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庄里的路，烂熟于胸，即使是伸手不见指的黑，也知道，柴垛后面是一块石头，必须绕着走。
　　 上、下、左、右，每一个拐弯，毫厘不爽。走了那么多年，也便成了内心深处的纹理。
　　 村口的小黑，老远听见自行车的声响，就声色俱厉叫两声，近了，发现是村人，摇头摆尾哼唧两下，再回它温热的窝。
　　 自行车嘎啦嘎啦很清脆，碾着地面前进，两二三个女人，上夜班回来，她们尖细的交谈着，甚至连细微的喘气声，也十分准确地射入男人的耳膜。只有她，是不响的，默默地，开门，洗漱，爬到床上，男人麻秆一样的胳膊，一下子揿住了她。
　　 男人惊人的瘦，但在床上，却有使不完的蛮劲。白天，她不愿意和他走在一起，主要是因为她矮且稍胖，而男人高瘦地有点夸张了，一组合，村人笑话的更多。但他们不会笑话男人。
　　 她是七年前从贵州山坳里出来的。山坳里太苦了，吃不上一顿像样的饭菜，更穿不上簇新水灵的衣服。有人在她二十岁的那年，耳语了一阵，她头脑发热，就出来了，来到江苏的一个农村。
　　 她知道，她的男人是全村唯一的困难户了，他娶她，似乎也很屈辱，他的眼睛带着一层阴翳，看她的时候，眼神还高高临驾于她的头顶之上。他走起路来，前后并不均衡，像只跛足的鸭子摇摆着。
　　 那几件房屋，也是全村看上去最破落相的，但收拾的还算整洁，男人的母亲显然是个精明的人，她一共养了四个儿子，前面三个儿子，仰仗着清秀的脸庞，早早娶上了媳妇。轮到老幺，却怎么了过不了这道坎。
　　 第一天和男人睡到一起时，他有点手忙脚乱，他拆她的衣服，像解一个包装盒，她却挣扎着抗拒。他不管，也不说话，在沉默中，以惊人的爆发力行进着。他们进行着一场不依不饶的肉搏战。她不想，这么早，没名没份地给一个男人，而且是她看不上的男人。男人还在逼压过来，她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伸出了她的手指，锐利的指甲在男人的背上划出了五道血痕，男人大叫一声，所有的动作停顿下来。
　　 她听到了男人的母亲在门外的拖鞋踢踏声。还有风声，呼啸着从石头缝里穿过的尖细的声音。
　　 男人有了丝妥协，不再强硬，两人蜷曲着，睡了几个夜晚。
　　 男人给她买了个梳妆盒，她看见自己的脸，很圆润，牙齿黄咂咂的。男人也给她买了牙刷牙膏。她第一次意识到男人的细心，也许男人也怕她嘴臭，她们从山坳里出来，从小到大，还真没刷过几次牙。她在镜子前徘徊，她看见的身体像个馒头，在散发着汗涔涔的热气。
　　 男人扛着锄头，外出干活，嘴巴里喜欢哼歌，他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男人唱歌时的声音很高亢，很雄性，一点不像他的身体。她在河埠口听见了，河里的水清亮亮的，她把男人的衣服往水里一抛，肥皂泡沫荡漾着，飞散开来，转向虚无。她使劲拧绞着，用足吃奶的力气。
　　 他和她就像在拉锯，在床上拉锯，忽左。忽右。她最终没有拗过他，他们平静地从黑夜睡到白天，一年后，她的女儿出世了。她，睁着眼睛，在黑夜里，听着狗叫，她依旧想着回贵州的路，她已经攒了一些私房钱，看来一路上是够用了。
　　 2.
