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师听着儿子想上学，一点不诧异，到觉得更加高兴：好好，儿子去上学，云娃管她们几个完全可以了。明年开春就去。不，下个月就去，我去给王校长去说。我儿子想读书啦，哈哈，我们高家断不了神明的保佑，经儿一定能成个人物。
　　 高老师有时候觉得迷惑，这日子咋这么不经过，还刚刚说上学呢，儿子就考上中专，参加了工作。走到水渠边望着清水里映出来的那个满面沧桑的面孔，又知道时光已经过去十多二十年，岁月不饶人了。儿子算是成才了，但是成家的事，可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这有缘分，也有个时辰。上次路过七号庙，遇着老早就认识的张老三那个封建余孽，拉着非说要给算个卦。高老师是这么个人，跟那个都能说上话，跟那个都有关系，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地啥都知道些。连乡下人们看不起的那些人，他也看得起，遇到了发个烟给点个火的，常把那人给感动得拿手搓裤腿。张老三前些年可没少挨整，但这人皮实，厚实，再说过去也没干过啥坏事，所以斗争的场面上一应付过，也就没几个人真盯着他的。那天看高老师过来，才嘴犯闲想跟他多谝谝。
　　 高老师，我看你有事呢，不行，让我给你瞧瞧？
　　 算了吧，你那两下猫抓老鼠的本领，谁不知道。
　　 你不相信，我给你说，你肯定是为儿子的事发愁。
　　 吓，你这回可蒙错了。高老师学着课文里鲁迅说话的口吻。其实张老三根本不知道鲁迅是谁，吓是啥东西。
　　 你是风箱里的老鼠，夹在中间憋闷得说不出来吧。
　　 哈哈，你真有两下子，我就算你猜中了，你说说我为什么夹在中间说不出来？
　　 还不是你儿子婚配的事情。你家老人催你不管，叫你赶紧给他说孙媳妇子，别耽误了重孙子的事情；这边给儿子说油盐不进，你急他不急，正好一个皇上不急太监急呢。
　　 妈的张老三，你这个没改造好的封建余孽，还敢在革命教师这里放毒气，相不相信我告公安把你给办了。高老师被说了个准，但他嘴上是不会承认的。
　　 张老三把高老师了解透了，所以说话更加放肆：行，我就等着你去叫公安呢，正好这两天青黄不接的吃饭困难了呢，你不去叫我今天就不走了。
　　 高老师看吓不住他，也顺势下驴：好你个张封建，还想威胁本老师。说了半天，你他娘的就知道咒我，也没说出来解决的子丑寅卯来，你就长了张破嘴，闲了怕生蛆吧。
　　 那样，我也不跟你人民老师较劲了。你再给我发一根燎原烟，我把我这一生经验中最好的解法说出来。你那儿子我是见过的，我给你说的这密咒，你回去了慢慢看，慢慢想，你就知道我不会骗你的。
　　 高老师回到学校宿舍里看张老三歪歪扭扭的用铅笔写的几句话：天庭饱满前程在，地格方圆小人多。若要姻缘美满时，耐心静候风云过。呸，什么屁话。这个老不死的张封建！高老师把这片纸随手扔进了垃圾筐里。继续陷入他两头被夹的难受之中。
　　 五
　　 高新芝的初恋发生在他想都没想的时候。
　　 那天，科长通知他去劳资处领分配的两个新工。一去，才知道是两个北安局级领导的女儿，都是复员军人。一个姓王，长得苗条俊秀，眼光动人，说过去在电视台工作的，还当过些日子的主持人。另一个姓南，没小王苗条，但看上去一脸的阳光开朗，是高新芝一见就觉得好温馨的这种，她在部队的时候是当卫生员的。高新芝拿上劳资处的通知，带着两个美女往单位走，一路浑身的不自在。他想多看她们的模样，又怕让她们看到了难堪；甚至，路上见到别人还害怕叫人笑话。幸亏路不远，路上两个女子也只顾她们嘻嘻地说笑，不然，高新芝还不知道怎么应付。科长见他满头大汗地领回两个青工，就问他怎么回事。当着两个女子，高新芝更是弄了个满脸赤红，只好吭吭赤赤地说，这，穿得有些多了吧。科长说，这大冷的天，你穿啥了！你去收拾一下，呆会儿通知下边来领人吧。看你这小伙子，羞什么羞，她们还能吃得了你？！高新芝连看都没看她们俩一眼，赶快溜出了科长办公室。
