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婚后的高新芝还是下决心从省城回到了老单位。这不单因为往省城办关系很复杂很啰嗦很费劲，高新芝觉得付出那么多就弄个到省城工作，有些划不来；还因为结婚后再离这么远，双休日回家也不方便，而且李飞鸿已经怀孕，他不能再在那儿耽搁下去了。
　　 老单位还是老样子。虽然给高新芝保留了科级待遇，但没有给他安排单位任职，只是在机关帮助工作。过去那两个告密的好朋友已经混到局领导的岗位上，他们知道高新芝对他们的看法和不屑，更知道高新芝始终是威胁他们的定时炸弹，所以他们不会给他任何机会。有一阶段，高新芝很有些失落。只是因为儿子的出生，让他把注意力有所转移。好朋友对他的处境也颇为担心。在政府办工作的老吕经常开导他：生活工作都要经得起熬，过去找对象是熬到的，说明吉人自有天象的道理；工作也是这样，现在的困难也只能是暂时的，只要你不放弃，只要你坚持学习，机会一定会有的。
　　 道理高新芝是明白的。但是他还是被一次次的打击损伤所伤害着。主要领导换过几茬了，省里一些同学每次都会给高新芝的新领导打招呼，让过来了多关照，高新芝人很厚道，也很能干。但这些领导每个刚来还征询一下高新芝的意见，遇到了还拍拍肩膀表示特别的关注，但日子一长就跟那些拍马拉纤的弄到一起的。单位有一些人是专门研究领导弱点或爱好的，爱赌的天天围着你玩，爱财的经常送到你家里，爱色的主动靠上去。高新芝一看心里就凉透了：这些领导，这样的班子，单位怎么能好，我还能干些什么呢？而领导也对高新芝处处提防，远远见了，也尽量回避，说话也都显得言不由衷。
　　 正在这个时候，局里设在西塔市的办事处主任退休了。高新芝听说之后，主动找到局长那里，表示自己可以过去。家在那里，长期两地分居无法解决，请领导照顾。他这请求正好符合局长和那几个躲着他的副职们，大家一致说应当照顾应当照顾。老同志了，提出这么点请求，算啥。局长还特别亲切地询问：还有什么事，早些说，能办的让机关好好办。高新芝说没什么，我要走，再不回来了，请派个车给我送一下。高新芝这一举动让几个经常担心他的过去的好朋友们大大意外。过去老担心人家的野心，现在看人家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不禁为自己的心胸狭窄有些自惭。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自惭，之后一切恢复得一本正经了。其实这正是做一个领导必须有的能力：良心，同情什么的都不在正常思绪之内。
　　 对于高新芝来说，这是他长期作战的一次最好的战略转移机会。好处显而易见，照顾了家庭，修养的心态。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吧，也别老矗在那儿让人家担心，叫那些人的警惕心好收敛一下。再说，守在进出北安的要道口上，机会总会更多些的。
　　 在办事处不觉就过去了八九年。这些年，送走了重病的父亲，照管大了儿子，照顾了年迈的母亲，还有几个妹妹的这事那事。扪心自问，说是办事处工作，还不如说是在家里生活。一年时间能给单位工作三分之一，已经算不错了。不是高新芝不想干，而是工作就那么多。就这样，高新芝广泛发挥在当地同学朋友的资源优势，给单位退休人员办理的养老、医保等待遇都是除部分国家级垄断企业之外在西塔最好的。
　　 当然，大多事情还是迎来送往的小事。这个要买票了，那个要接站了，那个要转车了什么的。但凡有人张了口，高新芝都倾心去办，热情接待。这是高新芝的习惯，这个习惯追寻下来还是在高老师那儿，在高爷那里，是在血脉里的。因为高老师生前就特别好面子，只要家里来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让婆姨去做饭，人家说吃过了也不行，特别是乡下的亲戚邻居来了，无论如何是不能让空手走的。他的理论很经典：人家到我们家是看得起我们，人家看得起我们，我们不能不让人家看得起啊！高新芝没说过什么理论，但他好面儿的特性，他妈还有李飞鸿都有一致的评价：你可真是你爸爸的儿子啊。看这话说的，不是他爸的儿子还能从地缝里冒出来？！
