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征文』尘封的那年那月(散文)

精品 『流年征文』尘封的那年那月(散文)


作者:王世热 秀才,1036.8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94发表时间:2013-02-06 21:53:22

『流年征文』尘封的那年那月(散文) 1.
   这样一栋八树三间的宅子座落在凹凸不平的山野里还是显得有些突兀,灰色的瓦,青色的砖,在绿树的掩映下宁静而祥和。几十年前的凤凰村远没有今天的规模,如今都是房子的土地上,那个时候到处都是树。只有临河的土坡上拉长一溜住满了人家,就像是一群孩子偎着哺乳的母亲,人们依水而居。
   每天清晨和傍晚是凤凰村最热闹的时候,吆喝的人声,狂吠的狗声,男人催促女人,女人责骂男人,粗茶淡饭吃完,男人女人就扛着农具三三两两地往地里赶。他们高声说话的声音惊起栖枝的鸟儿哗啦啦四处飞散,宁静的林子也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三十几口人的一个大家子,是凤凰村的第一大户。
   我爷爷虽然不下地,却每天晚睡早起。在那张早被磨得发光的藤椅上,伴着青灯和黄卷,爷爷从来没有改变过夜读的习惯。有时候累了,他就从椅子上起来,拎起竖在墙边的沙袋。少说也有四五十斤的沙袋在他的手里显得轻飘飘的,好像黏住他的手一样旋转着,翻滚着。爷爷踩着八卦步也开始了旋转,于是,在灯光跳跃的房间里,人影幢幢,颇有些骇人。身上开始出汗了,爷爷就停下来,把沙袋扔到一边,走到又高又长的药柜边抽出一个小屉,用食指和拇指夹一丁点黑土。他把黑土按在烟斗的烟孔里,点上火,猛吸一口,然后闭上眼睛一点烟丝一点烟丝地吐出来。
   爷爷和家人们一同起床,擦了脸,就捧起昨晚上未读完的书再看上两页。等乱哄哄的人声狗声渐渐安静下来,奶奶就把特意留好的一大碗白米饭和一碟青菜送到爷爷的书桌上。吃过饭,上午的时间是要在私塾里度过的。二三十个学生坐在简陋的瓦房里,他们就是爷爷的学生。他们称爷爷为“先生”,乡邻却以为“先生”两个字不足以表达他们对爷爷的敬重,要叫他“老先生”。到了下午,爷爷在家坐诊,有些七邻八乡的人们从远道而来,他们“老先生”长,“老先生”短的,求医问药,爷爷无不一一满足。碰到些衣衫褴褛的贫困户,总免不了要减些药资。
   爷爷既是“先生”,又是医生,人们喊他“老先生”,却更多因为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医生。几十年后的今天,还有些老人津津乐道于爷爷精湛的医术。他们说,在爷爷眼里,天下万物无一不入药。一个炎夏的午后,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家老宅找到我爷爷,说他父亲不知怎么的就快不行了。爷爷不慌不忙地问清缘由后对他说,给病人吃一个甜西瓜保准活过一条命来。那人将信将疑,回去给他父亲吃了一个又大又甜的西瓜,不到一个时辰,病人就喘过气来可以下地走路了。这件事被人们广为传颂,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乎。几十年后再传到我的耳朵里,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夸张的成分。
   乡邻说,我爷爷生时有仙气,死了也成了神仙,他在余干做大仙,保一方平安。凡界的事我尚搞不清楚,更不懂仙界的事,不知道从未谋面的爷爷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大仙,难怪后来我们家道中落,以至于此。
   2.
