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艳照门”横空出世，表面上给周鼎带来麻烦，可并不能置周鼎于死地。此事若是张仕林做，必是一刀毙命，怎能打击不了敌人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暗访博物馆人，有谁认为此事能与他脱了干系？这藏在阴暗角落放暗箭的声名他想不担也不行了。
　　 左也不行，右也避不开，张仕林烦躁地踱到窗前朝楼下望去。楼下是花园，东北角有一座酴醾架，架下摆满了盆花。花丛中有石几，围着石几有四个石凳，每到初夏，酴醾花开，一朵朵小白花纷披垂挂，花香清幽。总有人坐在那儿，聊天、赏花。以前，董艳琳常常喜欢坐在那儿，一任花香浸润自己。偶尔的，仰首一笑，她知道他在玻璃窗后看她，那笑容就因有了观众或灿烂或妩媚。怎么又想起那个女人？那个像枣红马一样的女人？张仕林皱了皱眉头。
　　 张仕林与董艳琳的相识是在金城梅岭山庄召开的一次会议上，那次会议主题好像是研讨市县博物馆如何适应新形势，他与周鼎是主办方邀请的文博专家。
　　 董艳琳是这次会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女性之一，风雅而妩媚，热情而活泼，走到哪儿，哪儿都围着一群崇拜者。这个漂亮的三十岁女子，身材高大、丰满、优美，长发乌黑、卷曲，坦露出稍嫌尖窄而突出的脑门，肤色蜜蜡般动人，东方式美人脸——瓜子脸，一张红唇丰腴诱人，微突的大眼睛迸射出异乎寻常的火花，笼罩着激情狂飙。张仕林为之心旌摇荡。
　　 一日晚饭后，张仕林和周鼎在山庄外散步。走得远了，回头看山庄已在脚下的山岚中，若隐若现，海市蜃楼一般。拐个弯恰与董艳琳相遇。是你？一个人散步？张仕林诧异中不乏惊喜。两位老师也出来了。董艳琳大大方方招呼他们，并说她愿意给两位做向导，游览这金城的森林公园。张仕林满口答应。周鼎淡漠地看她一眼，说他要回去准备明天的发言，让她陪张副馆长转转。董艳琳面部线条一僵，又很快绽出笑容，让周老师请便。
　　 一连几天，晚饭后，张仕林与董艳琳出外散步。一日午后，会上安排自由活动，俩人便提前出门，走得更远了些。正是深秋，满山黄栌叶都红了，丹霞一片，美不胜收。俩人兴致高涨，一直攀上梅岭峰顶。站在峰顶，董艳琳眺望园内风光，双目晶亮动人，脸颊红扑扑的闪着夺目的光泽，胸前两座丘壑也因为剧烈运动而微微颤动着。浑身的血液燃烧了一般，张仕林被窒息理智的激情弄得失魂落魄。董艳琳回头看看他，妩媚一笑。似得到鼓励一般，张仕林勇敢地走近她，一把将她揽进怀抱……
　　 半年后，董艳琳调到滨江博物馆的宣教部，一年后，做了宣教部主任。倒是张仕林与她的关系，却是冷了下来。经历了频繁约会，疯狂做爱，到激情退却、保持距离，至普通熟人一般。张仕林终于明白，不是时间无情，不是时间改变了他对她的感情，使他对她感觉麻木不再敏感，而是自始至终都是她在迎合他，或许也有性的需要。当她不想再迁就，高涨的情欲便如落潮之水迅速退去，曾经的刻骨铭心、癫狂迷乱便化为过眼烟云。
　　 张仕林至今难以释怀对董艳琳的怨恨。这个像枣红马一样的女人，在床上的癫狂、机智与贪婪，几乎荡涤了他对女人所有的激情。他恨她弃他如敝履，却依旧对她充满向往。
　　 五
　　 董艳琳喜欢站在办公室玻璃窗前，望着后楼五层的一个窗户。那是周鼎办公室的窗户。
