚至在梦里,他都能清楚地知道,她在自己身后专注而长情的样子。任自己出尽风头扬名天下。她就一直这样倾慕地看着。唯独这一次,她的注视,不见那么单纯。
静如止水的无爱无恨,他终于忍不住惊慌。
说到这里,白炎突然放声长笑。那笑声听在苏无意和顾长夜耳里,说不出的悲戚,仿佛连人生中的所有希望都放弃了。
他凑近陈鱼,沉声道:“公子去了,落雁也去了,如今江山稳固,四海升平,我也算白赚了这些年,可以放手去了。这些年来,我很明白,倘若你一旦知道真相,你一定会找我报仇,虽然公子不是我害死的,但的确是死于我手。你要报仇,我不会阻拦你,这是我想替公子还给你的。”
他说的是替公子还给你,却没人注意到。
陈鱼忍不住双手颤抖,眼泪像断线的珍珠,道:“好,好,动过公子的人,我一个都不放过。十二年了,这茫茫宇宙大片乾坤,这漫漫光阴滚滚韶华,会保佑我找到真相,替公子报仇雪恨。我就先杀了你。”话未说完,已拔出匕首朝白炎刺去。
苏无意惊得跳了起来,但因为隔得远,已经来不及。顾长夜也在一旁看得直摇头,想着她刺偏一点,也好救活。那千钧一发之迹,叮当一声,震落了陈鱼拿在手里的匕首。
这突其的变故,让屋里的四人皆是一惊,苏无意刚看清掉的地上的是一支凤钗,准备透过茫茫夜色一探来人面目,那人已经从窗户上掠了进来。
陈鱼怒睁着一双眼睛,大声道:“谁,是谁,出来……”
〈十二〉
时间突然就仿佛凝固了。
在此的其余三人,除了白炎,苏无意和顾长夜皆是忍不住再次倒吸了一口气。
如此身手,竟然是个女子,还是个倾城倾国的大美人。如果说沈落雁的美是出尘的谪仙,可望而不可及,那眼前的女子便是花中的仙子,艳丽而不可方物。但这一些都不是最惊奇的,陈鱼和她那张几近七分相似的脸,让顾苏二人隐约猜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那人不是十年前就一心事佛,不问尘事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苏无意试探性地问:“江皇后?”
女子一怔,却没有否认。陈鱼听到这个名字,却是双手又颤抖了起来,最后全身都在抖动。仿佛难以置信般都喃喃道:“江沉鱼?你是江沉鱼?”
多少以为不介怀的,只有没有一个比较的对象。而陈鱼,与她双目失明幼年被弃又苦苦执着十二年的经历比起来,突然出现的江皇后,无疑比她幸运的多。天道的公义,命运失衡。又有几人能够真正一笑而过?顾长夜见她神色凄然,面上却带着强自的笑,也不悱恻,倒恨不得她能放松一次,狠狠地哭出来。正出神间,已听陈鱼怨毒的声音道:“你来干什么,前朝皇后?你是要来救这个灭你国诛你夫的皇帝么?哈哈哈,真是可笑!江家的人,果然可笑!”
听到陈鱼的话,江沉鱼却也是笑。笑完之后,指着一旁从她出现开始就没有任何表示的白炎道:“这个人,你今天杀不得。”
听到她这样说,苏无意看了顾长夜一眼,对方眉眼一笑,表示不知道。
江沉鱼却不管他们,站在陈鱼的面前,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外黑漆漆的暮色。神色悲凉,目光涣散,口唇微动。那鲜红的薄唇动了几下,突然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道:“十年了,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年……你们是不是都很奇怪?公子之死,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我却知道真相,但其中有些事情,我想除了周帝,天下再无第二人可知。江家位及人臣,一人之下,万上之上,更是有女沉鱼,绝世容貌,沉鱼之姿。进宫后得敬帝喜爱万千宠爱集一身,一时间,江家的势力可谓权倾朝野。人人都只道我江沉鱼的命好,却没有人知道,我这一辈子,朝思暮思的一件事情,就是能和公子在一起。”
众人听完,除了白炎,又是一阵惊愕。
〈十三〉
我第一次见到公子,是在一个白茫茫的雪天。
没完没了的下着雪,那种彻骨的寒冷,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那年初秋的时候,我过完了我的及弈大典。
大典上匆匆的一次露面,让我多了一个大青第一美女的称号,人人都传江家的女儿是如何如何的貌美如花,倾城倾国。一整个秋天,听府里的丫头说,提亲的人差不多把江家门槛都踩踏了,爹娘始终都没有松口。爹说,那些世家子弟算什么,我江楚天的女儿,就只有淇奥公子娶得了。
我虽没有出过江府,却常听府里的下人谈起。公子如玉,当以淇奥。在他们满目敬仰和钦佩的神色中,我却不以为然。那时我年纪还轻,有些任性。爹娘又只有我一个女儿,事事都是顺着我。十多年来,无论我要什么,他们就会给什么。有时我甚至想,就算我要天上的星星,爹和娘也会想方设法帮我弄了来。府里的下人都说,老爷身为大青的右相,日理万机,对小姐却是这么好,小姐真是好福气。但在我的心里,他们口中的右相就只是我爹,一个爱我、疼我、我最亲的人。
我从未背逆过爹的意思,唯有那一次,为了公子,我跟爹闹翻了。
世人都说淇奥公子兰姿玉树天人之姿,能够嫁他为妻是天大的福气,也是全大青待嫁女子心中梦寐以求的机会。到我手里,我却觉得沉重无比。盛名之下难免不符其实,古今皆是,更何况,我不想将我一生的幸福交到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的手中。那天我和爹大吵了一架,爹还动手打了我,他说我想嫁也得嫁,不想嫁也得嫁,这件事情由不得我,说完拂袖而去。临走前命丫环将我锁在房里,不得踏出房门一步。
我又气又委屈,从小到大,爹骂都没骂过我一句,这次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打我。连续三天,我不吃不喝,人渐渐憔悴了下去,爹却一直没有松口。最后还是我的贴身脾女换了我的衣服,我得才以逃出府去。
逃出府后,我第一个找的人,便是他。
我找了家客栈住下,本想来日方长,总有机会让我出了这口怨气,到时他不娶,爹再生气也拿我没办法。没想到一个月来,连见都没见到他一面。他出入有鸾驾,据说这是皇上特赐的恩典。又有众多护卫,个个武功高强,行事机警又灵敏,我根本没法近身。眼看银子快耗尽,到时无论如何都得回府。
一时心急,便跑到了姬府门前。