   我生来时,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人世。在父亲和乡邻的传说里,他是一个半人半仙的“先生”,我也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但是,我对他的怨恨也从来没有消除过。我始终不明白,这样一个知识渊博的“先生”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儿子一生都碾在土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劳一生,贫苦一世。
   父亲在爷爷的私塾里读了几天书就被大伯叫去放牛。那时他还不到十岁。当三十几口人的大家庭一下子从梦中醒来时,瘦弱的父亲也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扒一碗黄粟饭,在晨光霞辉中,父亲牵着体形庞大的水牛走在弯弯的山路上。远处的密林深处不时传来几声野兽的嗥叫,父亲带着几分恐惧壮着胆子往前走。有时在田塍上,有时在林中空地上,只要草盛,牛就懒得再往前走。它一边吃草,一边摇着尾巴,偶尔打一个响鼻,半天才挪一个步子。牛很悠闲,父亲却不敢懈怠,找一棵树倚着坐下,四下张望着,生怕有什么骇人的东西趁己不备就从什么地方蹦出来。
   十岁那年,父亲奉大伯之命犁地。他拖着比他还高的犁耙,喘着粗气走一步歇一脚,当终于到达地头,父亲一边喘气一边望着来时的路,他看到在弯弯曲曲泛白的路上有一条深色的线条,那是犁耙拖曳后留下的划痕。十岁的孩子哪里扶得住犁,牛在前面走,犁在后面拖,父亲就艰难地和犁耙一起左右摇曳。有的时候犁深了,犁铧掘起一大块泥土,睥睨地翻滚着;有时候又犁得太浅,只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沟痕。一块地犁完,父亲把牛链在地边的草坝上,用锄头一个个敲碎那些大个的土块,再把尚浅的犁沟掘深一些。做完所有这些,父亲才轻松地吐出一口气,笑了。他站在地里,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一种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我也不是白吃饭的,他想。
   3.
   关于我爷爷,最神的是他能掐会算,按着我们乡人的说法是会“掐时”,就像电影里那些神仙一样掐一下指头就知道千里之外并无亲见亲闻的事情。据说有一天,一个邻居神色慌张地跑到我爷爷跟前,他说老先生老先生,我家的大公鸡怎么也找不到,你赶快给我掐一下时看看在哪里可以找到。我爷爷微闭双眼,轻拈五指,不一会儿,微微颔首说,你的公鸡还没出村,关在一个小笼子里,赶快去追一定可以追得上。邻人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在村北头追上一位老头,肩上一根棍子一头挂着一个竹笼,笼里就是自己四处找的鸡。邻人一把夺过鸡笼,大喝一声,你这大胆的老头子竟敢偷我的鸡。老头一头雾水,一脸的惊愕和委屈。他说,这鸡哪里是我偷的,明明是我女儿孝敬我的。两人争执不下,再一次找到我爷爷。爷爷轻拈长髯,说,这还不简单,把鸡放了,它钻进谁家的鸡窝它就是谁的。结果,重获自由的鸡欢天喜地地钻进了邻人的鸡窝。
   爷爷帮邻人找到了鸡,却给自己惹下了麻烦。一盏茶的工夫,老头的女儿就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说你这个老先生真是能瞎说,什么时候看见我偷人家的鸡了。爷爷喏喏着说,我没说你偷了鸡,我只是按着卦说罢了。女人走后,爷爷给自己定下规矩从此不再给人掐时,以免得罪人不讨好。
   五十年代划分阶级,我家因田多地广被划为了“富农”。一时之间,天翻地覆,整个世界都成了穷人的。他们清算地主富农,分田地,分家产。到处都是吵嚷嚷的人群,他们义愤填膺,兴高采烈,兴灾乐祸。他们就像一群采花粉的蜜蜂,哪里收获丰厚,他们就往哪里涌。人们涌进我家的老宅,推翻我爷爷那排又长又高的药柜,打开所有的抽屉,拿走所有的药材。他们翻出家里所有的藏书,撕的撕,毁的毁,有些见识的知道书是个好东西就偷偷往怀里塞几本。我爷爷攒了一辈子的财产就这样灰飞烟灭,连个影子都没留下。母亲说,那一年她刚嫁来,就连家里的大水缸都被搬走了,真正成了家徒四壁。
   从那以后,爷爷不再是“老先生”了,人家要他治病就喊一声“喂”,然后他就拄着拐棍颤颤微微地赶去。有时候要穿过村后的树林翻过那座绵长的老山,这么远的地方不起早是不行的。天还没亮父亲就陪爷爷上路了,上坡的时候拉一把,下坡的时候扯一把。到人家里有时候连口热水都没有,坐下来就诊病,诊完了病就跨出门槛,再颤颤微微地返回。再远的路,再难走的路,只要有人叫,爷爷就会应声前往。不去是不行的,不然有挨批的危险。每次上路,父亲都会为爷爷准备一小壶烧酒。走得累了,拿出来送到爷爷手里,可以看到爷爷眼里迷蒙的水花。
   4.