　　 对于周鼎，董艳琳自以为了解很多。她毕业分配到那家市级历史博物馆，几乎人人都在向她述说滨江博物馆青铜器权威专家周鼎的种种，周鼎的博学，周鼎的成就，周鼎对新人不近人情的苛刻，以及周鼎不食人间烟火的笑话等等，可没人告诉她，周鼎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和脱俗的略带忧郁的微笑。
　　 研讨会上，猛一见周鼎，董艳琳吃惊不小：他哪儿是从千年时空隧道走出的文物，也并非是带着铜框圆镜的书蠹，而是雅致的、清高的学者，有着一头自然卷发的面容清癯、忧郁的中年男人。一个让女人见之倾心的魅力男人。
　　 董艳琳心动了。
　　 很久没有一个男人让她动心。董艳琳是经过千沟万壑翻着跟头过来的人，对男女之间那点禅机是参透了的。那年，曾经信誓旦旦对自己负责到底的男人，在她成了自由人，面临关乎他的名誉、前途选择时，看都不看她最后一眼，逃离了她，再也找不见他的踪影。从此，董艳琳不再相信爱情，不再相信任何人。与虚幻的情感相比，董艳琳倒觉得金钱、权力是实实在在可以掌控的。看透了这些，董艳琳活得现实、理性，也活得洒脱、轻松。在对金钱、权力的追逐的同时，她也懂得疼惜自己。人生苦短，花颜易逝。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遇着看着顺眼的、豪绅显贵的，说得好听点，她毫不吝啬于赏心悦目了。
　　 周鼎不光让董艳琳赏心悦目，他的学术成就带给他的强大的影响力，更让董艳琳着迷。董艳琳早已不满足于做一个市馆普普通通的小职员，她向往着在更大的天地做一个让人仰视的人。董艳琳感到周鼎便是能帮她实现愿望的人。
　　 董艳琳一旦决定便即刻行动。她让会议主办方的朋友，将她的房间安排在周鼎的隔壁；出行游览与周鼎同乘一车；餐厅就餐与周鼎同席……早晨就餐时，她一袭白底绣红花的真丝旗袍，一双白色高跟皮鞋，袅袅婷婷而来，成为餐厅的焦点；白天开会时，她身着一套质地精良的乳白色套裙，庄重、雅致，与气氛相得益彰；晚饭时，她换一条酒红色宽松休闲裙，同色高跟凉鞋，成了妖娆、美艳的妇人；等到周鼎、张仕林晚饭后走出山庄散步，见到她，又是一身紫色运动装、白色运动鞋了。董艳琳像万花筒般变换着形象，令人目不暇接，为这稍显单调、沉闷的学术研讨会，增添了几丝亮丽的色彩，惹得一帮研究出土文物的先生“老夫聊做少年狂”了。
　　 董艳琳如此做张做势，周鼎却似若无睹一般。周鼎不仅看不见董艳琳如花般多变的美丽姿容，就连她去拜访他，他也表现得热情乏陈，竟在后来频频看表，董艳琳只好礼貌离开，不打扰他。在山庄外与周鼎、张仕林相遇，是董艳琳做的最后努力。董艳琳知道周鼎、张仕林晚饭后必出山庄散步，而且路线也必是上山这一条。于是，便提前出门，等在路上，看见他们，做出偶然相遇的样子。周鼎拒绝的瞬间，她的精神几近崩溃，笑容凝固在脸上，心似乎跌到冰窖。那是怎样的目光啊，那目光充斥着深邃、平静，不妨再加些骤然而至的冰冷！多亏了多年历练，她才没当场失态出丑。周鼎的淡漠，让董艳琳明白，他只是她的水中月镜中花，可望不可及，她终究是做了一件劳心费神、轻贱了自己的无聊蠢事。
　　 此时，张仕林的钟情，便成了安慰受伤自尊心的良药。何况，除了周鼎，张仕林的气度、地位和影响力，是本次参会的市县文博人无法相比的，或许他能帮她实现进入省城的愿望。董艳琳没有丝毫犹豫地投进了张仕林炽热的怀抱。
