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先锋委屈地说“我姐姐是他的老婆。”
　　 “柳娃要的只是爱情，她还没有要他的老婆。爱情是很美好的，我们应该祝福他们，猴子卡。”
　　 侯先锋被彼得老婆的逻辑打击的怒火中烧，直接就去了老彼得的办公室。
　　 老彼得在看一个文件，见侯先锋气呼呼进来，以为是工人又违规操作了，就很热情的打招呼，猴子，谁又欺负我们可爱的小猴子了？是不是乌鸦大婶，还是松鼠这个老酒鬼？
　　 侯先锋涨红着脸说：“你女儿为什么要抢走我姐夫，你为什么不管一管她？”
　　 老彼得一下子严肃起来：“尊敬的侯先锋先生，这是办公时间，您怎么能谈论私事呢？再说老于都没有来找我告状。”
　　 “老于来找你告什么状？”侯先锋有点急。
　　 “你不是说柳娃骚扰她吗？”老彼得把这种俄式幽默表现得很有意思。老彼得悠闲地拿起烟斗点燃，那样子有点像斯大林运筹帷幄。“柳娃和老于是他们自己的事，我没有权利管他们。尊敬的侯先锋先生我觉着你也没有权利去干涉别人的生活。你要是嫉妒老于，那你也可以去追求柳娃。”
　　 侯先锋彻底气急败坏了。
　　 他在土豆出苗后，直接去找了柳娃，那时候柳娃穿着布拉吉，金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在初夏的阳光下洋溢着异域的青春气息。侯先锋已经酝酿了很久，不能冲动，要打动这个神经病女孩。
　　 侯先锋就给柳娃讲文革时候，他们家都挨批斗，他姐姐也被批斗，老于怎么不顾一切爱上姐姐的，怎样不离不弃。
　　 柳娃听的眼里汪汪，喃喃的说老子真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好人。
　　 所以我姐姐姐夫生活来自不易，请你别去打扰他们，柳娃。
　　 “猴子，”柳娃抹着眼泪说：“我不会打扰他们的，我爱老子，是爱情。是不愿意让他寂寞。”
　　 你们俩的爱情不合适，他怎么值得你这样对他？
　　 “他帅啊，他有才华，他还会背诵道德经、庄子。还能解释周易。”
　　 他比你大那么多，他都老了。
　　 “不，不他没有老。”柳娃满脸红晕：“他很年轻，他依然很健壮，并且，他做得很好。”
　　 “他做得很好？”侯先锋没有太听懂这句话，他绝对还是个纯真的处男。
　　 “就是他做爱做的很好。”
　　 侯先锋气的嘴唇哆嗦，抬手给了柳娃一个耳光。柳娃一手捂住脸，以极快的速度一脚把侯先锋踹到在地。然后两个人演绎了一场自霍元甲后的又一次中俄武打对抗赛。
　　 侯先锋在牡丹江跟体育老师练过二年的长拳，但是本次比赛惨败于柳娃的柔道。
　　 柳娃把侯先锋死死地按在地上，警告他：“多事的死猴子，你不要再干涉我们的爱情，你也不要再动粗，你一点贵族风度都没有，别让我再动手。”
　　 侯先锋真不是贵族，他爹、他爷爷也不过就是中俄边境上的一个土地主。
　　 于德海知道了侯先锋被柳娃揍了以后，来找侯先锋。
　　 侯先锋闭上眼睛不看他。于德海还是很大度的对他说：“先锋，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也会有分寸的。”“分寸？你对得起我姐吗？”
　　 “是，我对不起她，我和她忏悔了。你姐姐也原谅我。你姐说只要我们秋收后平平安安回去就行，明年就不让我再来了。”
　　 明年不来了？那柳娃怎么办？
　　 “一切都会过去的，先锋，柳娃是个好姑娘，她什么也不要求。所有的爱都那么简单那么纯粹。而我也找到失去很久的东西，这些年所有的压抑也都得到了释放。我从来没有过这样轻松和快乐。”
　　 侯先锋看姐夫有些斑白的头发，就不再说啥了。
　　 那一年的合资农庄空前大丰收，中方得到报酬是十辆二手巨型载重汽车。这些汽车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沿松花江逆流而上运抵佳木斯。老于回国后，合资农庄的账目被审计，刘全来正式升任农业局副局长。
　　 五
　　 接下来我们就都下岗了。我不算下岗，临时工直接辞退。于德海本来是要调到农业局多种经营公司任总经理去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去成。这个时候他家的两个孩子先后去了俄罗斯和波兰去留学，经济压力很大，就去绥芬河开了一个菜籽农药店。侯先锋下岗后回了富锦老家。富锦上街基乡有一溜建于满洲国时的房子是他们家的。
　　 我回老家就一直种地。当农民。这个工作太自在了，所以我经常跑到二百公里以外富锦去找侯先锋玩。