   大跃进开始了,人民公社成立了,在浩大的声势下,人们开始围湖造田,不断拓展耕地面积。十几岁的父亲和所有的男劳力一样挑着簸箕汇入人流。他们坐船再坐车,到了距离家乡上百公里的滨田村安营扎寨。每天天一亮就起床,钻出草棚就是一副担子压在肩上,一天到晚,除了吃喝拉撒的时间。开始几天,人们还兴致勃勃地说着,笑着,有些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还比赛着看谁挑的多走得快。几天下来,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整个工地上鸦雀无声,除了队长一类的监工或者后面跟着嫌慢的人时不时会喊一声“快点”之外,只听到风声,脚踩在地上的闷声,铁锹铲泥、锄头挖土的声音,以及工具的碰撞声,人们的喘息声。
   从挖土的地方开始,每一个肩挑簸箕的男人就是一个点,所有的点连成了一条线,一直延伸到圩堤上。更准确地说,这是一条长龙,一条会动的龙,从土场到圩堤,再从圩堤折回,每一张脸都是这条长龙上的一只眼,闪着幽幽的光芒。只要是非农忙季节,社员们就会在政府的号召下来这里参加他们的“盛会”。
   多年后,君子里的那条圩堤差点断送了父亲的性命。父亲的脚踝可能是被铁锹伤到了,没医没药,木讷的他默默地坚持。到了最后,脚踝开始溃烂,白色的骨头在泛着黄液的烂肉里依稀可见。一场大雪从天而降,所有的人都要回家过年。几十公分厚的白雪一下子就把大地掩埋了。饶河冰封,坚硬如铁,钢铲都敲不出一丝痕迹。船是行不了的,人只能踩着冰面小心翼翼地走。他们对父亲说,既然你脚上有伤走不了,就留在这里看草棚吧,等过了年,我们带来药品,你的伤就能治好了。
   冰天雪地,伤重的父亲就这样被遗在了寒风不抵的草棚里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审判。没有热水,没有热饭,口渴了就爬到外面找些干净些的雪塞到嘴里,饿了就嚼两口人们吃剩下的干饭。他终日躺在几层厚的棉被里,仔细听着所有一切的声音。有时候他听到了人的说话声,以为终于有人来看他了,可是等了很久都不见人影。他耐不住等待的煎熬,从棉被里爬出来,到草棚口向外张望,除了茫茫白雪,什么也看不到。有时候他听到了人踩雪地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可是过一会儿又消失了。
   一天黄昏,父亲听到了一阵喧天锣鼓响,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震耳。他看到远远的有一队人马列着队向草棚走来。所有的人都穿着色彩艳丽的长袍,手里拿着乐器吹吹打打。父亲心神清楚,猜想他们一定是来接自己的,有些恐惧,又有种即将解脱的释然。他等待着他们走近,然后一起离开这个雪窟一样的草棚。
   当母亲撕扯着嗓子喊大哥和二哥拉一条小船去接父亲的时候,父亲已经开始昏迷。当他们“咯吱咯吱”踩着雪走进草棚的时候,父亲还是听出了他们的声音。看到病息奄奄的父亲,大哥和二哥泪眼迷蒙,赶紧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热水瓶,倒出一杯热腾腾的开水摊到合适的温度再送到父亲的嘴里。一杯温水下肚,父亲看人的目光才有了些光彩。二哥按照母亲的嘱咐,打开准备好的饭盒,放到冰冷的灶上划亮火些点亮了多天来的第一场火。一碗热饭下肚,父亲才算是活过来了。兄弟俩把所有的被子裹在父亲身上,把他抬出了草棚,抬上了小船,然后一起拉着纤把父亲接回了家。
   从这以后,十年时间里,父亲的这条腿反复发作,给他和我们这个家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5.