　　 董艳琳与张仕林真应了《红楼梦》中的一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而周鼎对于董艳琳应在一句俗语：“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主动示好被人漠然置之，对于女人、尤其是漂亮得处处得异性宠爱的女人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而这种耻辱又无法与人说，只能埋在心底，酝酿、发酵，渐成大恨。而且，这恨中还包含了寄予他企图落空的恼怒。董艳琳后来与周鼎同在一个单位，不可能不见面，见了面不能不摆出一副淡定状态。有时董艳琳也觉得不可思议，身怀大恨竟能显出一副淡然模样，这淡定之下，她是怎样的怨恨与酸楚，要在日复一日中磨蚀和坚定成淡然的矜持？董艳琳不知道。
　　 董艳琳知道的，是周鼎激起了她的征服欲，她有多恨周鼎，就有多想征服周鼎。反之，她有多想征服周鼎，就有多恨他。可几年前董艳琳知道她是无法报仇雪耻的。那年元旦，馆里中层以上领导聚餐，宋文哲及几位副馆长分坐在不同桌上，与民同乐。周鼎坐在她这一桌。席上，周鼎温文微笑着与每人碰杯，与董艳琳喝了一杯后，董艳琳说她要与周副馆长再喝一杯。周鼎淡淡地说他这点酒量，能不能喝完这一圈还两说呢，这一杯就免了吧。说完，端起杯与王瑶喝。王瑶说她不喝酒，周馆长就少喝一杯吧。大过节的不能不喝。周鼎说，这样吧，我们以茶代酒，共饮一杯，以贺佳节。王瑶与周鼎相视一笑，各自喝下一杯果汁。
　　 席上气氛依旧，可董艳琳却觉得有些异样。周鼎和王瑶说话不多，仍旧是淡淡地温文地微笑着，可董艳琳分明感到，周鼎温文的微笑不再是她看见的漫无目的的、飘渺的，而是有对象的专注。他的眼睛也在微笑——一种对于美的由衷赞赏的笑。而王瑶，董艳琳好像第一次发现，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那样迷人，是那种远去的有教养人的典雅韵味。她安静地坐在席上，话说得不多，吃饭的仪态雅得不可形容，抿紧嘴唇，慢慢地咀嚼。偶尔回答别人的问话，也是温文尔雅、轻言细语的。慢慢的，一桌人欣赏的眼光落在王瑶身上。她是雪白的肤色，细细弯弯的眼睛，穿一件高领黑毛衣，雪白长丝巾一直垂到膝盖。一股逼人的气息使得董艳琳晕眩，她努力挣扎出笑意，说，你们看看，王瑶像不像达吉亚娜？话说出口，董艳林后悔得简直想扇自己一嘴巴。席上大多数人不知道达吉亚娜，唯有周鼎微笑着点点头，再有就是王瑶，董艳琳从王瑶的神情中看出她是读过《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王瑶说别人说她像《丑女无敌》中的林无敌。王瑶是聪明的、明智的，她知道自己是美丽的，便将自己往丑女人说。周鼎又一次赞赏地看了看她。
　　 董艳琳后来回忆那天一些零碎的细节，片段的话语，一切都让她感到莫名的刺痛。女人如王瑶这样是不必显露出自己读过多少书，那些书都在她的言行举止中。她也不必显露出她的美丽与聪明，因为显露了，她懂得她就孤立了。在这藏龙卧虎的滨江博物馆，她一弱女子能立足尚属不易，怎禁得起招致别人嫉恨？
　　 后来，董艳林再与王瑶、周鼎聚在一起，总能看见周鼎停留在王瑶身上欣赏的目光，每当这样的时候，王瑶都回报以浅浅的微笑和充满敬意的问候。此情此景，董艳琳感到刺目惊心。
　　 虽然王瑶极力掩饰她的聪明与美丽，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不显露已经显露出很多，她不想招人嫉恨的愿望已成泡影。不知从哪天起，一只巨手在暗里拨弄着她的生活，让她平静而单调的生活骤起波澜，不得安稳。