　　 村庄后的这条河，名字叫白舵河。早晨，村上的女人几乎都在这里聚会，洗米、洗菜、洗衣服、洗一切该洗的东西。谁家的鸭子，在水里欢腾着，一个猛子扎到河对岸。小孩在岸上捡小石片，打水漂。笑声，不断。
　　 谁也不知道，昨夜发生在白舵河的故事。
　　 1975年的昨夜。一个叫白妹的女人，和她的相好在自家厢房里亲着。白妹四十多岁了，可说不出道理的水灵，老的小的都叫她白妹，白妹，白妹，白白的妹子。白妹的男人理应外出，帮人家修船。但那夜男人喝酒一时喝得兴起，就急匆匆连夜赶回，想要白妹的身子。
　　 回到自家小院，月色正亮，像白妹的屁股。
　　 风霍霍，冬天的风，吹醒了男人一半酒意，男人再细细一看，正是白妹白白的屁股，贴着窗玻璃，还有一个人，在推涌着她。
　　 男人大吼一声。里边的人听到了外头的吼声，随手拉上一件薄薄的单衫，往下身一遮，从后院夺门而出。男人紧跟，那人飞也似逃窜，前头是水茫茫的白舵河，在月色下，分外白，还滋滋冒着水气。
　　 那人一会儿不见了影踪，男人喘着粗气，无计可施。
　　 干枯的芦苇，随风晃了几晃，整个村庄的人在沉睡，又像在梦里说着一些呓语。
　　 只有白妹，小心翼翼地侧趴着，她想着她的相好，他该不会从冰冷的河水中逃得一劫吧？
　　 三四天后，隔壁村子里传来有人染病身亡的消息，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得了风寒，浑身抖得厉害，不停抽搐，口吐白沫。像被瘟神看中一样没有道理。他的媳妇哭得撕心裂肺。
　　 白妹只能窝在被子里哭。她的伤心不能摆布到脸上。好不容易盼到天黑，白妹只身一人来到白舵河，月色与水色融为一体，水漾漾的，像刚刚出笼的蒸鸡蛋。白妹青葱一样的手指头伸到水里，凉意浸透全身，白妹的眼泪簌簌掉在白舵河的水面上，我的杀千刀啊！你怎么能往这水里跳呢？这不，要了你的命根子？
　　 3.
　　 白妹看得出贵州媳妇的心思，一直堤防着。孙女由她领养着，幸好，孙女眉眼长开后，像极了当年的白妹，清秀，润色。孙女和白妹寸步不离，跟着她一起到田间锄草、撒菜籽，折祭奠祖宗用的锡箔元宝，孙女的手很巧，叠什么像什么。
　　 贵州媳妇偶尔也会跟婆婆说上一两句话。媳妇矮墩墩的，像田里的冬瓜，一路是滚着走的，白妹是很挑剔的人，到老了还是这副德性，但她不方便挑媳妇的刺，一挑，老幺要成没有女人的男人，没有了女人，他也会去死。他把死看得很悲壮，尤其是女人这个字眼上，他禁不起别人再说什么闲话了。
　　 媳妇从来不帮白妹刷马桶。白妹认了。白妹想，这个媳妇长得一般，却有点心高气傲，这很危险，她怕老幺看不住她，就旁敲侧击问儿子，他们的经济账是怎么算的。儿子说，她赚得钱不愿意交给我。白妹的脸沉下来说，这怎么行！白妹想了一整夜，第二天提出要盖楼房，她自己拿出了从牙缝里积攒下来的二万元钱。老幺七拼八凑，也拿了些钱，贵州媳妇犹豫了半天，霍落落倒出了几张存折。
　　 新楼房很宽敞、明亮。白妹就睡在底楼厢房里，年纪大了，不想爬上爬下。楼上，是媳妇和儿子的房间，一举一动，一些细微的声响，都落在白妹的耳朵里，白妹听着，很安心。
　　 孙女窝在她脚跟头，软软的，像个热水袋。
　　 月光，绕过窗棂，洒在白妹脸上。白妹一点也不想几年前死去的老头子。她倒是牵挂那个年轻的相好，三十多岁的小伙子，身子骨像浪里白条一样，在她身上扑腾着。他每一扑腾，她就如在船上摇荡。她轻轻咬他的下颌骨，也像鱼牙齿一样，细密，但温情。
　　 他刚刚把一股温热的液体射入白妹的体内，就潜身到了冰凉的世界。白妹想，他是不是就在那里等着她呢？永不见老，痴痴地等她？白妹有时想，到阴间里和他再见面时，他会不会也一下子就扯掉她身上的衣物？
　　 4.
