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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徙之旅
那么,寝车就成了我的教堂,鸡蛋就成了我的信仰,换取鸡蛋就成了我的祷告,只是这样的宗教没有组织,信徒只有分裂的我和灵魂。最重要的是,在这里有了形成宗教的哲学,也有了我的超道德价值。超道德价值是人的灵魂的最终寄托,也是生成灵魂力量的最初源头。
自从我的精神堡垒崩塌的那一刻起,原来我对自己存于世活于世行于世的指导思想已完全地坍塌了,从此,我完全失去了自信,没有自信的支撑,就做不好任何事,做不好任何事就无从谈起担当。
那么,我的信仰也坍塌了,世间的现象和信仰的理论是南辕北辙的,理论无法解释现象时,你首先会对你的信仰持怀疑,如果非要信,你就必须在这南辕北辙中找到合理的联系,比如说,‘地球是圆的!’
当我暂时看不出‘地球是圆的!’我该怎么办?
是否可以废弃再重建呢?
我从我的鸡蛋里得到了第一个教条,‘推陈出新是延续的最佳方式’
然后,我和我的灵魂就像两个盘坐在团铺上面对面的僧侣,辩论起来。
“延续的最佳方式是推陈出新,我要永久保持一个鸡蛋的新鲜,就得每天用一个新鲜的鸡蛋来替代旧鸡蛋,最终,不会出现任何一个变质的鸡蛋,用这种方式延保的新鲜是最长久的,冰箱做不到,杀菌处理也做不到,任何做法都不如这种方式的效果。”我说。
灵魂点头说:“延续温暖,就得不停地燃烧掉旧煤再不停地注入新煤!”
我又说:“延续生命,就得用新的生命代替旧生命。”
灵魂皱了一下眉头说:“但是,新生命不等同于旧生命,最终的蛋已不是最初的蛋了。”
我沉思了片刻,说:“思维不要这么狭隘,我们现在是在超道德价值的范畴,生命的延续延续了基因延续了存在,在繁衍生息的意义来说,最终的生命就是最初的生命。从新鲜鸡蛋的质地来说,最终的鸡蛋也就是最初的鸡蛋。
灵魂也沉思了一会儿,说:“友谊和爱情怎么说?保鲜友谊和爱情的方式就是用新的友谊和爱情来替换旧的友谊和爱情吗?思想怎么办,保持思想的延续就是用新的思想来背叛旧的思想吗?”
我心里一紧,感触到失去友谊和爱情的痛,又一时想不明白,脑子开始纠错,思维又紊乱起来,我的灵魂又开始躁动不安。我的教堂成了精神厮杀的战场,遍地狼藉。
又不能入睡了,思维似一个盘旋的宇宙,却杂乱无章,又空空如也。灵魂又被焦虑和恐惧控制着。
我踩在寝车外面的沙地上,脚步很轻但慌乱,即害怕惊动了深夜里熟睡的人,又无法使灵魂稍安勿躁。
路灯,以冷峻的目光逼视我,沙地上反光的砂石也像一双双冷漠的眼睛,但是,我却能放下一种恐惧,不用担心这些目光会嘲讽和轻贱我,它们即使会对我怀有敌意,也不会有一丝陷害我的意思。
转到另一处寝车旁,一些激烈的谈话进入我的听觉。那是一些维族语言,我听不懂,这里住着几个维族青年,我前几天去过他们的寝车,翻看过他们的书,但是那文字我看不懂,只能欣赏一下里面的插图,我当时想起一句俗语,“狗看星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这样嘲笑我,如果他们有这样的俗语的话。
但是我能听出一种激昂的情绪,就想起毛爷爷的词“指点江山激杨文字!”就想起我的学生时代,那种激烈的情怀,充盈的豪迈。如今,我再也回不去了,不知是岁月催人老还是世事多沧桑的缘故,也许都不是,只因我的躯壳里住进来一个浮躁扭曲的灵魂吧?
我厌恶这个灵魂,却无能为力,并且始终受着它的奴役,为它受尽了折磨。其实我很明白,厌恶它恨他就是厌恶我自己恨我自己。我问道:“我能改变你吗?”
它回答:“一个奴隶要如何才能改变他的主人呢?他要付出怎样的努力和艰辛才能改变一个嘉陵在他之上的主人呢?”
它不耐烦地吼道:“你只有服从,知道吗?服从!”