　　 周鼎依旧埋头做学问，依旧温文的微笑里带着些许忧郁，依旧时不时走出省城，走出国门，参加同行间学术交流活动。而且，见了董艳琳依旧淡漠的样子。这让她恨至绝望，回头再看张仕林却如草芥一般，对张仕林也因此冷下来。她知道张仕林恨透了她，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不爱他，何况她要的东西那么多，张仕林给不了，她只能离开他。
　　 周鼎的办公室内似有人走动，是周鼎吗？此刻他心情如何呢？董艳琳带着繁复的心情望着对面那间玻璃窗户，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柔声说，你好，我的主任先生……
　　 六
　　 有敲门声传来，周鼎打开门，是馆办室人来收报名表。周鼎说他不用交了，来人理解地点点头，又疑惑地摇摇头。他矛盾的表情，多少反映了眼下博物馆人对他的态度，好奇、不解、同情、关切，还有鄙夷、轻视、疏远、质疑。“艳照门”事件后，博物馆表面上平静如水，没人大惊小怪，也没人异样地看他。但周鼎知道，平静的表象下是汹涌起伏的波涛，还有凶残的撕咬、吞噬。他为此窒息得透不过气。
　　 周鼎逃一般离开办公室，在楼下花园遇见董艳琳。只一眼，董艳琳就敏锐得感觉到周鼎内心的惶恐，先是吃惊地睁大了眼，接着关切地说他沧桑了，憔悴了，头上都有了白发。周鼎笑了笑，笑容惨淡，如掠过脸颊的萧萧冬风。
　　 什么也没说，周鼎裹着萧萧冬风走了，撇下专程等他的董艳琳。董艳林追上去，拦在他前面，说，周馆长，你不觉得网上照片与张馆长有关吗？你若因此在竞聘中失利，他可是最大的利益既得者。周鼎似没听见般从她身身旁绕过去。他不想和她说什么，不想和任何人说什么。再说她极度张扬的个性像极了天津的杨柳青画，而不是像他喜欢的国画中的工笔画。他一向不喜欢杨柳青，不喜欢抢眼的大红大绿。他喜欢工笔画的清丽、淡雅、意境幽远的格调，如工笔荷花、兰草、水仙等。周鼎初次见到董艳琳，就感到她夸张的炫目形象就像色彩浓艳的杨柳青。喜欢清丽也罢，喜欢浓艳也罢，属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周鼎大可视而不见，可这浓艳总在他眼前晃悠，这就让他很不舒服。他本来就不想去开那个会，怕无端浪费时间，可拗不过文物局一纸通知，只好勉为其难了。于是，白天开会，晚上闭门谢客，为写作一本论著查阅资料。董艳琳登门拜访，向他请教，请他指正她的研究论文。周鼎心中叫苦不迭，无奈之下，只好放下手中活儿，与她应酬，阅读并修改她的论文。有时她到他的房间纯粹闲聊，他心里烦躁，面上便带了轻慢之色。好在她也知趣，便不再打扰他。
　　 宋文哲要见他。为什么不交报名表？宋文哲劈头就问刚进门的周鼎。果然如他所料，安排他做年终总结就是宋文哲为了支持他竞聘馆长。可惜他要辜负这知遇之恩了。周鼎说他不想竞选馆长了。为什么？为那张照片？宋文哲说，公安局不是已经查清那照片是拼接的吗？周鼎说他不想把时间、精力荒废在竞聘上。宋文哲说他胡闹，说他耐受力太弱，说他没有大局意识。又说他目光短浅，不参与竞选，是默认了照片的事？周鼎一声不吭，宋文哲也不说话，过了会儿，周鼎轻叹口气，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