　　 他在当地做点小生意，蹬着倒骑驴在上街基卖鱼卖柿子什么的。后来他谈恋爱了。对象是富锦农业银行开除的一个信贷员。信贷员因为违规放贷，给银行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因此被开除。
　　 那年冬天我背了了几十斤土豆，提了一桶我妈腌的酸菜，去富锦看侯先锋。侯先锋把信贷员叫过来炒菜招待我，我偷偷的问他，嫂子比你大几岁啊？他说五岁，怎么看着挺老吗？我赶紧说不是很老，是太干练了，她和你不太合适。
　　 他说，兄弟，你可以这样。你还小，你不懂爱情，你也不懂婚姻。哈哈。
　　 我说，我比你小个屁，我还不懂这个不懂那个，你和她结婚你得后悔的。
　　 他说，兄弟，你可以这样。我不能后悔。我乐意了。你不是和我姐夫学过相面吗，你说说她的面相怎么样？
　　 我这时候才说出我的担心，她颧骨高过鼻，不是克夫也是离啊。
　　 他哈哈大笑起来，从俄国回来下岗以后，他的笑声变得特别爽朗。他说，你那点皮毛相面以后别再给我显派，你没有看出你嫂子是多子的面相来？
　　 我又仔细回忆了一下，觉着他说的有道理。我说再多子也不给你计划了啊？
　　 他说，我多挣钱，认罚。必须重新振兴我侯家大院。
　　
　　 侯先锋在春节前结婚，对岸老彼得夫妇也过来参加他婚礼。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俄国佬。
　　 于德海一夜之间就全白了头发。老彼得的惊讶也不亚于我，他很夸张地抱住于德海，说，于，你成了我们俄国人了，你现在是白毛的北极熊。
　　 老彼得是于德海儿子在俄国留学担保人，侯先梅也对他们夫妇能来参加弟弟的婚礼也表示了由衷的感谢。彼得夫人向侯先锋转达了柳娃对揍他的歉意，侯先锋这时候恢复了他很腼腆的笑说，是我学艺不精。
　　 老彼得说，不，是你代表的不是正义。
　　 六
　　 生活像枯水期的松花江一样，缓缓前行。侯先锋儿子五岁这年我们俩合伙买了一条采金船。在老座山金矿的金沟里淘金。很多人都说朋友不能一起合伙做买卖，买卖做完了，朋友也完了。我想我们俩不会这样。
　　 金沟沿线十几公里内有上百条采金船日夜轰鸣，搅拌着发财的梦想。我们的船在老座山的拐弯处。位置很好，惹得很多人都眼红。其中有二三十条船来自山东招远市。他们号称招远帮。
　　 我在山路上捡了一条小狗，瘸着一条腿，就把它带回了窝棚。侯先锋看着这狗说：“这狗和我是他妈的哥们，我左腿瘸，它右腿瘸。我们俩把它好好喂着。”侯先锋小时候有病打针，留了点后遗症，左腿有点踮脚。
　　 我们把这个狗叫做正流。正流是淘金的术语，意识是淘到了主脉上，金子多。
　　 正流一天一天长大了，我们的收获也确实不错，每天都能有一两百元的金子进账。其实这个采区已经从清末就有人开始淘金了，一百多年来翻了不知道几千遍了，金子寥寥无几。我们是被人骗来的，招远帮也是，所有船都是。大部分采金船都是赔钱的。
　　 事情出在正流身上，招采207号船说，正流是他们的，正流叫狗头。狗头金也是淘金者所期待的。他们叫正流狗头时候，狗头也摇晃尾巴表示同意。他们船老大坚决要把狗牵回去，我们坚决不让。在我们地盘上他们也没有敢怎么样。留下一句等着瞧就走了。
　　 一个雨后残阳如血的黄昏正流丢了，当时我在船上，工人跑来告诉我，侯先锋去找狗走了半个多少小时还没有回来。我就知道是出事了。我跑下船，到窝棚里拿出几米导火索(那时候火药管理不严，因为淘金经常用到爆破)，把破衣服叠了一个包，导火索塞进去。背着身上，扛着大斧飞奔招采207号船驻地。
　　 侯先锋去的时候，正流正被吊在树上等待活剥皮。操刀的老头子被侯先锋一只瘸腿蹬出去，爬起来就去喊人。正流被解救下来后屁滚尿流，哆嗦成一团。
　　 老头的三个儿子最先冲上来也是最先被打倒在地，娘呀娘呀的直叫。侯先锋想走也走不了，十多条船三四十个招远人各持家伙把他团团围住，包围圈一点一点缩小，侯先锋扔掉了刚才拿着的木棒，从后腰了拽出小板斧。那板斧在血色的黄昏中闪着耀眼的银光，侯先锋一手还拖着缩成一团的正流。
　　 我是在包围圈快缩小到出人命的时候赶到的，我一手拿着斧子，一手点燃打火机，大喊：“狗日的们，今天谁也别走，谁他妈的也别回关里家了，这十斤炸药可以送咱们大家一起走！”
　　 招远帮正在将信将疑的时候，导火索嗤嗤冒起烟了。乡情是大家的，命是自己的。刚才还在缩小包围圈，顷刻间都跑到80米的安全距离外。