   劳累一生,贫苦一生,父亲从无怨言。我们埋怨爷爷的不智时,他却为爷爷辩护,说这是那个时代所没有办法的。
   岁月无情,父亲也老了,腰弯得再也直不起来,满脸疲惫,一坐下就要打起瞌睡。从我们责备爷爷时父亲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个男人柔软的灵魂。我想,父亲对爷爷的感情也正如我对父亲的感情一样吧。
   往事如烟,年华不再,谁的人生又可以彩排?

共 4334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不管岁月走过多少沧桑,记忆不会老去,那些尘封于岁月长河的往事在作者舒缓与沉重的笔触下一一展示着原有的模样。知识渊博的的爷爷,曾经为人敬重的老先生,既会教学生读书认字,还会为人看病除痛;更神奇的是爷爷身上有仙气,能掐会算,因为算对卦遭小偷嫉恨,便不再给人掐算。但是划成分时爷爷攒了一辈子的财产灰飞烟灭,给人治病依然随叫随到,却已经不再是那个令人尊敬的老先生了。父亲在私塾读了几天书不到十岁就被叫去放牛,十岁拖着比他还高的犁耙犁地,大跃进围湖造田险些在君子里的那条圩堤断送了性命。脚受了伤的父亲坚持劳动脚踝开始溃烂到可见白色的骨头,一场大雪从天而降,受伤的父亲不能走路,留在寒风不抵的工棚无热水,无热饭,病息奄奄,直到母亲喊大哥和二哥拉一条小船去接父亲才活回来,却留下了一生的痛苦。今天读着作者重新翻阅的那段记忆,不由得慨叹:不管爷爷也好,父亲也好,他们经受的磨难都深深地烙下了时代的印记。雄健的文笔道出了岁月沧桑,真挚的情感在文字中流淌,个人的命运、家事的变迁实则折射出了时代的风云。文章结尾的反问耐人寻味。力作,荐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20704】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风逝        2013-02-06 22:01:26
  世热老师的文字很有感染力,读着,不由得沉浸于文中略带感伤的情调中去。特别是看到爷爷挨批后去看病的情景,父亲在工棚的凄楚遭遇,让人不由得流泪。
   新年将至,遥祝春节快乐,阖家幸福!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2-07 09:49:0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格子依        2013-03-09 21:42:14
  翻开随身携带的历史,千万磨难在那老一辈的身上留下烙印,揭不得更忘不了。那些年发生的故事,真的是过分至极,可我能做的也只是回忆而已。
   今天的风很大,吹散了激情。细看作者父辈那艰辛经历,我仿佛看到了父亲母亲那劳作的身影。有的事情真的没有对错,真的我们也做不了决定,更多的人把这些称之为天命。天命之下就是人为,就算是错还有天顶着。谢作者带我历史又走一遭,今天我才知道,你爷爷的路应该也是我爷爷的前程。恨那个年代害了一代人,他们也只能在天堂把酒言欢了。世热大哥,格子不懂得怎么评论,只是有感而发,不当之处望见谅!!!
喜欢听歌、喜欢单车旅行与旷野群山。喜欢敲打着键盘,继而梦想在指间。其实,人生就是唯美的一场自我介绍。
共 3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