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知道，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嫁给淇奥公子了。
　　 我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在落雪的夜晚把唯一一件外袍让给我的陌生男子。
　　 爱上了这个无比俊逸，又失魂落魄的他。
　　
　　 那个晚上，他在门外，我在门里。
　　 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两个无法企及的世界！明明是连话都没说话的两个人，却无端交付了信任和生命。
　　 顾公子，你说对情人只可爱而不可恨，无论发生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可是这一辈子，除了遇见他的那天，我没有哪天不在恨着。我想老天真的很公平，给了我人人瞻仰的美貌，前半生的富贵与安逸，还有一个天下女子都羡慕的虚名，终究是要拿后半生的幸福去抵押。江家锦衣玉食的十几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已，什么叫情难自禁。那天我终于知道了。人世多舛，在八苦里受尽磨难，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无所谓名利地位，无所谓生死离别，更无所谓自己究竟是谁。像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初入尘世的婴儿，最为纯粹，也最为脆弱。因为脆弱，便心绪裸呈，伤感旧事而困于前程，为种种因契机而相会的爱恨离愁，寂寞落魄。
　　 天圆地方的雪地里，多少浮生正黯然神伤？三丈开外的红尘之外，有多少人苦守银灿金黄，只恨春宵苦短，最后金银都捧进了销金帐！
　　 而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多少人间风波，世途机阱正悄然上演……
　　 那个被风雪包裹着的夜里，是我十八年来最落寞的时刻。落寞的我，撞见了自弃如游魂一样的他。但是我却不知道，那天晚上他的自暴自弃，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十多年来，我反反复复地想，仍然想不明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天晚上我遇见了他，他没有冻死在那冰天雪地里。
　　
　　 夜渐渐暗下去，又渐渐亮起来。
　　 雪花在他身上积了厚厚一层，唯有两手相握的地方，贮存着这天地间唯一的一点温度。
　　 他的门外，我在门里，左手握着右手。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直至天明。
　　 天亮之后，他站起身来，拍落身上的雪。我牵着他的手，他也不吭声，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上，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直走到姬府门前。他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哪里，叫什么名字，我也没有告诉他我来姬府的目的。我总觉得他应该跟我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字也好。我这样期盼，他却忽然挣脱了我的手，站在我面前。整个人仿佛活过来了一样。还是昨天那具单薄的身体，此时却散发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冷瑟。那一瞬间，仿佛一念与一念之间，隔着的距离是山长水远碧落黄泉般的轮回。我想不明白。
　　 于是我抬起头，就看到了站在我和他几步开外雪地上的一个男子。
　　 那个男子很年轻，穿着一件墨黑的长袍，那素材我只是看一眼便不会忘，那是价值千金的素有十指春风的摄目绣。外面围着的紫貂披风，显示着不一般的身份。
　　 那时，我暗暗瞥了一眼，认定那人就是淇奥公子。
　　 那个男子也是那样看着我，一双眼睛仿佛黑夜中的野兽，快速隐藏的怔愣之中，分明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戏谑。
　　 他似乎也有所察觉，突然凑过来，轻声道：“你先回去吧。”
　　 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暖暖的气息打在我的脖子上，忽然我就觉得外面的天光倏忽又亮了几分。
　　 我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回过头来，大胆地冲他喊道：“我叫江沉鱼。我住在江府，你记得来找我。”
　　
　　 〈十四〉
　　
　　 听我的贴身婢女说，那天我走之后不久，爹就发现了。
　　 我是江家的千金，教养和礼仪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突然离家出走，爹娘不好张扬。但据说那几天，江府上下一片鸡飞狗跳，京城里到处都是江家的家丁，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在找什么。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在一旁却是大发雷霆。
