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月明
那一年种地赔钱的十之八九,上吊自杀的比例无法计算,肯定是有的。
后来我雇来本村十几个人去雪地里往出扣黄豆,干了一上午他们说啥也不干了,原因有二,第一我抠出来的黄豆还不够工钱,我赔钱,他们不落忍。第二天太冷,他们也太累,不如回家打麻将挣钱。
那一刻我突然心如止水。于德海说过,一切皆是天意。
我不再雇人了,自己呆在家里等待上帝的眷恋。那天我在家里看白鹿原,我爹满头大汗地跑到我家告诉我,地里有很多人在抠黄豆。
我到地里一看,就是我雇的那些人在抢收。我怒火中烧,让他们住手。其中领头的是我屯亲二哥,叫二牤子。他和我嬉皮笑脸说,兄弟,我们以为你不要了呢,大家这几天打麻将输了钱,来拣点钱。
我厉声喝道,不要了?那是我的东西,我凭什么不要了?快滚。
二牤子走到我跟前说,你都要赔成啥JB样了,还穷横啥呀,你都得马上卖啥了。
我卖啥?
你还有啥,你自己不知道?
我有五分钟没有说话,盯着他,他有点害怕,往后倒退着走手里紧紧抓着镰刀。我大声喊一声:二牤子,滚!别在让我看到你!
二牤子骂骂唧唧走了。我踢了踢脚下的冰雪,蹲下去。
侯先锋从绥芬河来要帮着我抠黄豆,我把他带到浩瀚的雪海中让他看了看,他也震撼了。
还写了一句诗在雪地上:灾难和爱情一样/总是没有理由的来/而此时的爱情如此干净洁白
我在他后面写上:我草他妈的洁白。
晚上喝酒的时候,我爹有点喝多了,说了那天二牤子他们的事。侯先锋没有说啥,只是喝了一大口酒,对我说:“兄弟,你可以这样。人啊,什么灾难都可能碰到,都往好处想。”
那天我们俩喝酒喝到深夜,说到深夜,外面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天亮时候他起来要回去,我喝的太多不愿意动,没有送他。他就自己走了。我在迷迷蒙蒙中被二牤子推醒,他哭咧咧的说,兄弟啊,我也没说啥啊,你咋这样干呢?
我坐起来问他,咋了。
他说,你那个瘸一条腿的朋友,把我们家玻璃都砸碎了,一块都没有剩。
我说,那你怎么不揍他,你不是很能打架吗,你挺嚣张的啊。
我没有打过他,他先把我削倒了砸的玻璃。
你家那么多哥们没有人来帮你揍他呢?
他他妈的身上绑着炸药呢,谁也不敢上来啊。
我顿时感动了。问他:“你来找我啥意思,让我给你们家赔玻璃吗?”
“我老婆都用塑料布钉上了。”二牤子脑袋耷拉下去:“他说我要来找你毛病,就在年三十儿再来砸一次。”
我笑了:“二哥,你咋不报警呢?”“他在我家等着我报警,他告诉我,他从公安局出来继续砸。”
“哈哈,我侯大哥啊。”我笑了,下雪以来最开心的笑:“我去把他劝回来。”
“他走了,我说我不敢了,他就走了。”
“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我就是来找你说道说道。一个屯子里住着咋能这样呢?”
“说道个JB呀,你个王八犊子,你他妈的还知道一个屯子里住着?你他妈的快点给我滚。”二牤子仓皇逃出屋子,我满脸泪水。
大雪在第二年三月中旬终于溶化干净了。黄豆收回来后以三毛钱的价格卖给了饲料加工厂。我再也借不到一分钱去种地了。
八
非典过后,我想去绥芬河。却一直没有动身。
侯先锋给我打电话,让我去绥芬河,他说老彼得夫妇带着柳娃来了。
柳娃带着一个天使一样的小女孩,是她的女儿。柳娃已经不再是侯先锋给我描绘的那样了。白色的肌肤下透着淡淡的暗斑。她很热情的和我拥抱了一下,用标准的东北话说,小邓子,你真的很小啊。我有点生气,说你怎么知道我很小。她说猴子告诉我的。我说猴子也不是个好东西。那天晚宴于德海做东,于德海雪白头发找不到一根黑的,他慈祥地看着柳娃和她的女儿,就像看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一样。柳娃依然火辣辣地看着老于,丝毫不顾及侯先梅。侯先梅宽容的哄着这个小毛子孩,那孩子屋里屋外的奔跑。
老彼得和我也算老相识,用中俄混合语和我开着玩笑,喝酒。那天老彼得和我都喝多了,他一个劲抓着我的手叫哥们儿,哥们儿,你在老毛子那儿有个哥们儿。哈哈哈哈。
我说你是我大叔,大叔,俄罗斯大叔。他说大叔太老了,我很年轻。
那天晚上绥芬河河边的月亮很圆,我在草地上看柳娃一个人轻轻的跳舞。侯先锋和我并肩坐着。他说兄弟,你可以这样。人生总有聚散。
我无声的点点头,我这次来就是和他告别的。我手里拿着三天后去往北京的车票。
从此后我们就不再有对方的消息,只有偶尔还记起那天的月亮,和柳娃的独舞。
很多年后,我妈把我老家的东西翻了出来,带给我。其中有一个一块钱买的电话本。那个电话本里这些年来我一个都没有拨过了,把那上面记录的电话仔细的看过一遍。扔进垃圾桶里。愣了一会,凭着记忆拨了一个电话。
“喂,谁啊。”于德海苍老的声音传来。
“是我。”
小邓子,是你呀,你在北京干什么呢,多少年没见了?
是呀,姐夫。我挺好的。你和大姐都好吗?
你姐前年去世了,肝癌。
……姐夫,你现在怎么样?
我退休了,啥也不干了。孩子都在国外定居了。我不想出国,我得在国内守着你姐。
噢。你现在和柳娃还有联系吗?姐夫。
有啊。
还有啊?我笑了。
真有的,她现在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是自由撰稿人。我们俩合作把道德经翻译成俄文了,这几年还一直在翻译易经。
呵呵,姐夫,真有你的。那,柳娃现在怎么样。
她也挺好,双胞胎都5岁了。一个叫侯萝卜头,一个叫侯不留客,两个小子长得很壮实。
侯萝卜头,侯不留客,怎么两个都是萝卜啊。
一个是柳娃取的名,另一个是先锋给娶的。
……先锋啊?
恩,他们结婚七八年了吧。现在先锋自己开的农庄,生意还不错。从05年开始,每年都给我寄钱,让我帮着转给他的那三个儿子,可是我也找不到他们。我听说那三个孩子跟着他妈去了台湾,听说他妈嫁给了一个台商。
哦,那挺好了。
是啊,用我把先锋的号码告诉你吗?
噢,好的。不,算了,我知道先锋过得很好就行了。有机会你转告他我在北京也挺好的,自己开的农资公司。
恩,那就好,那就好。
窗外。北京永远也不会漆黑,永远也不会湛蓝的天上,有一轮明月。
先锋,我的好兄弟。你在那曾经是我们自己,现在又不是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安家落户了。我也在别人的房子里,享受到自己的爱情了。先锋,这回你真的什么也不怕了。你们侯家有了五个大男人,你还找到了你曾经遥望的爱情,还有你迷恋的二百四十马力的叶妮赛。先锋,如果你愿意,看一眼南方,我在这边看你。