　　 之后在单位组织文化补习班，慢慢地高新芝才熟悉了单位的所有职工，也慢慢练得不那么羞怯了。那天下课大家在哪儿闲聊，当过主持的小王就拿他们的高老师开涮：老师，你现在身上还出汗不出汗啊？弄得高新芝尴尬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候小南出面了，说：嗨，老师出汗是给大家认真讲课付出心血的写照，不出汗的老师肯定是不好好教的吧。小王习惯了占人便宜，没想到小南会插一杠子，就翻手给了小南一下子：哎嗨，小南，你怎么这么熟悉咱老师呢？你摸了还是他告诉你了啊？这话一出，把高新芝又将在哪儿半天说不话来。到是小南，东北人的烈性是从来不会让别人的：小王啊，咱不管啥时候说话，都得给自己嘴巴上积些德吧，别在那儿没有根据地乱爵舌头。知道的呢，以为你神经错乱；不知道的呢，还以为吃草的在这儿呢。小南的话够重，小王的火气正在往上冲，她刚要开口，被过来听课的科长制止了：别在那儿无事生非了。现在是学习文化课，用科学文化武装头脑，向四化进军，不是把你们的精力都用在这些闲话乱扯上的。小王小南，你们注意点。别以为我们这儿庙小盛不下你们。科长也是转业军人出身，跟小王小南的父母差不多资历，所以他的话还是能镇住大家的。果然，等高新芝上台讲课的时候，课堂里鸦雀无声，再也没了平时会有的嘀嘀咕咕了。
　　 就这样，小南，这个文化处长的大高个儿女儿，一点点地潜入高新芝的心底。虽然高经营极力否认，甚至在梦醒时分使劲用手捏自己的大腿，但这种情愫，跟别的任何东西都不同，她要进来，你想堵是堵不住的。
　　 科长第一次跟他说小南的时候，是满怀着希望与期待的：你看，年龄、体形、性格、相貌各方面都很匹配的，而且你也看得出来，她是有意思的。怎么样，我给你做个媒人？高新芝轻轻地摇摇头：不行不行。我配不上人家。我们是个乡下人，他们家是干部家庭，这怎么可能呢。不行，正因为我觉得他不错，所以我不能给人家带来任何不愉快。
　　 但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第二次科长找他的时候，话音全成了另外的了：小高啊，我看那个小南就算了吧。这个，这个这个怎么说呢，上次我说过的话收回啊。现在这个事，有些复杂，他们家要回原籍，就这个女儿还想带走。你呢，也是你们家的独子，也不可能跟她到东北去，所以我们还是现实一点，别找这个麻烦。当然我不是说她是干部家庭的孩子就不能找，而是客观现实不容许，是吧。婚姻是需要爱情的，但爱情这东西又不完全等于婚姻。年轻的时候我们都相信爱情，相信理想，等你经过的一多，就知道其实这里边的差距很不小呢。别灰心，小高，咱这么好的小伙子，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姑娘吗？放心，你的个人问题我包了。但是，小南，咱就不跟他来往了，好吧。
　　 高新芝哭笑不得。不谈的时候你做工作让交往，刚刚交往没几天，你又出面说不合适。高新芝知道这是小南妈妈找了科长。小南说了，她妈妈不同意他们的交往，原因是他们不想把她丢在戈壁滩上。小南爸爸离休令已经下了，过两年干休所能够入住就要搬走了。小南还说，如果他能去东北，她就能说服爸爸妈妈。
　　 高新芝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知道他不可能去东北，他的爸爸不答应，他的爷爷不答应，他的内心也不答应。自古至今，高家还没有长孙离开故土的先例；自古至今，高家还没有人为了找女人背离父母家乡的。然而，就在高新芝理顺思路的时候，他也知道，高家也从来没有人遇到过这么赤诚姣好的女子啊！
　　 高新芝遇到从来未遇过的情感漩涡的时候，他不知道高老师的爸爸他的爷爷正在那棵老槐树下讲古论今呢。
　　 高爷爷是这个高家人聚居的村子里的头号人物。本来他轮不到当头号人物的，但是他们这一辈里的老大老二老六老八早在解放前就夭折了，而他这个本来是第十一代的老三，等高家第十代最后一个长辈去世后，便自动登上了家族的老大位置。当了家族老大，也就是当了村子里的老大。四五十户人的村子里，外姓只点七八户，而且是张家两弟兄，李家独一户，胡家韩家何家都独一枝。所以这个小村子里的事情，只要高家定了，也就是说他高老人家一定，基本就这了。
　　 今天，高老爷子还是如往常一样从村头到村尾走了一趟，看到谁家的娃娃鼻涕掉的长了，谁家媳妇裤子没提进来了，谁家的狗撵着别人家鸡了，谁家的骚羊往别人家羊身上骑了什么的，都要吆喝一嗓子。习惯了，没人给钱，也没有表扬，更没人反对。等他一路走到村南头那棵大槐树下，往大碾盘边上一坐，“铛铛铛”把大烟锅敲得震天响的时候，早有一群小子丫头围在跟前了。也有没事的大人跟过来，抱着娃的婆娘媳妇把奶送进孩子的嘴里，歪着身子站在哪里；嘴里叼纸烟的男人也不给别人让，只管自己深深地往腹腔里吸，好像吸得短了会吃亏似的。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看高爷爷的烟锅里装好烟，叭嗒一声打着了火机，凑到近前想把火给点着，被高爷爷的烟锅一晃，火机“咣铛”一下被打掉地上了：我要火柴点上了红柳点烟，别用那个洋玩艺儿，吃着难闻。