　　 我们俩拽着正流跑出来，我一把拽灭导火索，说快跑。后面又追过来七八个人，且战且退，跑回窝棚我们俩也都成了血人。但是还是把正流抢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异常兴奋，点了两根蜡烛，持刀相谈，说了很多很多。从老地主侯德贵到柳娃，从我爷爷打铁要饭来黑龙江，到我那当副市长的二大爷。侯先锋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怕了，我有一个儿子，我老婆说肚子里还怀着双胞胎。我啥也不怕，此生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说你真的没有什么遗憾吗？如果你不再次见到柳娃你能不遗憾吗？
　　 侯先锋没有说话，停了一下说，过去了，今晚的月亮真好。
　　 天亮时候，老座山金矿公安分局来人了，直截了当的说，招远帮住院四个人，开口要医药费、误工费一万。治安罚款二千，你们是认拿钱还是拘留？
　　 侯先锋从裤腰上结下金缸子，就是装黄金的一种小红布口袋，这是淘金人的叫法。我去交金，给你们换钱。那时候黄金管制，需要统一到金矿银行去卖。
　　
　　 这个事情摆平后，我们遇到了淘金行业里罕见的暴流，虽然没有淘到狗头金，但是每天的收入都要五千块钱以上，我们俩一直认为是正流带来了好运，每天都从蝴蝶迷那里买猪骨头给它吃。
　　 蝴蝶迷是一个开着三轮车沿金沟卖小百货，也卖人的一个女人。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她每天开着小三轮车卖些烟酒熟食之类的，谁给几十块钱，就在背风向阳的山坡里脱下裤子挣点外快。没有人敢把她领进窝棚，淘金人忌讳。
　　 我们暴流差不多有十天，那是那些年我们最挣钱的辉煌岁月。
　　 正流死的时候，侯先锋连续在船上盯了两天两夜，他舍不得离开那些金灿灿的沙子流进漏斗的情形。
　　 我看见正流一动不动的爬在门口，就想到坏了，它每天都是欢天喜地的迎接我。进到窝棚时候，窝棚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雪花膏的气味。侯先锋鼾声如雷。我把他叫醒，告诉他正流死了，被人毒死的。
　　 侯先锋一下子跳下来，先去摸腰间挂着的金缸子，金缸子不在了，正流也死了，天也黑了，只剩下他一遍一遍的叙述：我只抽了蝴蝶迷一棵烟别的什么也没干，我只抽了蝴蝶迷一棵烟别的什么也没干。
　　 蝴蝶迷毒死了正流，偷走了侯先锋腰间的金缸子。金缸子里是暴流三天的黄货。主要是谣言流传起来。谣言有很多版本，有我们这几天暴流挣钱了，包养了蝴蝶迷。还有人说我们俩个争蝴蝶迷打架打死了狗。
　　 正流死后，我们再没有淘到一粒金砂，侯先锋说被偷走的金砂算他的，损失算给他，我没有说话。
　　 这时候谣言已经传到了几百公里外的富锦去了，信贷员早产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侯先锋把采金船交给我，回老家几天就回来了。
　　 信贷员带着三个男孩失踪了，把他们家祖传的老宅子卖了。
　　 侯先锋对我说，你想办法挑船吧，所有的卖船钱都给你，你把借的债都还了。干点别的吧。我得去找他们娘四个。他要马上下山，我让他等我几天一起走。
　　 因为已经有人给了价格要买船，我在窝棚里睡觉夜夜恶梦，都是正流口鼻流血或者蝴蝶迷睡在我的身边。
　　 船卖完了，我拿了一半，剩下一半交给侯先锋，告诉他赶紧去找信贷员。其实我知道那希望很渺茫。能下决心带三个孩子走，能轻易让你找到吗？
　　 七
　　 此后我就老老实实的在家种地还债。种子公司改制后，九十五的股份都卖给了刘全来的老婆。她让我帮着繁育一些大豆种子，也能挣点辛苦钱。
　　 侯先锋找了一段时间也没有找到信贷员，富锦也没有住的地方，就去了绥芬河。他还经常跑到我这里住上三五天，喝点小酒。回忆一下俄罗斯和金沟的淘金时光。
　　 2010年9月30日，我开拖拉机来到家一车黄豆，这是给刘全来繁育的黄豆种子。地里还有100多亩没有收割，这一年我能把所有外债都还清。那天晚上月亮很大，我喝了点酒，疲惫地睡了，梦里还和侯先锋在老座山淘金，淘金、淘金、淘到的都是银子。
　　 醒来外面飘着鹅毛大雪。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最深处超过一米。所有希望都被大雪覆盖。雪停一天后，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把刚刚开始溶化的大雪像铁甲一样结结实实地冻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