　　 当然，他还有些业余时间，这些时间他没敢浪费，而是仔细地系统地学习了法律、企业管理等方面的教材，还参加律师资格考试获得了律师资格。虽然时光过一年他失望一年，但他固执地认为名人讲的那句话一定是给他说的：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八
　　 还是要感谢上边的好政策。高经营坐在座位上想着这次总结之旅，自然想到自己现在是怎么走上今天这个位子上的。他不是个容易忘记的人，当然他记得更多的是那些打动过自己的瞬间。比如小南留下的那件毛衣，比如知道被朋友告密，比如得到好朋友老吕的宽慰与指点，比如父亲离开的那个冬天爷爷离开的那个春天。
　　 他本来是想在车上好好睡一觉的。早上儿子上学，他清晨6点就得起床给儿子弄早餐。等儿子走了之后再看会儿报纸电视，或者再眯一会儿。早上本来没事的，可是一上班就被老家一个本家弟兄找来，说母亲病了到市人民医院来看病住院了。这样一来，高新芝连平常坚持得比较好的午休也牺牲了。所以等到急急慌慌地上车，已经有些疲惫。最近他感觉体质明显地有所下降了。上次心慌，到医院一查是冠心病，住了一周的医院。好家伙，还没顾上好好过生活呢，心脏病都上来了。所以坐上车要能好好睡一觉，不仅能让冗长的车程过得快些，也能好好把牺牲的午休找补回来。
　　 但是脑子一点不听他的话，他越想睡觉脑子越活泛，越清醒。那次住到医院里他想了许多，想到许多曾经。听人说回忆越清晰说明人思想已经渐趋老化，他有些害怕。从来没想过老的事情呢，就老了。“老了!”那天他从梦里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把空空病房里的自己吓了一大跳。咋就老了呢？他到床下转了一圈，又到卫生间里照着镜子看了半天，又不得不承认，确实不是当年。这些日子小南总跑到眼前来，他说不明白到底预示着什么。那件毛衣被他穿得开线了还没舍得扔，直到从北安搬家才恋恋不舍地与它告别，他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小南有了好生活他当然极其高兴。李飞鸿很好，他俩都算得上理智大方的人，合在一起还是比较和谐的。当然更多是相互间的包容，这是他们共同的最大公约数。做老大时间长了，不容纳怎么当得好哥哥姐姐、大儿子大闺女呢？其实在家庭里，他们也是处在中间位置，上对父母，下对弟妹，只有忍让谦和吃苦，才能把上下的工作做通做好。活在中间，高新芝想到这里的时候觉得很有点感觉。除了老的和小的，大家都处在中间。中间有衔接功能，有方便之处，但又免不了被挤压，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时候。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世上哪有完美的事情？世上哪有全部的好或全部的坏？
　　 有时候得病也得在时间上。说有人病的不是时候，大概是说来病的时候，正好有有关提拔调整的机会，这样，你一个病就把一切都耽误了。假若冠心病在去年那个关键的选拔时候，会是什么结果？听说某单位一个同志为了等待调整职务，自己明明身患直肠肿瘤都悄悄去医院做了手术，没敢告诉单位。回来还坚持上班做事，啥话都不敢讲。结果，病患突然反复，没几天就到上帝那里报到去了，终究啥官职也没等上。还有一位军队副团干部，怕转业，到临转业这年的冬天突然不明不白地头晕，到处看病，直到转业名额定了才说有所好转。高新芝听说这些消息反复对照自己，竟不敢下结论自己会不会像那其中的一个。或者，在那关键的时候，也悄悄地住几天院，然后说感冒了，不能说是心脏出了问题。当然是不能说这个问题，不然，还不是给那些觊觎位子的人自动提供更多炮弹？幸好。高新芝是越来越有些相信命运了。做官是命，得病是命，生在谁家更是命。如果是个官二代富二代，谁还这么在乎当什么不当什么呢、怎么当不怎么当呢!