小伙子捡起了火机就到路边上捡一枝红柳，点着了拿过来给高爷点上。高爷憋着劲吸上一口，才会徐徐吐出一口好闻的烟雾，夸奖一句：这孙子，长大了。记着，做什么事都有道道的，有些城里的好东西，并不是我们过日子的好东西呢。这么大了，咱不弄个正经事做啊？不好弄还是不想弄啊，不好弄去城里找你新芝哥哥，他不在城里机关工作吗，啊！高爷爷的声音这么高大，主要还是为炫耀自己长孙的出息。他今天再一次给儿孙们讲起高家的来历：我们高家来自山西大槐树下，我们的儿孙们一辈辈都不能忘了光宗耀祖，那个儿孙从土地上走出去，我们就给那个儿孙立个纪念，将来本事大了，到山西捧一捧土回来，放进祖坟前边……他这些天天给高老师念叨，赶快给儿子说媳妇，不然，耽误了重孙子，可是高家的罪人，将来进了坟没法交待呢……
　　 高新芝给小南说了自己的想法，说这辈子遇到就已经可以了。条件差距太多，想幸福，就别为难自己，也别让别人为难。高新芝经常显现出比常人更多的理智。那天小南来到宿舍说，那么，我们也不能白相识一场，我愿意的……高新芝还是坐在桌边目光盯在书上，不去看躺在床上的小南。小南终于离开了，临走时她留下的一句话让高新芝终生难忘：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六
　　 省城的教学工作比较顺利，学校里人际关系什么的也比较好。领导和同事们都很关心高新芝的个人问题，有介绍的，一谈说关系还在北安，就不再联系了。省城的中专大专同学比较多，他们更是像关心自己的事情一样关心高新芝的事情。有些让他抓紧解决调进省里的问题，说这是基础，有了个这基础，对象问题还不是手抓把捏的；有的说，先找一个差不多的，边谈着边找机会调动，不能因为调动不了不找对象，那不耽误的事太多了，要按华罗庚的优选法办事嘛。现在的高新芝其实还处在矛盾之中。一方面，他想抓紧调出北安，彻底离开那里的工作生活环境；另一方面，又被家里的情况拖累着。父母刚刚搬到城里，妹妹们都小，父母年龄渐长，作为独生子，他又不能离开他们太远。如果调到省城，远离父母，他不可能把父母全家搬到省城来，这实在是一个大问题。现在，找对象与管家庭，以同样的姿态同样的难度摆在他的面前。所以他对于省城找对象，顶多是应付的心态。同志朋友介绍来了，不见不好，说不行的他觉得正好；有个真行了的，他也就是应付拖延。头疼，高新芝没经历过这种煎熬的事情，从没想过爱情还会是个问题，若真有请愿的，谁又真愿意从省里往下边县市里走啊，这不符合“人往高处走”的习惯吧。
　　 过去单位的一些好朋友也在继续关心着他的个人问题。银行一位朋友给他从父母所在县联系了一位同事，让他假期回来了看看。据介绍，年龄相仿，家境差不多，也是家里的老大，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已成家，父亲在县农机公司当科长，到是比高老师多个官帽。这女子在县银行做副行长，对比高新芝之前的位置，到也匹配。他跟其他介绍来的对象一样，都毫不含糊地回复朋友：行行，放假回去了一定看看。其实他心里根本没把这件事当回事，这种让看看的对象太多了。
　　 也许天下的事都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那年夏天，在一个炎热的蓝天白云的日子里，他在县城那个小饭馆里等来了李飞鸿。李飞鸿刚下班，一身工作装板板正正，含羞欲语的样子，完全不像高新芝在营业厅看到的严肃泼辣样子。高新芝说，你怎么不像了。李飞鸿有些惊异：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的样子，我应当是什么样子呢？高新芝就笑开了。要不说缘分呢，高新芝像个女子的名字，李飞鸿像是个男子名字，这两个在人海里转了好多年已经年过三旬的剩男剩女，就在这一刻找到了自己的那一半。大男大女，没有什么更多要考虑的，该考虑的事情，早都反反复复想过不知道多少遍了。见面之后不到三个月，在秋高气爽大地飘金那个季节里，高新芝终于迎娶来李飞鸿，完成了他爷爷的愿望。不过，他爷爷没有福气，就在孙子即将完成他的寄托的那年的春天，就倒完了最后一口气。据说老人死了嘴合不上，高老师在旁边喊着说，大孙子的媳妇已经找好了，今年就能完成任务，话音刚落，老人的嘴就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