　　 原先我对淇奥公子只是不以为然，现在见到了，真是觉得传言言过其实。更何况我遇到了我真心喜欢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嫁去姬府了。我回府之后，原来打算将心意彻底坦白，无论如何要让爹退掉与淇奥公子的婚事。我相信爹打心里是疼我，为我好的，总会明白我的苦心。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府之后，除了娘喜极而泣之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爹一句话也没话，预料中的训斥迟迟没有到来。
　　 我却惴惴不安。直到三日后，我才彻底明白。
　　
　　 三日后，江府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天我记得是中午，阳光很好，雪已经化了一些。我正准备去后院看梅花，却在路上瞥见长廊里爹领着什么人进了书房。那是一个年轻人，墨黑的长袍称着刚毅的背影，爹跟在他身后，看神色很是有些不寻常。我只当朝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要爹处理，没看几眼就往后院去了。江夫人爱花，所有人都知道，江家后院花园里种的都是些世间稀有的物种，这个时节却只有梅花。那几株梅花是娘最喜欢的东西，傲雪红梅，白茫茫的雪地里只有那一点颜色，红红的，远远看过去，恰似唇间胭脂，确是好看。
　　 不知怎的，我看着看着，竟又想到了他。
　　 他的脸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一一都在眼前。我的欢喜也像这雪中的红梅一样，耀眼得让跟在我身旁的婢女都觉得奇怪。而自己却没有发觉，只想着他会不会来找我，会不会明白我心意，又会不会顾忌我的身份而不敢娶我。想着想着，心里时而寂寥，时而怅惘，时而惆怅，时而又觉得很开心。那时我想这便是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吧……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相逢便知相思彻，相思那么苦，又那么美妙，又那么让人肝肠寸断，难以忘怀。后来我常常在想，倘若当初我不那么任性地出府，又倘若我在姬府的大门前没有遇到他，没有那个彼此静默无言的夜晚，我的日子是不是会长久些，会好过些。无遇便无爱，无爱便无恨，也许我就会快乐一些。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我努力，我总能和他日日厮守。以为无论什么事情，只要用心，总是可以办成。却忘了这世间为何会有那么多罗愁绮恨。
　　 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美梦，醒了，梦也就破了。
　　 ‘花容月貌江沉鱼，秋水共醉青敬帝’。苏公子说的没错，的确是隔着一池秋水的一个注目，成就了江家在大青绝无仅有的地位。爹的同僚无一不说爹生了一个好女儿，大青的女子说到我的时候没有一个不是满脸的羡慕和满眼的疯狂。每个人都说我江沉鱼命好，荣华富贵，美貌和荣宠，这世上几乎想得到的，我江沉鱼都有。他们谈论起当初，说她和公子是如何的郎才女貌，敬帝在江家第一次见到沉鱼的时候，是如何的目瞪口呆，两人又是如何缔造下大青的一段佳话。却没有人知道，那是我江沉鱼这一生不幸的开始。那个时候，我直觉我的心在淌血，倘若能够淌出来的话，一定比这雪中红梅更鲜、更红。
　　 “素闻江爱卿之女花容月貌，沉鱼之姿，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我听到声音回过头来，隔着一汪瑟瑟的池水，那个站在几步开外的，分明是那日我的姬府门前碰见的黑袍男子。
　　 他自称为朕，必然是当今皇上。
　　 我曾经以为他是淇奥公子，但是他不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我。
　　 那双幽深的瞳仁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瞬间又恢复了平常。
　　 爹为官多年，自然深谙为臣之道。在我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领着那人出了园子。
　　 我突然就有种预感，我的生活将彻底被此人搅乱。果不其然，没过几日，爹下朝回来满面笑容，那笑容我看过很多次，每次爹一遇到开心的事，他就会这样笑。但是那天他的笑容中又有些不一样，隐约还有一丝得意。大概中午的时候，有一个公公来到江府。他带来了皇上的旨意，要我一个月后入宫。那日，听着那尖尖细细的噪音左一句恭喜右相右一句恭喜右相，我只觉晴天霹雳，仿佛三九天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只是觉得撕心裂肺地疼。那公公走后，爹和娘都很高兴，连府里的下人仿佛都感染了这种喜悦。
　　 看着那一张张笑脸，我才回过神来，急匆匆地对爹说，我不想入宫。
　　 爹听到我的话，明显有些不高兴，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他说入宫为妃，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可是我真的不想入宫，我见过他，我喜欢的人不是他，更别说他是个帝王。自古帝王薄情，又怎么会对我好。我这样想着，就直接说了出来。那天爹听了我的话明显生了气，但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他就只是那样看着我，那眼里又是气又是无奈。最后拂袖而去。我这一生，唯一做过两件令爹不满意的事情，全是因为我的终身大事，然而不管我如何努力，都改不了我的命运。
　　 那天之后，我和爹彻底冷战了下来。
　　 一天一天过去，一月之期越来越逼近，看着府里家丁来来去去地张罗，只觉万念俱灰。入目的绫罗玉器，锦衣玉食了十多年的生活，突然就变得那么面目可憎。它们像是从地底跑上来的罗刹，全都是来向我讨债的。它们就那样将逼入绝境，我想，我除了死，已经别无他法。