那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下着鹅毛般的大雪。
到处白茫茫一片,越发显得人心里的寂寥。我站在姬府宏伟大门前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满街的门铺都紧紧地关闭着,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杂着雪花的夜风呼呼地刮着,偶尔一两朵落在手臂的皮肤上,瞬间又融化,那种寒冷,让人忍不住牙齿打颤。我以为这样的天气,没有人会出门,但是那天,我刚想好了应对的理由准备敲门的时候,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我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一时间有些惊愕。愣是没反应过来。他却仿佛没看到我一样,神情木然地从我眼前走过。我从小就知道我长的好看,这一个月里,看着我的容貌惊得目瞪口呆的人数不胜数,他却仿佛没有看见一样。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争强好胜的心理瞬间涌起一丝不满。想也未想,便快步走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他回过头来,同样怔住了,那神情,像是很惊讶,但瞬间又寂如死灰。只是这短短的瞬间,于是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明明是长的那么好看的一个人,偏偏脸上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那一双眼睛更是黯淡无光,就仿佛,就仿佛那天的雪,天寒地冻,无端让人生出无处托身之感。
“你……”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说不出话来。本来是想大声质问他的,但是看着那样一张面容,仿佛大脑被侵吞了一般,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心里直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戳了一下,不是疼,不是苦,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觉得空空的,慌慌的,仿佛有什么决了堤,汹涌地漫过心尖。吞没了身体发肤,四肢手脚。只知道那么看着他,愣愣地看着他。
后来回想,也许从这一刻开始,我的好运就到了头。
像是不知不觉掉进一个恶梦里,看着那么寻常,那么牵心动魄,却原来被凶狠的剑头刺得伤痕累累还意犹未觉。他只是用他那黯淡的眼睛扫了我一眼,脱下长袍披在我身上,转过身又继续往前走。我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瞪着眼睛看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单薄的身影在风雪里越发显得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外袍上还残留着他的气味,淡淡的梅香,在这冰天雪地里,让人不禁灵台一激。那个时候,我仿佛忘记了爹打我的那一巴掌,忘记了出府的目的,忘记了淇奥公子,忘记了这世间的种种。我突然就很想知道他是谁,他要去哪里,去干什么。一念至此,我就跟了上去。
那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一直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走着,似乎不知道我在身后。冰冷的雪光铺在脚下,他就一直这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踩着积雪,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去……偶尔停下来,却只为了听听不知从谁家传出来的喧嚷声。我跟着他不知道走了多少条街,感觉手脚都冻得麻木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随随便便,坐在一扇大门前的石阶上。我抬头看了一眼,就看到了‘白云寺’三个大字。夜
已经很深了,到处静悄悄,雪却还在下着。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雪落在他的身上,越来越多,却拍都不拍一下,也不敲门进去,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又过了许久,他像是倦得很了,就移身挪了挪,把头靠在朱红色的大门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门边,仿佛死了一般。我站在远处看了好久,不知为何却突然感到很害怕,害怕他就这样冻死在冰天雪地里。最终我还是没有忍住,悄悄从后院绕进去,开了半边门,小心地将偷来的半张棉被盖在他身上。过了半刻,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只是看着身上的棉被,看着看着,眼泪就大颗大颗地落下来。知道吗?这十几年来,我从未这般担惊受怕,这般患得患失,更不曾这样束手无策。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为何落泪。只是看着他落泪而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他,想了半晌,隔着半截木门握住了他露在外面的手。他冰冷的手指握在掌心,仿佛握着门外一天一地的冰雪,瞬间连心也凉透了。他苍白的面容映在我的眼睛里,心里突然就涌着些微的欢喜,还有一些脆脆地疼。我竟也跟着落下泪下。
久未见小未的文章,欢喜……
好久没看到姐了,想念。安好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