　　 去年那场战斗的硝烟似乎天天在高新芝头顶飘荡，挥之不去。他还记得林灵奇通知他回单位参加述职的那个语调：高科长啊，请你来上任，可别迟到了。高新芝笑着说，什么上任，还不是让你们把我架火上再烤一回？林灵奇在电话里嗨嗨地响出回声：什么呀，那儿敢呢。其实他很明白高新芝说的是什么事情，但他只能装糊涂。他在心下嘀咕，那时候的事情，也是当时领导的安排，谁能不执行领导的安排呢。高新芝知道林灵奇的本事，也知道林灵奇只是个走卒，但他又不得不把这种暗示严厉地表达出来，让他早些跟单位里那些人通报一下，别以为他高新芝什么也不知道。
　　 那次省城的考试是比较理想的。笔试题目中有大部分内容跟之前他准备的内容相近，而且有些法律题目就是他参加律师资格考试里遇到过的。轻车熟路，对高新芝来说，没有比这更顺当的事情。还在考场里，他就翻开“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机遇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些老话了。出了考场，正好遇到省公司的同学老总，说了参加这次选拔的情况，老总同学当然备加关注，晚上请来几个机关任职的同学当面安顿：高同学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事情。对他来说是最后一个机会了，你们可别掉以轻心。高新芝便早早喝了感谢酒。考试之后省局领导集体接见，讲了这次公推直选的标准目的，高新芝便更加有了信心。当然，他这些信心在本单位的同行者间一点儿都不可表露。回西塔的路上大家交流考试情况，高新芝还故意放风：这回考得不好，你们谁能升起来，以后可要对我们这回同行者多担待些呢。林灵奇比较狡狤：呵呵，你考得不好？我们这些人里，要论学文，就数你老人家了；你都不好，我们怎么可能好？高新芝就说，你们不看看我头上多少白头发了，还能记得什么呢!于是大家都光明磊落地打哈哈，各怀心思地想结果。
　　 后来得到的结果还真印证了林灵奇的预测。高新芝以85.6分名列第一，成为北安局唯一被录入后备干部队伍之中。高新芝就想这湖北姥九头鸟果然聪明透顶。那回回到局里，局长见了就把高新芝叫到办公室里“认真严肃地气氛”中谈话：省局通知了，把你正式列入考核名单，这回，就是省里来人进行首次考核来的。经过的程序差不多，但你一定要重视起来，可不能在关键时刻拉稀，把我们这些为你的事情努力的领导晾到一边儿。高新芝听完这严肃认真的交待才明白，局长是进一步表述他在他的前程问题上的关键作用。高新芝也给予了认真的回答：局长放心，我一定努力。但是成事在天，我是希望好结果，但也不把这看成是怎么样不得了的事情。白白胖胖的局长在高新芝眼里像只爬在桌子上的放大了的虫子。他看着这虫子摇头晃脑的，那小小的眼球在白头上叭嗒叭嗒地动，想笑又不能笑。这局长其实只比高新芝高一届，说起来也是校友，来局里也没干过太坏的事。跟其他领导差不多的一点是开头都对高新芝很热情，慢慢就变得敬而远之。不过，这位局长相对其他局长还是好一点，胆儿小，好事做不了多少，坏事也干不了多少。这样的领导，在高新芝的字典里，已经能算上好领导了。但这同学的毛病也太突出了：没有他放心的人，做事情常常临时起意，随便拍脑瓜子。好几次路过西塔市跟高新芝说，你还是回北安去，好好做些工作。高新芝每每只是哈哈一笑：你那副手了科长了一大堆，我回去往那儿呆？再说，你还是继续照顾着我吧，我这小家庭老的老小的小，离了我还真是个问题呢。高新芝经历了那么多，对领导的秉性习惯是一摸一个准，还不要说，这局长还没来呢，省里的同学就跟说了他的性格毛病，优点劣势。别说，当领导胆子小些、不爱瞎搞胡弄的好处还比较明显，一是单位经营收入有保障，职工收入年年看涨；二是少了很多吃喝应酬，也省下了许多浪费奢侈。至于他那些小爱好，比如爱打牌赢几个，到哪儿爱找老板经理建立“感情”的，只要影响不了单位大事，也算不什么。现在，能找到没有爱好、奉公廉洁的人，就跟在宇宙间找人可以生存的星球那么稀罕呢。
　　 当然，高新芝对同学局长在他这件事情上的作用还是有数的。因为同学局长，无形中给一些明确反对他的人增加了提防级别。过去口无遮拦地说高新芝这那的话，现在不敢随便说了。因为同学局长显得神秘模测，让一些人不知道他在这里边到底是什么态度，也不知道他跟高新芝关系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这件事情里，老朋友老吕不止一次提醒过高新芝：绝对不要和单位的任何人谈论局领导的工作，绝对不要和本单位的人议论他们的所有事情。高新芝是有个习惯，喜欢谈论单位工作，喜欢说说领导的是非长短。老吕的提醒不止一次把高新芝走到嘴边的话压下去了。这正是单位里许多人至今对他们关系都说不清的原因。说不清，就有各种可能。各种可能下，只要有有利于高新芝的一方面存在于其中，就恰巧堵住了那些经常进谗言者的疯狗般诋毁人的语言。
　　 啥叫浑水摸鱼？高新芝每回想到这里都会暗自笑起来。他真的困顿极了。那些盘旋在脑际上的思绪，终于被他狠狠地压制在瞌睡里了。
　　 九
　　 你是说张经理吗，他还能升起来？！
　　 你不相信啊，我可是听局里的干部们说了，张经理找了人事处的领导，还有市上的人，他自己都说他是付出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