然后,它驱使我走得更远些,走上驻地背后的一个砂丘,在灯火背后的阴影里能看到天很高,星星和月亮遥远地朦胧。
清晨,我并没有放弃换取旧蛋的仪式,即使第一个教条不成立,但是,迷信让我毫不动摇,我坚信,保持一个新鲜的蛋,我就不会忘记家,不会忘记回家的路。
当然,我还有一个法宝,那就是工作,当我在被动地工作中沉静下来时,我对工作的思维和因为就会主动起来,我可以把思维暂时寄托在对地质构造的分析中和对机械传动的理解中,这样的思维依然会让我产生遐想,地质构造就是我遐想的房屋,机械传动就是我遐想的社会。
在工作和生活中,我和驼子成了好朋友,他对我的生活十分照顾,我的灵魂先入为主地对我说过他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所以,在心灵上我没有对他关上我的门窗。
他始终弓着背,却十分能干,毫不影响他抬、扛物体的力量,不仅如此,在这个工地上,他什么都会做,电工,焊接,维修所有机械,安装所有设备都离不了他,都是在他的带领下实施的。
在他扭曲的肢体里却住着一个强大,直立,热情的灵魂。我羡慕不已,甚至有过很卑鄙的想法,我对灵魂说,你应该住在那样的躯壳里才相称,他的灵魂应该住在我的躯壳里才相称。
它说,什么样的人就会住进去什么样的灵魂,这不是由灵魂决定的,这是由你们自己决定的。当我们灵魂在选择躯壳的时候,找到的都是最适合自己的,一旦选择了,就再也不愿意离开。
我问道,他的身体弓着,他的灵魂却高大地挺立,难道他的躯体不会压迫他的灵魂吗?
它说,也许会,这就是他内心的痛苦,但是我们不知道。即使有痛苦,他们也是最绝配,他的灵魂造就了他,他又培育了他的灵魂,你认为不协调是因为你没有完全认识他的灵魂。
夜晚,我会去驼子的寝车坐一会儿,他的寝车里有电视,我可以在那里看看新闻。驼子经常给他的妻打电话,他打电话的时候和声细语,一直在抚慰他的妻,就像一个父亲安慰女儿那样。从他们的通话中我听出来一些,他的妻子好像是怀孕了,正需要一个男人的爱和宽慰。
我很奇怪,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的妻子才刚刚怀上了小孩。
一个傍晚,驼子在寝车里请朋友吃火锅,我也在列,喝完酒,朋友们离开了,我没有喝酒,因为我的灵魂躁动不安的缘故,我是不能喝酒的,一旦喝了酒,它就会完全失控。
我留下来陪驼子说话。
驼子在客人们完全离开之后,并没有背着我,脱去他上身的衣服,解下绷在背上的一条宽宽的腰带,当腰带解开的时候,他的身体就瘫软在床上,我看见他扭曲的脊椎,像一条巨大的紫红色的蚯蚓弯曲地爬在背上。
这情景令我目瞪口呆,这样的一个人靠腰带上夹板的作用依然要站起来,并且和正常人一样扛负物体,这须要怎样的毅力,须要一个多么强大的灵魂来支撑呀!
驼子看了一眼呆愣的我,笑着说:“给我一支烟,烟酒不分家,我喝了酒就想吸支烟。”我知道他平时是不吸烟的。
我递给他烟,满怀敬意地为他点燃,这时候,我的灵魂正渺小而安静地坐在我胸腔的一个角落里,那神情就像一个幼儿园的小孩。
驼子吸了一口烟雾,爽朗地咳了几声,微笑着说:“我知道,你看见我这个样子并不会轻视和嘲笑我。”
我把头点得像个磕头虫,在他的小眼睛里看到了几许慈祥的意味。
驼子说,我二十岁那一年刚参加工作,干活累了,就和另外两个同事坐在土坎下面吸烟,突然土坎塌了下来,我们都被埋在了里面,当时,一口烟还吸在我肺里,我使劲地将烟雾从肺里吐出去,但是再也吸不进来新鲜的空气,我憋闷到了极点,身子在土里挣扎也根本不起作用,当时我特别恐慌,脑子里像放幻灯片一样把我从小到大的事情都过了一遍,后来,我过世了的奶奶站在我面前,拉起我的手飞快地从一个黑漆漆的洞往外钻,不一会儿,我看到了亮光,奶奶说,到那个地方去,那里有光明还能呼吸。我却挣脱了奶奶的手,转过身往回走,我对奶奶喊,不,我要回去,那一边有活着的父母和爷爷,他们需要我。然后,我回到了黑暗中,这条通道,去的时候感觉距离很短,一阵子就到了,但是回来的时候又感觉很长,总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
终于,我看到了微弱的光芒,以为那条通道是一个迷宫,绕了很长时间又绕回了奶奶指引的地方,结果,我隐约听到了父亲的呼唤,就坚定信心从通道里走了出来。
后来,我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脊椎被压断了,我的未婚妻看到我残疾了,听从了父母的一句话,长痛不如短痛,毅然和我分手。被压死的两个同事,其中的一个结婚才半年,他的妻子以为我就是他的延续,又毅然跟了我,到现在,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了,她依然认为我们三个埋在土里的时候,她的丈夫的灵魂从那个躯壳里跑出来,又挤进了我的躯壳。
我们刚在一起生活的那阵子我有些不情愿,不希望自己在一个女人的世界里成为替代品,但是,我天性善良,又不愿意去破碎她得以慰籍的幻想,她说我的性格,思想,以及对她的爱和爱她的方式,甚至对她说话的语气都和他一模一样,我听到这些话时曾一度不是滋味。
如今我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幸福,所以我也没必要非要去搞清楚她爱的是不是我,我是不是一直在充当一个替代的角色,如果她以为是她前夫的灵魂钻入了我的躯壳,那么,我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样一个灵魂在这样一个躯体里已经形成了现在的我,所以,不管她把我当做谁,她爱的就是完完全全的我。