　　 顾公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我知道，你们这种人最是看不惯世家子弟骄奢淫逸的作法。为情所困哭哭啼啼吵闹不休寻活觅活，更是市井妇人所为。可是那个时候，我只想到了死。
　　 当我被下人发现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没气了。仿佛已经死了，又仿佛没死，耳边尽是嘈杂的声音，叫声，喊声，还有一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娘在哭。据说那天娘推开门见我悬在房梁上时晕过去一次，后来哭着哭着又晕厥了过去。我醒过来那天，只有爹一个人坐在床前。他拉着我的手，仿佛不知所措，眼神飘散，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爹疼了我十多年，我虽然心有不忍，但到底还是没有出声。他却仿佛也不在意。只是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一些话。说着说着，又说到我的终身大事上来，他说，丫头，你这是何苦。爹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会不为你着想。你从小娇生惯养，又心气高，就连淇奥公子也看不上……皇上下旨召你入宫，我纵然是大青的右相又如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江府这一百多条命都握在你手上……
　　 爹说完这些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看着跪在我床前的这个人，这个最疼我的爹，所有的思绪，都仿佛一块滚烫的烙铁忽然掉进了冰冷的水里。他单薄的身体在寒冷的空气里，仿佛风尖上的杂草，摇摇欲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风吹走。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生出了白发，我突然就觉他苍老了许多。可是我既然心里有了一个人，又如何能做回自己！
　　
　　 我做不回自己，就注定无法再做爹的好女儿。
　　 我虽然应承了爹，心里有多不甘也只有我清楚。想起那个雪夜，还有那个人，心上花开，吐纳出情天恨海，而他的黯然神伤，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在他一生纵多黯然神伤里，有没有那么一次，是为了我？
　　 我要见他一面，这是占据我内心的全部想法。
　　 那天我终于用之前在外面买的迷香将屋里屋外看管我的婢女全部都弄晕了过去。
　　 这小小的香障，原来我是打算用来整淇奥公子的，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途。我悄悄出了江府，却不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他，又该如何找他。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淇奥公子的一字并肩王府。那天我穿的是婢女的衣服，为逃出来弄得蓬头垢面。姬府门前的侍卫都懒得理我，实在被我闹得没法子，才问我要找谁，有什么事。我只是摇头，他们看我说不出，便以为我是叫花子，打发我走。我一时着急就脱口道：‘我是江家的小姐。’他们像是认真打量了下我，之后一阵哄笑：‘江右相的千金沉鱼之姿倾城倾国，怎么会是你这幅德性。再过十天江小姐就要入宫与皇上完婚，到时说不定就是大青未来的皇后了。你如此口不折言，就不怕祸从口出！’，之后任我怎么闹，他们都不理我。我就在姬府门前守着，那些侍卫看我不吵不闹，也随了我去。我守了三天，终于见到了他。
　　 三天里，我守在门口寸步不离，有个侍卫像是觉得我可怜，看不下去，给了我一碗冰冷的米饭。白花花的米饭，又冷又硬，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想起过往种种，忍不住呜咽落泪，眼泪掉在粗陋的大碗里，又和着米饭一起被吞了下去。这是我平生吃得最慢的一碗饭，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姬府紫漆锃亮的大门缓缓打开，我一回头，就看见了他。
　　 他站在我身后，有些怔然地看着狼狈的我。
　　 而我听到身旁的侍卫，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公子。
　　 公子，在姬府能称上公子两个字的，便只有一个——淇奥公子姬婴。
　　 那一瞬间千万思绪齐齐涌上头顶，我却只觉得好笑。原因他就是淇奥公子，那个下着雪的夜晚，与我两手交握的人就是姬婴。
　　 我说盛名之下难免言过其实，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嫁的。最后却还是爱上了他。而我爱上他的代价，竟是一个契机，让我入宫为妃，永绝了与他的姻缘。
　　 他把我领进府里，遣婢女为我沐浴更衣，又让府里的厨子为了做了一顿丰盛的饭。他坐在我的对面，我才看清楚他的样。仍旧是苍白的一张脸，不见了那晚的颓縻和黯然，真正是温润如玉。特别是那双眼睛，竟比我看过的最亮的星辰还要亮上三分。她……陈鱼说公子兰姿玉树，天人临世一般，真的一点都不为过。我就这样看着他，好像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他却只是在一旁叹气，说等我吃完之后就派人送我回府，他说我一个姑娘家，又快要进宫了，还到处乱跑，毁了清誉如何是好。他说我虽然聪明伶俐，却行事任性，又太过倔强，要改改，不然将来定要吃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