　　 女人的牙齿更黄了，凹凸有致，倒像是嶙峋的山石。女人一笑，满口的黄牙像在跳舞，连女儿也在咂嘴，嫌弃妈妈的牙齿难看。女人也不伤心。女人说，这是天生的，命中注定的，改不了了。
　　 女人有一次偷跑出来，横竖想要回贵州。女人在火车站像无头苍蝇找卫生间的时候，发现了她高瘦的男人，男人并没有像抓小鸡一样把她擒住。男人只说，我陪你一起去，去见见我的丈人丈母。女人的心头一热，点头了。男人似乎做过准备，满满的一旅行包东西，装着烟香、老酒、果脯、布料，还有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贵州地图，九曲三弯。
　　 那次行程，足足花了二十天，这二十天，白妹的心始终是拧绞成一团的，她担心她嘴笨貌憨的儿子能不能把媳妇顺利带回。那张地图，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完成，每一座山头的标记，都准确无误，她甚至让孙女的地理老师帮过忙。
　　 她也担心，她的儿子媳妇从此会她的生命中消失，就像她年轻的相好，说走就走，只留下她在月光下无尽的思念，淌着泪花的思念。泪花滴在院落里的凤仙花上，开出来的花特别红艳。孙女将凤仙花瓣采集在一起，捣碎，掐出汁水，涂在指甲尖上，好看得很。
　　 那夜，她听到媳妇轻轻将门锁打开的声音，她看着她在月光下，张惶着惊慌，最后一眼打量这幢新楼房的神态。她让她走了五分钟，然后上楼将儿子推醒，塞给他一个行李包和地图，并教了他一些该说的话。
　　 幸好，漫长的二十天过去了，儿子媳妇豁落将家门推开了，孙女蹦跃出去，白妹刚从梦中惊醒，她看见她矮胖的媳妇脸上露出绵密的微笑，她和她都心安了。
　　 那夜，白妹已有些轻微的咳嗽。痰里有点轻微的血丝。白妹想白舵河，她不想白天去看，白天的白舵河一点也没有感觉。她等着天黑，等着月上，她等得两颊飞红。她仿佛看见她的亲亲，立在芦苇丛中，在月色下，他的肱二头肌很有力量。
　　 白妹让孙女搀扶着，颤颤巍巍，绕过村庄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块沟壑，孙女连声说当心、当心。黑狗在棚里酣睡，它也早已熟悉了白妹的气息，懒得起来打招呼。村庄中央的一排月季花在月色下窃窃私语，各自比试着妖娆。它们看见白妹，情不自禁挺了挺腰。那一棚鸡，息息簌簌，你拱着我我拱着你，互相不满，喉咙里还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芦苇轻拍着月光下的白舵河，水流无声。它涌荡着白妹的心，白妹想，这水还是三十多年前的水吗？河却是三十多年前的河，她的亲亲只一件单衫，从冰冷的水中盘到对岸，小心翼翼，不好扑腾，不好呼喊，摒住气息，向对岸游去，原以为到了对岸，便可什么都好解决了，哪料到……
　　 孙女说，奶奶，太冷了，我们回家吧！
　　 白妹嘴一瘪，咕噜了一声，好，回家。
　　 三天后，白妹永远地阖上了双眼。贵州女人哭得很厉害。女人不会虚情假意，女人抱着棺材，喊妈，妈呀！她喊，妈——为什么我真正把你当妈的时候，你就走了呢？
　　 5.
　　 月光下的村庄，熟睡着。女人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