时间长了,在我的思维里其实也有了她那样的概念,我倒觉得,当时埋在土里,巨大的压力将三个人的灵魂一起压进了我的躯体里。因为我发现,我跟他们两个都很相像,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回想起来,我已分辨不出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除了体型和外貌。其中一个,眼睛特别有神,我觉得,如今我的眼睛也特别有神,另一个酒量大得惊人,我在被压之前是不喝酒的,后来也开始喝酒了,并且现在酒量越来越大。当我发现这个这些以后,在我的思想里,三个灵魂经常会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话,很有意思,我会常常沉浸在这种对话中。见了另两个人的父母,不用经过大脑,我就会有叫他们爸妈的冲动,从嘴里叫出来的时候是那么顺口,从来没有不适感。
这三个灵魂在我的躯体里相处得很和谐,从来没有分裂过。但是六年前,我十五岁的儿子在伊利河里游泳溺水死了。这三个灵魂就分裂了,它们在我的体内争吵,厮打,折磨的我成了活死人,行尸走肉。那时候,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热情,以为干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当三个灵魂斗争到无法收场的时候,我曾想过放弃肉体,让它们各自从里面走出来,各自散去。我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在心里坚守最后的底线,当这底线呗攻破时,我就毫不犹豫地放弃肉体。
在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以后,我想,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安抚好妻子,妻子的一生中受过两次打击,说起来都和我有关系,第一次,因我为她造成的延续,她挺过来了,这一次我无法再为她创造一种延续,那么,我就必须加倍努力地去安抚她,不能延续,我就去蒙蔽她,包裹她,使她忘却,我在现实中寻找各种事物和情感为她配制传说中的孟婆汤,但是,以我的能力是无法配制出孟婆汤的。我就盯着她,监视她,捆绑她的灵魂,不至于游离出去。当看到她的灵魂跌落在深渊里的冰窖时,我拉不上来她,就只好在冰窖里生起火堆陪伴她,那时候,我的三个灵魂在分裂,它们唯一能统一起来的地方就是努力去救赎这个女人的灵魂。
她渐渐被我包裹得不能动弹,成天昏昏欲睡,我以为,在当时,已经是最好的效果了。
她相对沉静了以后,我的灵魂又激烈地斗争起来。这时候,单位的领导看我已无法正常工作,就派我去江西的一个大学进修。我生平第一次进入口内,感受到地域的广大和口内的繁华。
在那所大学报了名,我就出去游历了,三个灵魂的争斗由不得我站下来或者坐下来。我先是在学校周围行走,不停地行走,路旁的风景有时候能转移我的注意力,三个灵魂在争斗中会同时举起头颅傻呵呵地看一会儿路旁的风景,就像哭闹的孩子须要暂时安静一下去观察周围的环境一样。
后来,环境已经令我熟视无睹了,我就只好往远处去,只有新的环境新的风景才能吸引它们,才能令它们的注意力暂时转移而忘却了斗争。
那一段时间,我走到哪吃到哪睡到哪,大街上也睡过,水沟边也睡过,流浪者,在他人的眼里是不正常的,遭到唾弃和逼视,但是于我的内心却是最好的治疗,我已没有精力去管别人怎么看我了,只要能找到灵魂暂时平息的方法,我就去做。再说,口内离我的家乡那么遥远,也不会有人认识我,一个陌生人,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我游历到了寺庙里,寺庙的钟声雄浑沉稳,令我安静,僧人的服装简单朴素,令我思想单一,香炉里的烟雾缥缈缭绕,令我进入幻境。
我在一座寺庙的院子里转悠了好几天,一直感觉到有一种召唤的声音就在附近,我仔细辩听,寻找,然后徘徊。在一个黄昏,绚丽的夕日余晖从大雄宝殿高大的门照进去,我奇怪,为什么我以往看到的大门都是接纳朝阳的,而这扇大门接纳的却是余晖,就站在门边往里张望,余晖照射进去,落在殿中间的一个团铺上,照得那团铺色泽橘红,一种温暖的感觉在我心里升起,久违的温暖,令我的灵魂暖洋洋。我走近团铺,又从团铺仰望天空,顺着这光线,我竟产生一个错觉,以为天空的余晖都是团铺的照射,这时候,一种莫名的感动升起,一股巨大的力量滋生,我竟感受到我的心胸在门内向天空飞升,扩大。我就感觉到天空就是我的胸膛了。站立了很久,我转过身,看见大殿里端坐的释伽摩尼像正平视我,仿佛在逼视我内心的扭曲,我有些胆怯,换了个角度,站到右面的一个角落,再看,释伽摩尼像的眼睛依然平视我,这时候我淡定了许多,从他细长的眼睛看出了抚慰和宽容。我又走到左面的一个角落里再看,他细长的眼睛依然平视我,这时,我坦然了,内心宽广而干净,不由自主地跪在他面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我的三个灵魂也整齐地作揖,说,心里有佛心魔就无处可躲,佛的眼睛无处不在,所以,无论走多远无论天多黑,佛都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